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师尊今天与我和离了吗   作者:枇杷花   文案:   时蓝这些年一直在想:为什么一段好好的恋爱,总会无可避免走到婚姻这一步呢?   作为仙界最不被看好的一段感情,仙界的众位女仙天天坚持打卡:容璟仙尊今天与时蓝仙子和离了吗?   众女仙坚持打卡了十万年,终于有一日传来时蓝仙子与容璟仙尊主动和离的消息。   她们凭借坚持不懈的努力,水滴穿石的韧劲,终于唱衰了这段感情。   可是,和离后的容璟仙尊怎么好像完完全全变了一个人?   说明:不排雷,结局be。   可能会有各种反转。   玻璃心慎入。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 情有独钟 虐恋情深 仙侠修真   搜索关键字:主角:时蓝;容璟 ┃ 配角:南星;宛音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论和离,我有三十六计。   立意:婚姻需要经营。 第1章 成亲 抓壮丁。   时蓝呷着一根狗尾巴草,望着天光,幽幽地长叹了一口气。   ——如果没有那件事,该有多好!   如果没有那件事,她本是如同眼下、嘴里正叼着的这根狗尾巴草一样,只是仙界最不打眼的一个小仙罢了。   不打眼,也就意味着自由。   虽然,在那件事之前,她已经是仙界最受欢迎的容璟仙尊所收的一个徒弟。   ……但,那时的她至少是自由的,也没什么扎眼特别。   容璟仙尊再牛逼,也是归他自己牛逼。这并不代表他的徒弟也有多牛逼。   据说——   当容璟仙尊收第一个徒弟的时候,仙界无不瞳孔震惊,羡慕连连。   头一批领着容璟仙尊徒弟头衔的人,一时风头无俩,昂首挺胸,阔步如流星。就像一块走到哪儿,就在哪儿闪闪发光的金子。   谁不爱金子?大家稀罕他们,把他们捧得高高的。但凡他们路过,都要被众人竖起拇指夸一句牛逼。   物以稀为贵,而容璟仙尊的徒弟多如牛毛。一膨胀,自然也就不值钱了。   到容璟仙尊收了第一百零八个徒弟的时候,大家也就是凭着肌肉记忆点了点头,嘴上客气道一声恭喜。   面上再没有什么波澜。   等轮到第一百零九的时蓝,大家连恭喜的话,也都懒得说了。   ……反正,容璟仙尊爱收徒,广撒网,无培养,也没什么喜好可言。   他收的徒弟里,鱼目有之,珍珠有之。但无论对方是谁,容璟仙尊一律一视同仁,收而不教,并无旁待。   走后门塞给他的徒弟,他从来来者不拒。   至于他自己,心情好,心情不好的时候,他都有理由,抬了抬手指,随随便便就从路边收了个徒弟。   时蓝就是在路边玩狗尾巴草的时候,被散步的容璟仙尊瞧见,一时兴起点了点眉心。   收了她为徒。   ……那个时候,懵里懵懂的时蓝合理怀疑,容璟仙尊差不多不到明天,就会把她的名字,给忘得干干净净。   不,应该是不到一刻钟。   虽然收她为徒后,他从没教过她什么。但不得不说,容璟仙尊不愧是仙界中流砥柱。   ……容璟仙尊当时离开后,时蓝后知后觉摸了摸眉心,竟然还能感觉到一点指腹的温度。   时蓝鬼使神差地回味了下。连点她眉心的动作,都颇有些点石成金的意思。   真……怪唬人的。   总之,不止时蓝,大家后来也都慢慢接受了,容璟仙尊的徒弟,只是一个华而不实的光鲜头衔罢了。   ……   但是,容璟仙尊在收徒一事上有多随便,在其他事上,表现得就有多强迫症。   ——比如,时蓝现在最在意的那件事。   那件事发生在数万年前。   上古狐族与仙界联姻,狐族的宛音公主据说一见钟情,相中了容华无双的容璟仙尊。   时蓝从来不太相信所谓的一见钟情,她以为,宛音公主应该是对她这个名义上的师尊见色起意。   ……更为恰当。   据后面见到的人说,成婚当日,姗姗来迟的宛音公主金珠累累,云鬓偏偏。   但大约是女子爱美,打扮上多花了一些功夫,比起之前约定的时间,宛音公主迟了一柱香的时间,还没有随着迎亲的队伍到达仙宫。   立在仙宫外的容璟仙尊一拂衣袖,微微拧眉。   ……不耐烦了。   这个时候,时蓝好巧不巧,三步并着两步走,从容璟仙尊仙宫外路过,准备去找她的好朋友南星取仙信。   也刚好,入了容璟仙尊的眼。   时蓝目光相对,只得上前福了一福,客客气气道了声“恭喜师尊大婚。”   便打算离开。   “等等,你站住。”大抵是觉得心境两相对比下、颇有些刺眼,一向话不多的容璟仙尊难得开了口,语气带了些不确定:“你是叫时红?你是……我徒弟?”   竟然没忘得干干净净,还记得有一个“时”字?!   时蓝顿下了步子,垂首恭敬道:“回容璟仙尊,小仙名叫时蓝。”   容璟仙尊上下淡淡扫量了一遍:“抱歉,我见你着红裙,以为你可能叫时红,记岔了名字。”   时蓝不自觉思维发散,更加恭敬道:“容璟仙尊,夫妻肺片里没有夫妻,老婆饼里也没有老婆……”   呃。   有道是包袱好丢不好接。   ——话刚说出口,时蓝就后悔了。   再没有眼力劲儿,也能看出来等着与宛音成亲的容璟仙尊,现在面上有多不耐烦。   时蓝咳了一声:“师尊,我听其他人说,青丘来我们仙界的路途,最近不太平坦。宛音公主可能是来的路上耽搁了些。我听说耳力好的仙子说,万里外已经有迎亲的锣鼓喧天声了……”   言有尽而意无穷。   时蓝的意思是:师尊,你不妨再等等?   ——叫了师尊,总归套了一些近乎。   他应该也不至于真的跟她一个小小的仙子较真、为难她吧?   ……   “宛音?”容璟仙尊似乎认真思量了一番时蓝妥帖有度的说辞,只眉头皱得更深了。   “我记得,你好像是我第一百零九个弟子?”   时蓝愣了一下。   ——名字不记得,数字却这么敏感吗?   不过,容璟仙尊从一时兴起收了她之后,好像是没有听说,他再收过别的徒弟。   时蓝垂下柔顺的脖颈,应了声“是”。   “一百零九?”容璟仙尊似乎十分纠结在意,“这个数字不好。当时我没有算清,还是一百零八好。一百零八,乃天罡地煞之数。”   “抱歉,时蓝,我不能再收你做我的徒弟了。”   原来是在意这个。   时蓝退了半步,长作一揖,善解人意道:“好的,容璟仙尊。小仙办完了私事,就去名册上除名。”   时蓝说完,就准备提步离开。   “除名不急。”   容璟仙尊扶着额头,长叹一息:“我只说你不能当我的徒弟,没说你现在可以离开。宛音公主现在还没到,上一个算好的吉时已经错过了,而另一个吉时看着也要误了。反正,刚好你现在穿着红裙,不如……”   容璟仙尊说到“另一个吉时马上也要误了”的时候,一副五内俱焚的痛苦表情。   强迫症害死人。   时蓝不解,抬起头问:“不如怎么?”   容璟仙尊神色不变:“不如,就换你今日与我成婚。”   卧槽,这也太草率了。   ——抓壮丁也不是这么抓的啊?!   以为自己听错了,时蓝惊呆了,“容璟仙尊在跟我开玩笑?”   容璟仙尊摇了摇头:“我是认真的。”   “容璟仙尊有听说过买椟还珠、因噎废食的故事吗?”   一向没有存在感、也不爱在仙界说话的时蓝气得直发抖,一鼓作气道:“我与容璟仙尊并不了解,谈何姻缘?再说,跟容璟仙尊你定下成婚的是宛音公主,眼下她不过只是迟到了一些时日,并没有犯下什么大错……容璟仙尊你一时兴起收我为徒,又或者一个闪念就要退了我这个徒弟,不管是出于戏弄还是真心……这些我都可以接受,也都心存感激。但你这样做,既羞辱她,又羞辱了我……”   “我还以为,当不当我的徒弟,你都不会放在心上呢。”容璟仙尊慢条斯理理了理他的衣襟,目光闪过飘忽不定的沉炽,“你又怎么知道,宛音她没有犯过什么大错?”   时蓝内心无语:我跟你很熟吗?你突然说起这么伤感又弯弯绕绕的话?   “我们理解的羞辱不大一样。我最恨的,便是别人不守时了。再说,她本来就意不在我。”容璟顿了顿,“时蓝,我记得,你是仙界招安妖界后,才特意被拔濯到仙界当仙子的,是吧?”   时蓝有些懵。   面前这个看似风流俊逸的人,怎么说的话这么奇怪,一会儿感觉完全不认识她,一会儿又感觉把她的底子摸得透透的。   这种感觉,委实不大好。   但提到妖界,时蓝不自觉紧张起来,不动声色把手交握在后背,手指勾着揉搓。   “宛音公主喜欢的是南星仙尊,她的第一选择也是南星仙尊。所以,我一样也觉得被她羞辱了。至于吉时她没来,便是对我的第二重羞辱。”   饶是容璟仙尊说得平淡,时蓝也有一种如芒在背的感觉。   不过,宛音公主喜欢的真是她在仙界最好的朋友南星?她怎么对这朵桃花毫不知情?   时蓝还来不及捋这些。   便听到容璟仙尊沉稳有致的声音。   “时蓝,莫误了吉时,与我成婚。”   见时蓝怔愣在原地,久久未言。   容璟仙尊补充道:“与我成婚,做我妻子,跟做我徒弟差不多,只是一个虚的头衔而已。你不必害怕。若你答应,我定会照拂妖界。”   最后一个条件,让时蓝不禁有些心动了。   大不了,就是当容璟仙尊与宛音公主之间感情的调剂嘛。只是形式而已,她跟容璟仙尊本来又没任何感情基础,两个人随时可以和离。   就像他今日一时兴起,脱口而出,不收她当徒弟一样。   这一短暂的犹豫后产生的心动,便让时蓝悔了数万年。   …… 第2章 误解 改规矩。   能肆无忌惮、将任性发挥得淋漓尽致的人,往往有他任性的资本。   容璟仙尊便是如此。   ——以容璟仙尊今时今日在仙界一手遮天的地位,莫说他随随便便毁一桩婚有多了不得。   就算,他选择的不是路过的时蓝,而是理直气壮毁婚之后,又一时兴起,想要跟一棵刚好出现的树、一朵正好飘来的云、或者一只恰好路过的兔子结婚。   ……彻彻底底羞辱了青丘,他也照样能担得起。   青丘也好,仙界也罢。一般身份的人,就算撞着胆子,也不敢乱嚼一句他的舌根。   以时蓝的身份,当时对他脱口而出的顶撞,在仙界委实已算十分罕见。   ……   在时蓝领悟到成亲这件事她会有多后悔之前。   最先教育她的,是她在仙界最好的朋友南星仙尊。   南星风风火火赶来,顶着两个肿得通红的眼泡儿,给容璟仙尊翻了一个巨大无比的白眼后,当场拉着时蓝离开。   时蓝觉得,她能跟南星能成为仙界最好的朋友,不是没有原因的。   至少,比起仙界其他人,他们两个还算有一些骨气。   等到了南星殿。   有骨气的南星扯着刚与容璟拜过天地的时蓝一截袖子,喘着急气,咬牙切齿。   “小蓝啊,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不同我商量呢?你这一冲动,就是把自己生生卖了,羊入虎口啊。别看他什么、地位高又受欢迎,那都是表面。那个容璟,不过就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罢了,你要是跟着他、将来的日子你肯定会受很多苦……你们成婚,真的不行!!走,我这就带你去跟他和离!!”   最好的朋友就是这样。   ——哪怕你跟别人一起做了多无理取闹伤天害理的事,他都一定会把账全算到别人头上。   无理取闹又伤天害理的永远是别人。   就算你实际上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也不影响他的看法——   在他眼里:你,永远是那个冰清玉洁十分无辜的……   冤大头。   南星说话的时候,时蓝一眨不眨地看着南星,像是能把南星的脸看出一个洞来。   南星有些不自在地抹了一把脸,有点忘记了刚刚自己原本该是怎样的情绪,“小蓝,你不答话,一直这样看着我做甚?”   “我在想一件事。我师尊说宛音公主中意的,其实是你。”时蓝终于眨了眨眼睛,十分真诚,“据说宛音公主惯喜欢相貌好的。阿星,你的确比容璟长得还要好看一些。”   “小蓝,你长得也不输我。”   南星的脸略略红了一些。   “那个宛音,唉。她喜欢的其实不是我,也不是容璟。”南星叹了口气,“她只是爱在我们两个人身上找她喜欢的人的影子,她喜欢的人,现在已经不在这个世间了……”   ……   很久之后,时蓝听说宛音公主后来到了仙宫,知道是她与容璟成了婚,好像也不怎么生气,很平静地离开了。   ……   但在当时,听南星说起宛音公主的事时,时蓝叹了口气,十分感慨。   原来宛音也是可怜人,她喜欢的人,已经不在了。   不过,若按南星所说,不管是他还是容璟仙尊,宛音若真是在他们两个身上找影子,那对他们几个人来说,确实都不公平。   容璟仙尊借着她迟到误了吉时的事,毁了与她的大婚,是不是也算变相戳破了她幻想的泡沫,把她拉回了现实?   想到这儿,时蓝猛摇了摇头。   像容璟仙尊那样自私任性的人,他做什么决定,怎么可能有一点儿是为别人着想?   她刚刚当真是犯糊涂了。   时蓝不再谈宛音的事,转了话锋,拿着一个煮过的鸡蛋滚了滚南星的眼睛。   “师尊说了,我这妻子的名分也只是一个虚名。估计,跟我当他徒弟也是差不多的……大概高高在上惯了,他做事,好像从来都这样,想一出是一出,不会把别人的处境放在心上……但他心不坏,应该,也不会真的去伤害我什么……阿星,你不必太担心我……他说不定,明天就腻了。不管如何,他一定会主动与我和离的。”   南星眼睛的肿,终于消退了些。   时蓝放下手中的煮鸡蛋,随手放在一个篮子里。   神情变得郑重起来。   “他答应了我,我与他成亲,他会照拂妖界。对了,阿星。妖界,近段时间有写信给我吗?”   ……   时蓝把成亲这事的影响看得太简单,后来她才明白,自己从一开始,无疑便想错了几件事。   第一件事是,仙界的人虽然不会嚼容璟仙尊的舌根,但不代表他们对这件事情不感兴趣。   只不过,他们嚼舌根的对象,完全转移集中到了时蓝身上而已。   众位仰慕容璟仙尊的女仙,心里本是捏着盼望多年,眼睛哭成了核桃,才好不容易说服自己,接受了上古狐族尊贵的宛音公主与容璟仙尊联姻的事实。   可谁都没有想过,这桩婚事,会被突然冒出来的时蓝仙子钻了空。   对她们来说,叫时蓝仙子还算客气好听的,一个被仙界招安的妖界小妖算得上什么?!   她怎么能配得上容璟仙尊?!   可惜,宛音公主与容璟仙尊本该成婚的那日,她们谁都没有出门,各自在自己殿内伤春悲秋,喝得酩酊大醉,以祭奠自己逝去的爱情。   因此,才失去了机会,被撞了狗屎运的时蓝抢了先机。   容璟仙尊眼睛又不瞎,时蓝仙子除了样貌好一点,一无是处。   只差踏出去那一步,在容璟仙尊面前晃上一圈儿,她们就有机会取代时蓝,成为容璟仙尊的妻子。   谁能不气?!   不过,众女仙气而不馁。   这段婚姻,她们是不看好的。因着共同的利益,从前互相看不对眼的众女仙团结在一起,成立了一个组织。她们每天醒来睁眼第一件事,就是在自己殿内的墙上打卡——   容璟仙尊今天与时蓝仙子和离了吗?   比起众女仙的含蓄,从前容璟仙尊收的一百零八位弟子,对于以前的“师妹”,突然要改口叫“师母”这件事,似乎心梗得更为直接。   不,准确说,现在应该是一百零七位弟子。   有一位男徒弟,从前十分仰慕宛音公主,他根本不信时蓝是刚好路过,补了宛音公主的空。   他认定时蓝定是使了什么狐媚子手段,才勾/引了容璟仙尊改变心意。   虽然宛音公主大度不计较,但为了替宛音公主打抱不平,他时不时就给时蓝使些绊子。   又一次使绊子、在时蓝走路的时候猝不及防伸出脚一勾的时候,时蓝重心不稳,情急之下随手握住了案上一盏灯。   于是,他不小心连带摔碎了容璟仙尊殿内的这盏灯。   容璟仙尊闻讯进殿的时候,先是看了看摔在地上四仰八叉的时蓝,然后淡漠地抬了抬脚,从时蓝面前路过,俯下身,心痛地捧起灯盏碎片。   “这盏灯,可是我征战鲛族的纪念品。”   “师尊,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是时……师母她把它打碎的。”   容璟仙尊冷漠地掀了掀眼皮子。   “你以为我眼瞎?现在还敢叫我师尊?我……没你这个徒弟了。”   于是,这个徒弟被果断除名。   又因为一百零七不好听,容璟仙尊强迫症作祟,嫌麻烦不愿再收徒,仍是保留了时蓝徒弟的身份。   名义上,时蓝对他来说,亦徒亦妻。   ……   时蓝想岔了的第二件事,便是在“容璟仙尊之妻”这个虚名头衔的理解上。   容璟仙尊当时的确也没有骗她,虚名倒的确是虚名,毕竟谁都没有把她这个身份放在眼里。   连同她自己也是。   但容璟仙尊的身份毕竟摆在那儿,妻子跟徒弟之间,差别确实不小。   比如,成亲后她必须搬去容璟仙尊的居所内住。   不管他们两个人白日有多陌生。   晚上,也得睡在一间房里。   近得听得到对方的呼吸声。   虽然,当然是容璟仙尊睡在床上。   她睡在地上。   ……   又比如,从成亲后,她便被仙界一些管礼仪的仙子教导,不可在不报备夫君的情况下单独去见其他异性仙尊。   万不可像成亲那日一样,跟着别的男子离开。   明里暗里的意思,都是让她要与南星仙尊保持一定距离。   时蓝觉得不解,问她们,仙界从前不是没有这些规矩吗?仙界何时把人间这些乱七八糟的礼数全部照搬来了?   仙界办事不比人间,这样一来二去,这不准那不准的,不知道要添多少麻烦。   管礼仪的仙子挠了挠头,“好像,是从你与容璟仙尊成亲后,仙界才改的规矩。”   时蓝更不解了,“我听说,昨天我师尊单独去见宛音了啊。为什么他可以,我就不能了呢。”   其实不是听说,而是看见。   那时她躲在柱子后,刚好还听到,容璟仙尊对着宛音公主一脸寒色,说什么“夺妻之仇不共戴天。”   贵圈真乱。   时蓝觉得容璟这个人真真霸道又有病。   “这……”   管礼仪的仙子这了半天。   …… 第3章 骨气 男公主。   掌管礼仪的仙子互相看了一眼。   她们断不会告诉时蓝——   这规矩,就是容璟仙尊本人亲自立下的。   仙界的人都知道,容璟仙尊除了强迫症很严重以外,最是在意自己的面子。   她们当然不会觉得容璟仙尊有什么过错过分。   容璟仙尊做什么,都是对的。   连放屁,可能也是香的。   在她们看来,以容璟仙尊的眼界跟审美,绝不可能是出于狭隘的拈酸吃醋。   ……又让她们来当中间传话筒。   她们一致认为,容璟仙尊不可能有一丝一毫喜欢时蓝。   怪就怪这个从妖界鸡犬升天的小妖,过于不识抬举了。成亲之日撇下容璟仙尊、私会南星仙尊。   把容璟仙尊的面子踩得稀巴碎。   要是她们嫁与容璟仙尊,绝不会是这副不知好歹的样子。   掌管礼仪的仙子们各怀心思,神游天际,做着美梦。   时蓝不知道她们这会儿在傻笑什么,但也瞧出来她们适才面上的为难。   拍了拍脑袋,时蓝赔笑着道:“怪我在妖界野惯了,早该明白入乡随俗……刚才是我不懂规矩,几位姐姐莫怪……以后,只要是仙界的规矩,谁定的我都不多问了,我一定会好好遵守。”   掌管礼仪的仙子向来心思活络的,听时蓝这么说,拢了遐思,面上客客气气笑着说“仙子言重了。”   心里却很是看不起她。   谁不知道,妖界早被我们仙界灭了。说招安,那不过是唬着外人听着好听、写进仙册不那么难看的……   场面话罢了。   作为妖界一只受先妖主庇护才存活下来的小妖,居然如此没有气节,投靠仙界,忝列仙班不说。   现在人都嫁了容璟仙尊,居然也还是一副唯唯诺诺扶不起,对着仙界摇头摆尾的巴结讨好样子。   骨头委实也太轻/贱了。   ……   总之,与容璟仙尊成婚后,时蓝失去了许许多多的自由。   失去了从前能随意去找南星的自由,对时蓝来说,虽然不方便了些,但时蓝也没太往心里去。   最好的朋友就是有这样的底气,不在朝夕。   因为,好朋友就是——   青山不改,来日方长。   本来,时蓝一开始就是奔着从南星那儿取仙信,才跟他熟悉起来,又慢慢交好,发展了一段友谊。   管礼仪的仙子自当面讲了规矩后,看在容璟仙尊的面子上,也十分人性化地听取了她的诉求,安排了人,定时从南星仙尊那儿取了她的仙信,再送到容璟仙尊殿内她的手上。   ……   而另一件不自由的事,却是最令时蓝崩溃的——   作为容璟仙尊的妻子,每月固定一次随同容璟仙尊觐见天帝。   是的,容璟仙尊在仙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比容璟仙尊地位还高的那个人,就是天帝。   时蓝还记得,与容璟仙尊成亲后,她第一次得知她因为顶着这个身份,必须要去觐见天帝后……   抖得如筛糠。   容璟仙尊瞧着时蓝的眼神,多少便有些嫌弃:“天帝本是我兄长,与我样子大概差不多……我要你与我成婚那日,你出言顶撞我时,并不留情半分……现在,你至于这么怕他?”   “不是样子长得如何的问题。”灰头土脸的时蓝摇了摇头,“这可是得见天颜,师尊你不懂……你生来就含着金汤匙,以你这样的身份,自然没法感同身受我等屁民的处境有多不容易。”   尤其,还是来自被仙界招安的……妖界的低等屁民。   容璟仙尊停下了步子,再一次侧过脸去,难得带了一丝认真道:“但你……现在也是我的妻子。”   不知道他们之间感情基础的,怕是要以为这是多肉麻的表白。   “名义上的。”人间清醒时蓝干巴巴地硬挤出一个笑容,更加清醒道:“再说,迟早和离。”   容璟仙尊听了就当没听到,不置可否。   ……   第一次见到天帝的经历,并不愉快。   不愉快,自然倒不是因为——   容璟站着。   她跪着。   但时蓝万万也没有想到,天帝对着发难的对象,竟然不是她,而是容璟。   “容璟,你从前,再是胡闹也有度!现在,你是怎么了?!你不跟青丘狐族的公主宛音成亲也就算了,犯得着临时抓来一个小仙成亲凑数吗?这闹剧,你要我怎么收场?!”   那张跟容璟长得七八分相似的脸当时正气得吹胡子瞪眼,本来紧绷着一根弦的时蓝倏地笑了出来。   意识到自己这个不合时宜的笑,本分卑微的时蓝捂着嘴,赶紧垂下头去。   时蓝余光瞥见,天帝气得更加憋闷了,对着容璟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数落。   “还是个妖族招安上来的小仙,虽然看着痴愚了些,但她这一身妖味如此晦气,再怎么也洗不掉……容璟,悔婚我就不说你什么了……你灭了妖界,跟妖界本来就有天大的过节,又为了选一个妖仙,得罪整个青丘,你觉得这合适?”   时蓝听天帝毫不避讳、说得如此直白,倒有一点后知后觉明白了,天帝为何没有对她发难。   实际上,从她跟容璟一起进殿后,天帝就没跟她说过一句话。   ……没说话,没放在眼里,天帝自然也不会直接为难她什么。   只是跪着,也挺容易的。   时蓝莫名替自己舒了一口气。   大约是因为好奇,时蓝悄悄把头抬高了一些,侧耳去听容璟到底会怎么回答。   天帝气势逼人,但容璟竟是也不遑多让——   “宛音公主本来也没有看中我,一直都是天帝在中间硬撮合。天帝难道不觉得,你要我与青丘宛音成婚,本来就是一出闹剧?”   时蓝闻言愣了愣。   ——原来宛音公主对容璟一见倾心的传闻不是真的,这桩婚事、竟然只是天帝策划的一出包办婚姻?   容璟面上分辨不出什么情绪、只继续道:“我从前,做错了一些事。以后,我会继续为仙界征战。不过,请天帝莫要再将我的婚姻与政治混为一谈……再说,与青丘联姻一样危机重重,蛰伏在暗……天帝莫要忘了,宛音公主的爱徒,就是妖界先妖主。”   ……   容璟跟天帝后面又理论了很久,时蓝支起耳朵听了一会儿,也听乏了。   等听得整个脑子昏昏沉沉、快要睡着的时候,她感觉有人把她一把捞了起来。   容璟淡淡道:“结束了,我们回去吧。你是我的妻,下次你同我一样,不必跪他……”   时蓝很快抓住了重点,感觉膝盖一软:“怎么……怎么还有下次?”   容璟微微皱了皱眉:“你们妖界的人,无不铮铮傲骨,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软骨头?”   时蓝眨了眨眼,并无愧色:“嗐。师尊对妖界了解太片面了,铮铮傲骨的是像我们先妖主那样的女子。只有像我这样没骨头的小妖,才能存活下来,被招安到仙界当神仙啊……”   容璟停下步子,整个人似被僵硬在当场。   良久,时蓝听到容璟叹了一口气。   “走吧。”   ……   失去了自由的时蓝每日闷闷不乐。   有一日,恰逢容璟外出。仙婢慌慌张张地来找时蓝,说青丘狐族宛音公主到访,指名道姓说要见她。   时蓝下意识摸了摸头上绢花,取下来放进抽屉,然后抬起头,笑着对急得跺脚的仙婢解释:“别担心,我只是怕她扯我头花。”   仙婢:“……”   拥金戴翠的宛音公主一路披拂而来,幽幽地瞥了众仙婢一眼。   “你们退下,我有事单独给容璟仙尊夫人聊聊。”   众仙婢识趣退下,房间里瞬间只剩时蓝与宛音两人。   “那次我跟容璟说话,躲起来偷听的,是你吧?”   时蓝点了点头。   宛音支起脸侧,好整以暇地等着时蓝的解释,“所以,你对他跟我说的,夺妻之恨不共戴天有什么看法?”   时蓝本分地立在那儿,摇了摇头:“贵圈太复杂了,不是我等屁民能参透的。”   “哦?”宛音似乎有些不解,稳了稳心神,一眼不错地看向时蓝,“我与容璟大婚前,曾经收到一封信,信上说那个人快回来了,让我不要嫁他。这件事,你也不知道?”   时蓝被问得更懵圈了,她默了默,尽量斟酌了一番措辞,“宛音公主,你跟容璟仙尊的事,我确实不知……我嫁他这事,算来也是他强娶豪夺。但无论如何,是我对不住你。”   “强娶豪夺?有意思。”宛音那张明艳的脸绽放出更为明艳的笑容。   “我还说你唯唯诺诺,没有一点儿她的影子。没想到你还是有几分骨气在。”   宛音上前一步,张开双臂。   “时蓝,你对不住我,我们拥抱一次,算作和解吧。”   “这……”   时蓝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宛音拥住。   “有没有感觉到什么?”宛音媚眼蛊惑。   “什么……”时蓝被抱得快喘不过气来。   宛音放开怀抱,真诚道:“我没有胸,我的胸是/硬的,早上塞的馒头,这会儿已经变/硬了。”   “啊?”时蓝捂住了嘴,“男……男公主?”   …… 第4章 报仇 戴绢花。   “嗯?!”   宛音回手,从贴近胸那层的衣料掏出两个馒头,放在手里掂了掂。又在时蓝的面上仔仔细细巡了好几遍。   发现——   对方脸上除了再直白不过的震惊,再也没有其他有层次的内容。   于是,宛音眼中有光黯淡了下来,“你这么吃惊,是我想多了……看来、你跟她并没有什么关系。”   时蓝抬起头,不解道:“她?”   “算了。至少,你们都是妖界的人。”宛音避而不答,错开脸去,不叫时蓝窥见他脸上稍纵即逝的失落,“就算、你一点也不知情,你也是在她努力庇护下才得以存活下来的小妖……她是想护着你们的。”   宛音眉眼弯弯,笑得像狐狸一样狡黠,“刚才那个拥抱,就当我给你的福利了。”   宛音说完这话,不知道想到什么,又伤感起来,长叹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时蓝心底默默翻了一记白眼——   福利?!   好看是好看,至于人这么自恋吗?   ……   时蓝捋了捋,斟酌了一番措辞:“宛音公主莫非跟我们……先妖主交好?”   时蓝记得,宛音刚才说时蓝是“她努力庇护下才得以存活下来的小妖。”   ——话里的这个她,只有可能是妖界先妖主。   据说当年,妖界被仙界所灭,妖界但凡有一点能力的长老尽数魂飞烟灭。先妖主死之前祭奠出自己所有本源,才护下了一些小妖。   时蓝就是其中的一个。   就在时蓝以为宛音并不会回答她什么的时候,宛音开口说话了,眼神有沉湎于回忆中的柔和光彩。   “你们的先妖主红玉,她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一个姑娘,她也曾经、是我唯一的爱徒。”   “可我听说,我们先妖主不是什么天香国色、长得很一般啊。”时蓝说完这句,突然意识到这话不太礼貌,赶紧找补几句,“我资历浅,还没有见过先妖主,都是听活下来的其他年长些的小妖说的。”   “你们眼皮子太浅,不懂这些。红玉她、美在骨相。”宛音叹了一声,“天真浪漫,傲骨无双,不似你美得俗气、这般卑微伏低……这是任何美人皮都比不上的。”   “太天真了有什么好,听说还不是被啃得骨头渣渣都不剩。”时蓝埋下了头,小声嘀咕了一句。   宛音没有听清:“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是想问……”时蓝意识到自己方才在嚼舌根,赶紧摇了摇头,转了话题,“宛音公主你是男的,这事,有多少人知道呢?”   “从前只有红玉知道。你要是捅出去了,说不定哪天我心情不好,也会抹你脖子……”宛音起了一点捉弄的心思,用手比着脖子,作势吓了对方一番后,又咂摸了会儿,“不过,南星跟容璟知不知道这事,我也拿不准……毕竟,我虽然收了那封信后,决定不嫁。但也有其他人使了绊子、阻止我来。”   时蓝一时之间难以消化这么多的内容,正待再问些什么,突然听到外间传开仙婢的声音。   “容璟仙尊回来了。夫人她跟宛音公主在屋里聊天呢。”   听不到人的回答。   然后是袍袖一卷,与空气擦动的声音,似有怒意的步伐渐近沓来。   时蓝心中一警,与宛音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目光倏地落在他手中的馒头上。   宛音很快反应过来,把两个馒头重新塞到胸口。   胸部重新鼓鼓囊囊了起来。   “小时蓝,你快帮我看看,现在会露馅吗?”   时蓝抵在门口,认真看了看,代入了容璟的思维,“左边的那个有点歪,两个没有居中对齐。”   宛音愣了不到须臾,赶紧埋首调整了一番。   刚调好,容璟提步迈了进来。   走到时蓝一侧,握住了她的手。   “夫人,我记得,仙界的规矩你是学了的。你今日单独见宛音公主,怕是不合规矩。”   时蓝被这一声“夫人”激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自成亲后,容璟仙尊一般都叫她“时蓝”,不会唤如此肉麻的称谓。   容璟握着她的手,也让她感觉不舒服,手心突然很痒,她想抽出来挠一挠。   ……但没抽得动。   时蓝放弃了挣扎,任由容璟握着。   下意识看着宛音的胸部,应该是没什么破绽了。   时蓝方舒了一口气,稍显底气不足,干巴巴地笑道:“师尊,宛音公主她是女子,仙界规矩里并没有说我不能单独见女子啊,何况……是宛音公主自己找上门的,我总不能待客不周吧?”   “就是,你干嘛强娶豪夺人家小时蓝,人家根本不想被你握着……你害了红玉还不够吗?”宛音公主拍了拍胸脯,底气十足道:“再说,我们两个女子,关起门来说点贴己话,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宛音,我说了,夺妻之恨不共戴天。你抢了我妻红玉,我看在仙界跟上古青丘的交情上,没有动你分毫。若是你再对时蓝她动什么心思……”   “放你妈的屁,红玉才不想嫁你这种白眼狼。”宛音明艳的脸上怒意盛极。   容璟冷哼了一声,不再理会。   “强娶豪夺?”容璟看向一旁的时蓝,微微蹙了眉,“你这么跟她说的?”   这话确实有她夸大的成分,虽然当时也是为了博取宛音的同情,不教对方扯自己的头花。   时蓝快速捋了捋,很是下得了脸。抬起头迎向容璟仙尊的视线,眨了眨眼睛。   “师尊不也没告诉我,你是二婚么。”   容璟仙尊松开了时蓝的手,面色一下子冷凝下去。   良久,他推开抽屉,从中取出了两只绢花,戴在时蓝头上。   一左一右,居中对齐。   “时蓝,红玉的事,以后有机会,我会慢慢同你细说……以后,别单独见宛音公主了。”   三个人最后不欢而散。   准确说,宛音公主与时蓝心情尚可。不欢的只有容璟仙尊一人。   ……   但心情尚可归尚可,时蓝思忖一番,和离这事也该提上日程了。   ——容璟虽然答应了她,他与她成亲之后,他会更照拂妖界。   从妖界来信反馈中,容璟也的确、是有尽力照拂妖界。但碍于他特殊身份,他越照拂,妖界反而越鸡飞狗跳,每个人见到他都吓破了胆,一溜烟就跑开了。   既然照拂妖界不便,时蓝也没有再跟他一起的必要了。   更何况,按宛音公主跟他自己话里的意思,容璟的心里装着的,始终是先妖主红玉。   ……   再有一日,宛音公主趁容璟外出,又来找她时,时蓝索性带着宛音去见了南星。   既然两个人都不能单独见,三个人凑一堆,总没有问题了吧?   时蓝提出自己想与容璟和离的想法。   宛音皱了皱眉:“可……按那封信的意思,小时蓝,你不要轻举妄动,怕还是待在你现在这个位置比较好。”   “什么信?”南星睨了宛音一眼,“小蓝她现在过得如此不自由,而那个容璟、就是一个虚情假意的大恶人罢了。我们为什么不帮她脱离苦海?不过……”   “不过,这事操作上困难太大了,是吗?”   时蓝艰难地吐出一口气。   “是啊。”南星赶紧接了时蓝的话头,“毕竟,贼船好上不好下。以小蓝你的身份地位,主动跟他提和离,他那样好面子的人,肯定不会答应的。”   宛音公主似被南星说服、摸了摸下巴,“也是,小时蓝,你跟容璟到底处得怎样?若是关系不好,可能这事更不好办……若是红玉回来了……”   “宛音公主,你清醒一点。”南星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的话,“红玉她不会再回来了。你犯不着想靠自己嫁给容璟,来接近他,伺机替她报仇……我们都知道,就算我们联合起来,也不是容璟的对手。要能报仇,当年,我早就替她报了。”   “阿星,你之前不是说,宛音公主想嫁给容璟,只是为了找喜欢的人的影子吗?怎么又是报仇了?”   时蓝听得云里雾里的,“还有,容璟仙尊说,宛音公主心仪之人,是阿星。”   噗!   喝着茶水的宛音公主跟南星都喷了出来。   “不要脸,亏他说得出口。”   “他怕是也跟我最初一样,以为你跟红玉有些关联,怕红玉回来后再一次选我,才故意这么说。”   时蓝听得更云里雾里了。   ……   回到容璟仙尊的殿内,时蓝思来想去,盘了很久。   连容璟仙尊什么时候回来了,她也没有反应过来。   “你今天去见了宛音跟南星?”   听到容璟的声音,时蓝才稍微拎回了些神。   见时蓝一脸怔忡,容璟不咸不淡解释了一句:“你身上有青丘跟南星阁的香气,我闻不惯。”   这次居然没骂她?   见容璟难得一脸疲色,时蓝始终惦记着要跟他处好关系,再体面商量和离的事。   时蓝赶紧回道:“师尊,我没有单独见他们两人,我们三个是一起的。”   容璟轻轻弹了弹时蓝的脑门。   “我今天很累,别气我了。去洗洗,早点休息吧。”   “好。” 第5章 献宝 做噩梦。   容璟说自己累的时候,时蓝嘴上随便应了声“好”,心里却狠吃了一惊。   毕竟,在三界所有人眼里,容璟就是一个铁打不动的变态存在。   有多变态呢?   听说,除了几千年前仙界灭妖界的时候,容璟因为那场仗打得实在艰难,晕厥过去,差点心碎。   除了那唯一的一次。   容璟这尊大神战无不胜不说,其他任何时候,连鬓发里的每一丝儿,都是永远固定的朝向。   ……这样令人发指的人,自然很难在人前流露出一星半点儿的破绽。   洗漱回来的时蓝摸了摸下巴,心里盘了盘:连“累”都跟她直接摊牌说了。   这是不是代表着、容璟跟她的关系也没她想象中的那么陌生不熟?   时蓝忍不住笑起来——   和离……有得商量了?!   下一秒,躺在床上的容璟优雅从容地半撑起身子,朝着一脸傻笑的时蓝理直气壮地指了指地面。   时蓝嘴角僵了,及时从幻想里拎了回来。   ……和离之路,看来任重道远。   一脸菜色的时蓝苦巴巴地扯开一个僵硬的微笑,背对着容璟一头倒下、睡在了地上。   不过,她很快释然了。   作为被仙界招安、仙子口里苟活下来的小妖时蓝,最擅长的,便是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其实,地上也没什么不好。   时蓝除了有时候姿态不得不放得低一点,别的方面从不亏待自己。   容璟第一日安排她睡地上后,她便在容璟的殿内找了好几床被子。大概被子都是便宜货,容璟也没拘着她,任由她把地上铺得绵软且厚实,睡上去就跟睡在云里一样。   时蓝在妖界的时候,常常睡在一棵云树上。那棵云树有妖灵,托着她的感觉,就跟容璟殿里的被褥差不多。   很容易就进入甜乡,时蓝极少会做噩梦。   完全不像容璟的那张听说睡了就能增加修为的千年寒玉床,高贵是高贵,但时蓝打扫房间擦床的时候偶尔手碰到,床面硬/梆梆又冷冰冰,中看不中用,实在硌人得很。   ……   躺在“云”里的时蓝一遍遍默念着南星教她的“欲先取之,必先予之。”   ——我要对你好,徐徐图之,待跟你混熟了,自然有资格同你商量和离的事。   念着念着,时蓝就睡着了。   她是被容璟翻身的动静弄醒的。   天其实已经微微亮了,按道理往常这个时候容璟早醒了。   容璟是个忙人。   不比时蓝这种仙界闲人,每天可以在容璟离开后睡个饱饱的回笼觉,就算睡到日上三竿也没人管。   容璟的脸这个时候正对着时蓝。   时蓝眨了眨眼,看向似陷在梦魇中一时魇不醒而微微皱眉的容璟。   时蓝等了很久,在心里不断酝酿,终于,在容璟眼睛即将睁开之际及时握住了他露在被子外的一根手指。   容璟睁开了眼,感觉指腹被一团柔软的温热握住。   目光顺着那团柔软垂了下去,容璟的眼里带了一些意料之外的迷茫。   “你握着我的手做什么?”   音色却是如寒玉床一样冷。   时蓝心里快速组织一番,扬起一张真诚的脸,“师尊,你看起来脸色不太好,怕是做了一晚的噩梦,我实在不放心你,也握着你的手握了一晚上,我……我只是想让你梦里过得安稳些。”   “一晚上?多谢。”容璟答得客气又疏离,并没有拆穿对方。只从时蓝手里不动声色抽掉了自己的手,“不过,你怎么握的是我的大拇指,要是你不解释……”   时蓝愣了下,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辞间的纰漏。   ——正常人安抚人也好,做别的也罢,一般都是握着别人食指或中指。   而握大拇指这样的举动……   “我若不解释,师尊会怎么想?”   “我嘛……”容璟取下大拇指上戴的一个玉扳指,看不出什么情绪,只在时蓝眼前晃了晃,“我差点以为你想从我手上把它顺走。”   ——容璟能这么猜想她,话说穿了,就是把时蓝当作了宵小。   时蓝发现自己之前的判断出了大问题:两人不是不那么熟,是简直完全不熟。   时蓝被吓了一跳,捂着心口,盯着容璟睡袍上滚着的一道金边,急于为自己辩白,“师尊,你相信我,我没有!这玉扳指,看起来是挺漂亮的,但我对它真的从来没有什么非分之想。”   “对不起,时蓝。不是因为它是宝物、我才舍不得它。”容璟摇了摇头,声音放缓,但仍冷,“你既嫁给了我,我所有的东西,自然都是你的……只这玉扳指,它的意义不一样。”   容璟回想起玉扳指与时蓝适才明明触碰过,但眼下显然并无任何变化。   心里微微一怔,眼里有光倏地灭了。   “时蓝,最近怎么没见你穿过红色的衣裙了?”   时蓝心中颤了一记。   ——怎么不说玉扳指,又突然扯到穿什么颜色的裙子了?   做了噩梦后的容璟,至于这么闲吗?   时蓝默了默,反应半晌,有些无奈地回答道:“前次阿星跟我说,在仙界,要想保持透明,得少穿红色,才不至于那么扎眼。”   “为什么你想要保持透明?”容璟问的时候几乎脱口而出,显然一时没有明白时蓝的处境,待反应过来,容璟有些失神地点了点头,“嗯,不穿红色,也好。”   时蓝也跟着木讷地点了点头。   气氛一时之间有些微妙的尴尬。   时蓝拍了拍脑袋,从自己睡觉的被子边拿起来一个狗尾巴草编的小狗。   献宝一样巴巴地塞到容璟手中。   “师尊,谢谢你之前对妖界的照拂,也谢谢你当日选择提拔我到仙界,给我晋升仙位……我们妖界别的什么都没有了,我法力低、会的也不多,这只小狗,是我一点小小的心意。”   狗尾巴草编的小狗,耳朵跟尾巴一颠一颤的,十分可爱。   这一幕只觉似曾相识。   ……容璟觉得莫名有些烫手。   “时蓝,为什么,你跟妖界其他小妖都不一样呢?是我……我当日害了你们妖界,你不恨我吗?明明,他们都怕我恨我、对我避之不及……”   时蓝听容璟这样说,眼睛一亮,彻底从被窝中爬了起来。   ——表忠心、拉近距离的时机这不就来了吗?!   “师尊是仙界的战神,也是三界的战神。师尊当日想来是堂堂正正打赢了我们妖界,至少,我无话可说,只有钦佩……先妖主离开的时候,我还是一只很小的妖,我对她的感情,远没有其他小妖那样浓烈深厚……对我来说,是师尊,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容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前不久才呛了自己的小妖,今时今日为何会表现得如此柔顺。   但他不得不承认,出身妖界的时蓝能对他说这样理解宽慰的话,就算是胡诌讨好,他心里也还是有些微妙不能言说的受用。   ……很多事,他明明也是迫不得已。   如果,当日红玉也能像时蓝一样为他考虑一二,就好了。   可红玉……   “时蓝,不可对红玉不敬。没有她,我绝不会留你们性命。”容璟微微拧眉,“还有,我自今天起,要离开一段时日。这段时间,你出入一切自由,但……不要去见南星仙尊跟宛音公主,特别是宛音公主。”   容璟仙尊顿了顿,补充道:“单独见,一起见都不行。”   ——有限制的自由,还配叫自由吗?   时蓝没有多消化容璟的话,非常配合地点了点头。   虽然她还没有摸清容璟对她忽冷忽热又阴晴不定的态度。   但反正,等和离后,她便恢复自由身,再也不用殚精竭虑地察言观色。   到时候,在能力范围内,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大不了就卷铺盖直接回妖界呗。   至于那个时候,容璟爱冷爱热、喜阴喜晴,都与她无关了。   而她和别的人,就是来日方长的另当别论了——   眼下,就不拖她最好的朋友阿星,跟那个神神秘秘、但看起来对她并无恶意的宛音公主下水了。   时蓝思来想去的空档,容璟已经穿好了外衣,负手而立,居高临下看着时蓝。   “时蓝,我离开的这段时间,你照顾好自己。还是跟从前一样睡这间屋的地上就行,不要改变房间的任意摆设,也不要碰这寒玉床。”   时蓝揉了揉眼睛,点头应“是”。   心里想的却只有两个字——   小气!!!   离开之前,容璟顿下了步子,又折了回来。   “你、还有没有什么想问我?”   时蓝突然想起来一事,缩着身子问:“师尊,你若走了,我还用每个月去觐见天帝吗?”   “我不在的时候,你不用去见他。”   容璟叹了一口气,弹了弹时蓝的脑门。   “我说我要走,你怎么只顾着想自己的事,从头到尾也不问问我去哪儿?”   刚才的柔顺乖巧都是打了腹稿装出来的。   这会儿突然被点名的时蓝来不及反应,如同被操控一样木讷,“师尊去哪儿?”   “去取火灵芝。红玉她快要回来了。” 第6章 模仿 穿红裙。   既然有火麒麟这种传闻中的刺儿头坐阵,时蓝猜到,取火灵芝定是没有那么容易。   哪怕,取它的那个人是另一个大刺儿头容璟。   ……总也少不了鼻子碰些灰。   但她没有想到,容璟这一走,便毫无音讯。时蓝扳起手指算,已经足有两万年的时间。   这两万年里,时蓝得了一些自由,开始过得倒也并不煎熬,整日不是遛鸟看信,就是打牌摸胡。   说来,时蓝每天晚上睡得也算香甜,一如容璟同在一屋住的日子。   只后来,时蓝几根手指头从月到年再到千年计算,来回掰了几遍后,容璟还是没有回来。   时蓝遛的鸟顶上的毛秃了,看她的眼神从“你好啊”的清澈灵动逐渐过渡到“怎么老是你”的哀怨疲惫。   时蓝反复打开又折起看的信也起了毛边儿。   她的耐性几乎也快被磨光了。   容璟若是再不回来,她指不定哪天就打算跑路了。   ……   容璟居所内的仙婢看待时蓝的眼神也愈发敷衍,除了碰面的时候没有什么感情、客套一句“仙子”或者“夫人”。   其他时候,大家都离她远远的。   不过,那些仙婢远比时蓝有见识,她们觉得容璟就算离开几万年,也不需要挂心。   容璟作为仙界第一战神,本就长年征战四方。以前一出去,动辄几万年的时间也不是没有。   在她们眼里,莫说一只火麒麟,就算是有十只,容璟也能轻轻松松拿下它们炖了汤喝。   也因此,她们无比嫌弃她们眼中只晓得“儿女情长”的时蓝。   ……   容璟离开的时候,在时蓝身上造了结界。   南星与青丘狐族那个宛音公主都不能靠近。   虽然南星跟宛音时不时托人给她捎点小玩意儿跟零嘴。但没什么人同她说话,也没人再愿意同她摸胡,时间便也越来越难打发。   ……   时蓝开始变得爱做梦。   她有时候梦见——   容璟被守火灵芝的上古神兽火麒麟一掌贯穿胸膛,丢了性命。   她还没有来得及拿捏、该不该为这一点露水都没有的夫妻情表态伤感一番时,仙官匆匆赶到,以命令的口吻告诉她,她现在领了仙界第一寡妇的荣誉头衔。   这也意味着,容璟仙尊之妻的身份,就算时蓝化成灰,也摘不掉、改变不了。   更可怕的是,仙人告诉她,早就看不惯她的天帝说什么寡妇门前是非多,守寡不能体现时蓝对容璟的情谊万分之一二,加上容璟生前是个极要面子的人,多方权衡,天帝决定——   要她死了、给容璟陪葬。   太惨无人道了!   半夜惊醒的时蓝,毛骨悚然。   她有时候又梦见——   其实容璟早成功取到了火灵芝,又凭借着火灵芝复活了先妖主红玉,只是为了避人耳目,容璟不便回到仙界,与红玉在外逍遥自在了好些年。   等两个人生了个大胖小子,容璟老婆孩子热炕头,发福变秃之下,自然更加记不起时蓝这个头号炮灰。   还是大胖小子长到能打酱油的时候,自己跑到仙界,几步攀到时蓝肩头。那张缩小版的容璟的脸对着时蓝横眉一怒,伸出糯糯的手指,骂她是抢了她娘位置的坏人的同时,不忘一通摆弄她头上的绢花,“该死的臭女人,你的绢花,没有居中对齐。”   太荒谬可怕了!!!   又一次半夜惊醒的时蓝,摸了摸自己一头睡得颠乱的头发,觉得更加毛骨悚然了。   ……   夜里经常做梦,白日时蓝便时常精神不济。   ……   一日,时蓝正一手枕着下巴,一手百无聊赖捏起一枚点心,嘴微微张开,正待往里送。   一个打着她从前师姐头号,粉面杏腮的仙子翩翩而至,一言难尽地看着因为吃跟睡胖了一大圈的时蓝,僵硬地扯开了一角笑意,说明了来意——   邀时蓝过府一叙。   时蓝不认识这位从前的师姐,虽然她趾高气昂告诉时蓝她才是容璟收的第一位徒弟。   时蓝依旧也没什么印象。   她是被招安,才到了仙界的小妖。过惯了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的生活,习惯性走路盯着地。   自然,也就不怎么记得住人。   立在时蓝旁边的仙婢咳了一声,把时蓝拉在了一边,赶紧给她恶补了一通知识。   原来,这位得罪不起的仙子名叫锦瑟,是天后唯一的表妹,也是天后塞给容璟的第一位徒弟。   仙婢交代给时蓝的内容不算多,她咬着牙,余光时不时去瞥锦瑟的反应,生怕对方面上摆出什么不悦的表情。   时蓝快速捋了捋,从仙婢欲言又止的神情里分析出了更多内容。   ——锦瑟这名字,她其实有一些印象。这个名字,她从前,就从南星嘴里听过。   南星当时说,小心那个叫“锦瑟”的仙门贵女,找上门来扯你头花。   这位锦瑟仙子自小仰慕容璟,仰慕地几近偏执。   但容璟对她似乎一直没那个意思。   据说容璟这么多年只对先妖主红玉有过一些动心。自先妖主红玉死后,锦瑟觉得容璟正是伤心时候,需要人安慰,也正是——   她的机会。   锦瑟是个行动派,当机立断托天后做人情当说客,她也顺利成为了容璟的第一位徒弟。   锦瑟可能觉得,徒弟徒弟,当着当着……不就顺理成章培养了感情嘛。   锦瑟没有料到的是,仙界人情关系本就错综复杂,有后门的又何止她一人。等她开了这个口子,无数仙界显贵便以各种名目,接着顺势塞给了容璟一众徒弟。   锦瑟欲哭无泪。   更扎心的是,锦瑟好不容易接受了容璟要娶青丘狐族高贵美丽的宛音公主的事实,半路突然又杀出来一个没身世没法力也没任何上进心的妖仙时蓝。   锦瑟伤心心碎之余,离家出走,游历人间,前不久才刚回来。   估计这会儿也是听说容璟不在,才寻上门来。   既然仙婢一再强调得罪不起,时蓝叹了一声,取下头上绢花,放进抽屉,点了点头。   同意去锦瑟殿中。   但她不知道,她的脸上出于本能流露出的一二茫然,彻底击垮了锦瑟“身为容璟仙尊首徒”最后的骄傲。   一进锦瑟的殿内,锦瑟立马换了一副脸色。   拿剑一挑,远远指着时蓝。   “说,你蓄意接近师尊,是什么用意?”   从时蓝的视线,正可以把满墙刻的“容璟仙尊今天与时蓝仙子今天和离了吗”收入眼中。   时蓝扫了一眼明晃晃的剑锋,有些害怕地闭上了眼睛,后退了半步。   无奈地摇了摇头,声音有些不稳。   “锦瑟仙子,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我从来没有肖想过跟师尊会有什么感情上的羁绊牵扯……这桩婚姻,不过是师尊他的一时兴起,我明明也是受害者。”   凄凄惨惨戚戚的话说到这儿,时蓝刻意停顿了半拍,留给对方顺着思考的空间。   仰人鼻息久了,时蓝最快消化且无师自通的本领便是说话的话术。   “你胡说!”   锦瑟根本不理时蓝这套。   手中的剑又朝前迫近了半分,但离时蓝还是远得很。   锦瑟柳眉一竖,冷哼一声,“我调查过你,你分明就是在模仿先妖主红玉,想接近师尊……但你跟她从皮到里都完全不是一样的人,就算你模仿,也是画虎不成反类犬,师尊迟早有一天会看清你的真面目!”   对方振振有词,时蓝很是心梗。   “锦瑟仙子,对不住,能否说道说道,大家都是妖,我怎么就模仿我们先妖主红玉了?”   锦瑟不耐烦道:“哼。你穿过三次红裙,恰好先妖主红玉生前也爱穿红裙。而这三次时机,也很凑巧,一次是仙界大赦妖界,师尊去妖界提拔妖仙的时候;一次是你在师尊回殿必经的路上,那次师尊收你为徒;还有最后一次,就是在师尊本该娶宛音公主的那天……你还敢狡辩,你不是蓄意接近师尊的?”   “哦?”时蓝突然理解了南星让她小心锦瑟的良苦用心,“锦瑟仙子说的都对,那几次我确实都穿的红裙……但是,我并不是为了接近师尊。那几次,对应的时间,刚好都是先妖主的忌日。我虽是一个没甚法力修为的小妖,先妖主红玉离世的时候,我也还小,对她老人家的感情,不比妖界其他人深厚。但毕竟,我也是靠她老人家死之前祭出本源之力,才存活下来的……”   锦瑟手中的剑,慢慢放了下来。   时蓝说得几近哽咽:“我不过和妖界其他小妖一样,在那一天,用我们自己穿红裙的方式缅怀祭奠她……没有想到,被仙子误会成了我居心叵测。”   “啊?对……对不起。”   锦瑟手中的剑,彻底扔到了地上。   “可……我还是想不通,师尊为何选择娶你,而不是我?”   时蓝拭去了眼角的泪珠,看了一眼墙,又看了一眼锦瑟仙子头上仙界时兴的偏云髻上朵朵华贵绢花。   认真建议道:“可能是因为,你的字、你的发式跟你的绢花,都没有居中对齐。” 第7章 偷看 丢面子。   容璟便是在时蓝与锦瑟各自尴尬得脚趾抠地的情况下突然出现的。   “锦瑟,你专门把你师母请到你的殿里,是想做什么?”   时蓝转过身去,看向门口彼时穿着一身鸦青色刻丝常服,目光冷淡、声音更冷的容璟。   心里略略起伏。   两万年了。   他回来见到她,第一句话却不是跟她说的。   目光,也没有落在她身上。   时蓝还记得,他们成婚那日,容璟还以为她叫“时红”,一开口就叫错了她的名字。   但到底是仙门贵女,又是首徒,对锦瑟,他吐字字正腔圆,叫得也颇为熟稔顺口。   倒是一个字也没有叫错。   时蓝心里莫名泛起了一些来不及捕捉的涩意。   没有细想,时蓝只及时总结——   和离之路,任重道远。   锦瑟见容璟突然出现,心里又喜又怕,眼里闪过千般后悔与万般情意,同时不忘伸出一只脚,把地上扔掉的剑往自己背后勾了勾。   “师……师尊……”   锦瑟咬着唇,嗫嚅了半天。   时蓝摇了摇头,这姑娘,见了美色也太没定性了。   时蓝上前一步,替锦瑟向容璟解释,“师尊,锦瑟仙子邀我,不过是女儿家的闲谈,我们刚刚只是一起聊了聊……你二婚的事。”   时蓝一直信奉一句话——   独尴尬,不如众尴尬。   再次听到“二婚”两字,容璟微微抖了抖,而后很快镇定下来。   伸手一点,锦瑟勾在身后藏起来的剑落在了手中。   锋利的剑锋闪着幽幽的光,映着容璟眼里一丝淬了冰的寒意。   “怎么、趁我不在,你还想对你的师母动手?”   锦瑟急得脖子梗出了一片淡红,但声音依旧柔婉如莺,“师尊,我错了。我以为时蓝仙子蓄意接近你,刚……刚才我只是想吓唬吓唬她,剑一直离她离得远远的,不会真的伤害到她……我……”   “锦瑟仙子说得没错。”   时蓝猜到容璟维护她,不过是因为他在意面子,把她也看成了面子的一部分,不希望面子被践踏罢了。   但以她的处境,眼下万不能顺着容璟的话,跟仙门贵女锦瑟结仇。   也不能让容璟为了面子上的一时意气,本末倒置、得罪了天后。   真那样,到头来,容璟一旦后悔了,怪的还不是她?   何况,锦瑟仙子说得不假,要刺早刺了,她的剑,并不是真心想伤她。   拎得很清的时蓝撑起了一个笑,壮着胆子虚挽起了容璟的胳膊,给三个人各自一个台阶下。   “师尊,我跟锦瑟仙子刚刚只是互相比划切磋了下……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你才回来,肯定饿了。”   容璟感觉自己胳膊一僵。   半晌,容璟叹了一口气,对着锦瑟道:“锦瑟,你不敬尊长,我罚你面壁思过三个月,你可领得?”   “师尊,我错了,我领罚。”锦瑟点头如捣蒜,颤着心尖问,“师尊,你收服了火麒麟,顺利打开神界结界了吗?”   “嗯。”   容璟不咸不淡应了一个字。   锦瑟咬着唇,“师尊,那你……有没有受伤?”   “没有。”   容璟一拂衣袖,带着一脸错愕的时蓝离开了。   一出门,时蓝便不自在地放下了原本挽着容璟胳膊的手。   容璟有些失神、胳膊再次微微一僵。   时蓝没有注意到容璟这一细微的变化,装作不经意地问:“师尊去找火麒麟,主要不是为了取火灵芝,而是为了替仙界打开神界结界吗?”   时蓝听说,先妖主红玉身死之日,祭出身体本源之力,红光滔天,燃烧了足足三天三夜。除了庇护妖界残存的小妖,也折耗了仙界大量仙力。   仙界仙力式微,而被结界封锁的神界蕴藏了源源不断的仙力。   想来,仙界确实也只有容璟,才有这个能力打开神界的结界。   但当初,容璟只告诉她他是为了取火灵芝,完全隐瞒了打开神界结界的事。   她居然就这样遭了他的道、也还天真信了。   也是。   容璟这样变态的存在,怎么可能只是一个纯粹的恋爱脑?   “都有。”容璟简单说了两个字,便转了话锋,“我不在的时候,她们都欺负你么?”   “也不算欺负吧。”时蓝稍稍拎回了神,叹了一口气,“以我这身份,可能在这儿确实不太受待见。不过将心比心,其实、我也能理解。”   时蓝没有说完的话是,可以理解,但不能接受。   时蓝心里想吐槽的是仙界雌竞这回事。   她从来都不喜欢雌竞,眼下却因为顶着容璟仙尊夫人的身份,不得不卷入其中。   但容璟显然理解偏了。   容璟伸出手,在时蓝手腕上一探,眉毛一挑,面露嫌弃。   “你的妖力怎么这么低?难怪会被人轻视。”   “嘿嘿。”   被人戳到痛处。   时蓝并不惆怅,只干巴巴地笑了一声。   心里却翻了一记白眼。   明知故问——   要不是她妖力低没什么威胁,态度又谦卑恭顺,仙界当时能宽心把她招安么?!   “仙界讲求门第跟实力。你是我妻,我自然会护着你。但以你这样稀薄的妖力,传出去,属实丢我的面子。”   虽然,有他的护身结界在,就算锦瑟真的拿剑刺向时蓝,也伤不到她分毫。   容璟凝着时蓝,郑重道:“明天起,我会亲自教你修炼灵力。”   时蓝以为自己听错了,“师尊、刚是说要教我?”   排在她前面削尖了脑袋的一百零七位师兄师姐,都不过顶着容璟徒弟的虚名,从来也没有听说谁有被容璟教过的先例。   现在容璟金手指一点,竟然要给她一个小妖仙开小灶?!   “嗯。”   容璟只回了一个字。   但时蓝晓得,容璟适才说的怕丢脸什么的都是大实话。   时蓝总结领会——   果然,面子大过天嘛。   这会儿离得近了些,时蓝似乎闻到了容璟身上淡淡的冷松味。   时蓝揉了揉眼睛,有些失神,又有些好奇,拿眼角的余光小心翼翼地偷瞄着容璟。   两万年过去了,他倒是没变。   墨发高束,身材颀长。端的是一张风流俊逸且贵气的脸,眉骨清晰,眸若点漆,鼻梁高挺,唇如水色。   能被那么多女仙惦记,不是全无道理。   只高深莫测的气质下,是淡漠散漫,是自我无拘,也是生人不可靠近的……   冷。   嗯,不过、还好,没有发福,也没有变秃。   “你说谁发福?变秃?”   容璟停下步子,眸色极淡,一眼不错望向时蓝。   “不用偷看,你可以正大光明看我。”   容璟耳力极好,时蓝适才的小声嘀咕,他都收进了耳中。   时蓝垂着眼,暗叫了一声倒霉。   正待说点什么把话抹过,肚子不适时咕噜响了起来。   容璟上上下下端详了时蓝一番,“嗯,头发瞧着还好。身上倒是圆润了不少……不过也没到发福的地步。你也不必自轻自贱。”   时蓝:“……”   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是什么感觉?   ……   不知不觉,两个人已走到自家殿内。   时蓝正纠结措辞,想着向容璟打听一些先妖主红玉的事时。   一只圆滚滚的短腿胖狗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窜到了时蓝肩头,口中呜咦,拿鼻头拱了拱时蓝头上的绢花。   时蓝正想开口骂娘。   淡淡惊慌之余,瞥见短腿胖狗似乎跟杵在面前的容璟互相对了下眼色。   一人一狗,似乎很熟。   这又是打哪儿来的得罪不起的小祖宗哦?!   时蓝焉了下来,蓦地想起来自己做的那个大胖小子的梦,明知不太可能,心里却不由地更慌了。   她一手托着短腿胖狗的臀部,一手正了正头上的绢花,眸光微闪,“师尊……这、这……它是你在外生的吗?”   容璟拧眉,弹了弹时蓝的脑门,从她肩头一手拎下短腿胖狗。   “这是火麒麟。”   时蓝:“哈?”   容璟唇角微微翘起,“我花了一些时间把火麒麟驯服,但它化作小狗模样,执意要跟着我走。我瞧着,它挺像你送我的那只狗尾巴草编的小狗,就把它带了回来,以后、你在仙界觉得无聊不自由的时候,它可以陪你玩。”   时蓝:“哈??”   容璟重新把火麒麟交到时蓝的怀抱。   时蓝垂眼,内心苦不堪言。   ——得,讨好一个刺儿头不成,这下还得多伺候一个小祖宗了。   容璟想起来一事,“时蓝,我回来的时候先回殿看了下,这些年,房间陈设没有变,你打理得很好。”   “应该的。”   时蓝由衷应道。   但其实,房间里的摆设,时蓝从来动都不敢动,上面的积灰、平日里也都是仙婢捏净诀解决的。   “不过。”容璟微微抬了抬下巴,“我给你寄了那么多封信,为什么你一封也没有回我?房间里,我也没有找到我写给你的信。”   “信?”时蓝转回目光,面上露出迷茫与不解,“我只收到过妖界寄给我的信,从来没有收到过师尊寄的啊?”   “哦?”容璟很快反应过来,眯起眼睛,冷哼一声,“信定是被南星仙尊扣下了。走,我们去找他。” 第8章 替身 狗男人。   南星仙尊掌管仙界信来信往。   三界寄到仙界的信,都要先从他的南星阁打一圈儿,待他确认没有问题后,才能送到各位仙家手中。   于是,这也是隔着两万年久的时间,时蓝第一次见到因着熬夜审信、肿着眼泡儿的南星。   ——她在仙界最好的朋友。   周身寒气的容璟问得开门见山:“南星仙尊,这两万年里我写给时蓝的信,是都被你扣住了?”   南星在仙界人缘很好,但一旦搬出容璟,时蓝知道,南星也不能承担得罪招惹他的后果。   等容璟离开仙界去取火灵芝后,才有仙婢敢告诉她,她与容璟成婚那天,南星带着她只离开了那么一会儿,便被容璟事后找了个不痛不痒的理由,罚了他整整一万年的俸禄。   仙界但凡熟悉南星一点儿的人都知道,扣南星的俸禄,简直就是要他的命!   “阿星。”时蓝见气氛不好,赶紧站在中间、拼命挤眉弄眼,一直给南星递眼色,“你是不是太忙,漏掉了师尊他写给我报平安的信啊?师尊现在想来看看信是不是落在你这儿了。要不,我来帮你,我们一块找找吧。”   南星眼里明显胖了一圈的时蓝,刚好立在光束下,怀里正抱着一只短腿胖狗,对他也正笑得亲切。   ——却被他莫名解读出几分母性的慈爱来。   脑海浮现出一个不好的猜想,南星一只手尽力顺着心口,以防自己晕厥过去。   “不会吧,小蓝啊,你别吓我?!你抱的是……狗?!它身上为什么有容璟的仙力?!容璟不是走了两万年吗……两万年时间我没见到你,你是偷偷跑出去见他了?!你们……已经发展到生儿育女的程度了?!”   南星问得有多一本正经,时蓝听得就有多胸梗心塞。   “咳。阿星,它是上古神兽火麒麟,不是我,也不是师尊的孩子。这事不怪你,我开始看到它的时候也犯糊涂了……但我后来也琢磨出来了。你看啊,我师尊这优越的眉眼就先抛开不说了,只按我师尊这身材,若是他生的孩子,肯定是大长腿嘛。”   时蓝非常有感情地连啧几声。   时蓝以为,拍马屁的作用,定是惠及深远,就算当下并没有什么明显的益处。   怀中的短腿火麒麟受了不大不小的侮辱,口中呜咦,以示抗议。   容璟嘴角微微扬起、情绪似乎好了不少,声音很轻地接了一句,“会有的。”   会有的?   难不成、是指孩子?!   时蓝听到了,不愿扫容璟的兴,木讷地配合着点了点头。   心里偷偷感慨的是——   传闻不虚,容璟果然对先妖主红玉有着几分长情与动心,就算娶了她时蓝,他到现在、也仍然一门心思想着跟红玉生孩子呢。   这都不是啥暗地里身在曹营心在汉的事了。   他在她面前也好,在外人面前也罢,反应跟态度,简直不能更明显。   根本一点也没有要避讳的意思。   两万年前,容璟离开之前、对时蓝说“红玉快要回来了”的时候,那喜气外溢足足的精神样儿,给时蓝造成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红玉快要回来了”。   这句话,也在她脑海中久久挥之不去。   有的时候,时蓝做梦,半夜惊醒,这句话,便会莫名回荡在她耳边。时蓝只能蒙着耳朵,在昏昏沉沉中,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又睡着了。   有的时候,时蓝白日遛着鸟,逛着园子,正是尽情发挥闲情逸致的时候,这句话又会毫无征兆、无端端地窜到耳边。   时蓝并不能理解自己更深一层的酸心。   只不过,她更多时候不免有些替容璟忧虑。   不知道容璟是不是自作多情、一厢情愿,最后会不会希望落空——   妖界跟仙界毕竟血海深仇。   先妖主红玉复活的几率有多渺茫先不说。   她如果真的能复活回来,还会不会像以前那样天真傻缺,再在同一个人身上栽跟头呢。   若她是红玉,答案肯定是不会。   ……   南星听到时蓝说这只其貌不扬的短腿胖狗是火麒麟,虽震惊,但也至少明白过来,它跟时蓝没有任何关系。   南星的脸色终于恢复了几分正常。   他这才回想起来容璟先头问的问题。   “容璟仙尊,你寄的那些信,内容委实没有什么营养。我公事公办,对事不对人,才扣了下来。你们要是想要回去,我现在可以拿给你们。”   虽然不明白南星不让她看信的点。   但南星如此仗义,为了朋友两肋插刀、不畏强权,时蓝心里颇为感动。   只感动之余,时蓝也不免担心南星的处境。   容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时蓝瞥见,刚才他一直抱着臂,一副冷嘲热讽看他们两个还能怎么演下去的样子。   眼下,唯有试着赌一把真诚。   时蓝索性壮着胆子说开了:“师尊,阿星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不管他做什么,初心定是为了我好,他跟你一样,都是不会害我的。信的事,不管是不是误会,你能不能宽宏大量一次。你今天能平安回来,这是喜事,我真的很开心。”   容璟不置可否。   时蓝瞄了南星一眼,飞快地低下了头,说得更直白了,“师尊,你能不能不要再扣阿星的俸禄?阿星说,他娘那家人很需要他的俸禄。”   “小蓝,别为了我求他、向他低头。”   南星的脸刷地苍白了几分。   “哦?南星仙尊连自己家里的私事都跟你说了?人心隔肚皮,你怎么就知道,他一定不会伤害你?”容璟眸光闪了闪,“还有,南星仙尊挑拨的话、我倒是不懂了,夫妻之间,同心同气,哪有什么低头不低头的说法。”   容璟收回目光,重新转向时蓝,“有的时候,我倒是希望你对待我,就像对待其他仙官一样,至少表面恭敬客气,至少……总是假装你在为他们考虑。”   说完这些,容璟意味深长看了南星一眼,也没有再提找信的事,甩身离开了。   留下一脸发愁的时蓝抱着火麒麟在风中凌乱。   时蓝觉得很冤。   南星没有把他的信给她这事,确实是她跟南星理亏在先。   但——   她明明在同容璟好好商量,语气很好,提的要求也并不过分。   怎么他、偏偏就要做出一副被不可饶恕的负心汉狠狠折磨后的受伤神情。   明明、他才是那个脚踏两条船的负心汉。   只不过,至少有一条,现在已经打定了主意——   等时机成熟,就要自己翻船。   时蓝心里装着事儿,心情不好,离开的时候一路垂着头、怏怏不乐,连南星问了她又告诉了她些什么,她的脑子也浑浑噩噩,记不太全。   她依稀记得,南星让她为了和离,一定得忍辱负重、跟容璟搞好关系。不过,她只要假装对容璟不错就是了,千万不能投入真感情、把自己的心给折进去。   南星说,她跟先妖主红玉明明完全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但有可能两个人同是来自妖界,有些重合,有时候便会让人不自觉联系到了一起。   估计容璟就是看中了她这点,才把她当成了红玉的替身。容璟刚才罕见的失态,看似是对着时蓝发泄,其实是对着他爱而不得的红玉。   南星还说,先妖主红玉生前好像提过多次,她喜欢小狗。这火麒麟化成的小狗,八成也是容璟为了弥补自己对先妖主红玉的亏欠,也不管时蓝自己喜欢不喜欢,就塞给了她这个老实听话、任人宰割的替身。   对了,南星还透露说,容璟虽然声名煊赫,无比尊贵。   但他的元身,也只是一条狗而已。   所以,南星乍一看到火麒麟化成的短腿胖狗,才会一颗心高高吊起,误以为是容璟跟时蓝生的。   “小蓝啊,我说的你都记住了吗?千万别走心。”南星叹了一口气,挽起了一截袖子,“对不起,小蓝,今天是我怂了。以后,他要是再敢像今天一样像狗似的乱吠凶你,你叫上我,打不打得赢不说,我保准帮你干架。”   时蓝并不歧视狗,但容璟元身是狗这件事多少还是让她觉得有些意外。   时蓝脑子里来不及过滤如此多的信息,咬了咬牙,“阿星,没事,你好好照顾自己,不用担心我。不就是狗男人嘛,我再努把力,骗骗他,跟他搞好关系,再跟他提和离……到时候、我就跟他一文钱关系也没有了。”   说到激动处,时蓝拍了拍南星的肩膀,“阿星,等我恢复自由身,以后有空,我一定带你去我们妖界玩一圈。我们妖界虽然荒凉了些,条件也不太好,但至少民风淳朴,山清水秀的。比这到处都是假山假花的仙界可有意思多了……”   不知道是不是“狗男人”这三个字吓到了一贯说话已经很是大胆的南星。   南星目光有些飘忽不定,“好,小蓝,你要加油。无论如何,你要记得,你在仙界,是有我这个朋友的……以后,我会找机会,光明正大来找你。” 第9章 画饼 搞内卷。   时蓝在南星面前有多胸有成竹。   回来的时候,她表现得就有多底气不顺。   从南星阁回容璟殿,这一段不短不长的路程,足以让她消化最初的冲动,选择去正视更多客观的事实。   ——她这次虽然帮了南星,但也惹恼了容璟。   虽然,她并不后悔。   但,她未来需要付出更多,才有可能逆转容璟对她的印象,才有机会跟他……谈和离的事。   而现在,不要说和离了,容璟一个不高兴,捏死她,简直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   路过的仙婢见了时蓝,碍于容璟的面子,表面装作一副热络打招呼的样子,眼神里却是看戏的戏谑神情。   一位稍微和善点儿的仙婢压低了声音,捂着嘴,凑近时蓝耳朵边悄悄说,“仙子,我看容璟仙尊刚回来见你的时候脸色瞧着不错,但打从南星阁回来,脸上就跟打了雷一样。你仔细着些,回头吃饭可别再惹他生气了。”   时蓝点了点头,叹了一口气。   她回想起来,容璟仗着身份,从来说话任性,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时不时嘲讽她几句就跟家常便饭一样。   但似乎也从来没有过这次这样指心明肺的冷峻严厉。   时蓝有些懊恼地想——   他真的生气了。   也是。   替身嘛,就应该尽好一个替身的义务,凡事乖顺,不可有自己的想法。   可她却突然撕清表面,让对方打破了幻想——   她并不是先妖主红玉,她跟先妖主红玉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她作为时蓝,虽然只是一个身份尴尬的小妖仙,但她同样有血有肉,有她的朋友,也有她的私心。   ……   灰头土脸的时蓝垂着眼,一路挨着墙根、缩着边边走。   就在她最是提心吊胆的时候,怀里的火麒麟短腿一蹬,一下子跃在了地上。   一路扑腾到了容璟的身边。   火麒麟拿头轻蹭着容璟衣袍下摆,一副贱兮兮求抚摸的模样。   给时蓝整不会了——   你好歹也是一只身份尊贵的上古神兽,又不是真的狗。   就算讨好人,也得给别人留点发挥的余地啊。   当然,那个别人,就是她。   现在做人想要“狗”一些,就这么内卷吗?   ……   “哦?你空着手回来的?”   容璟没有管火麒麟,抬起头,懒懒瞥了一眼耷拉着脑袋的时蓝,伸出手,拿筷子优雅地敲了敲面前的碗,面上再没什么多的情绪,“算了,回来了就快吃饭,菜都要凉了。”   时蓝吸了吸鼻子,有些不敢相信。   容璟这就不计较了?!   时蓝原先虽然摸不清容璟对她的态度——   为何她冷的时候他热,她热的时候他冷。   但她不得不承认,大多数时候,容璟对她其实算不错了。   至少,比起仙界除了南星之外的大多数人。   刚刚不久前,他还承诺会亲自教她修炼灵力。   时蓝的心,极微妙地动了一动。   ……   桌子上摆着一百零八道色香俱全的精致菜肴。   时蓝刚才一直绷着弦,这会儿卸下紧张,一摸肚子,人也是真饿了。   “谢谢师尊。”   时蓝拿起筷子,去夹一块糖醋排骨。   容璟放下筷子,“等等?”   时蓝嘴边的糖醋排骨掉在了桌上,“嗯?”   容璟轻轻戳着她的领子,又拨开了桌上那块糖醋排骨,面上露出她熟悉的嫌弃,“在哪儿碰了一身的墙灰,赶紧去换一件,再来吃饭。”   容璟扣了扣手指,立马有仙婢捧来一件红色的软银纱绣裙。   “在殿内吃饭,也不用出去露面招眼,别人不会说你什么。就换这件吧。”   时蓝木讷地换上了这件红裙。   容璟定定看着换上红裙的她,就像看着另外一个人。   那种眼神,让她觉得陌生。   容璟沉湎于回忆中的凝视,让她不自觉地发痒生热,屁股挪了又挪。   等再吃糖醋排骨时,时蓝兴致缺缺,味同嚼蜡。   她突然想起来,今天也是先妖主红玉的忌日。   难怪、容璟情绪会如此起伏不定。   算了,不过就是狗男人嘛。   她总犯不着同“狗”计较。   一番自我调节后,时蓝胃口也好了很多,添了几筷子菜,埋下头,扒拉了几口饭。   时蓝想起来之前一直想问、又没能问的关于先妖主红玉的下落。   以及那句困扰了她两万年的话。   抬起头问:“师尊,我记得,你走的时候,说我们先妖主红玉快回来了。现在呢,有她新的消息吗?”   容璟的神色瞬间变得端肃。   “这件事,遇到了一些麻烦,一两句说不清。过段时间,我可能得去南海查查。”   以时蓝察言观色的能力,她理解的“一两句说不清”的意思,便是不相信你、也不想跟你说的委婉说法。   她不会自讨没趣。   是以,时蓝及时把精力放在了容璟说的后半段。   “南海?那不是鲛人的地盘吗?”   时蓝脱口而出这句话后,立马嘶了一口气。   嗐,后悔大意了。   南海以前是鲛人的地盘不假,但同妖界一样,早被容璟灭了。   上次那个男徒弟、绊倒时蓝打碎了的那盏灯,据容璟亲口所说,它正是他征战鲛族的纪念品。   也不知道容璟忌不忌讳别人当着他的面,把他辛辛苦苦攻城掠地的南海,按照老黄历说成是原主的。   就像妖界,她在仙界,除了在南星面前比较放松、可以乱说,平日她断不能跟仙界其他人直接说什么“妖界现在也是我们的。”   除非她自己不想活了。   也不想妖界残存的其他小妖活了。   不止如此。   南海的鲛人公主,据坊间传闻所说,貌似跟容璟还有一腿。   不过更多的人押,容璟动心过的,只有先妖主红玉,而那个鲛人公主,只是单相思罢了。   可时蓝记得,容璟当时还挺宝贝那些灯盏的碎片。   时蓝心里啧啧叹了一声。   情之一字,最是愁人。不像她自己,无情一身轻。   至于真相究竟如何,可能只有容璟自己心里才清楚吧。   “吃个饭的时间,怎么有这么多问题?”倒是容璟,并没有纠结时蓝的说法,指了指她的碗,“食不言,先吃饭。”   ……   时蓝吃饱喝足,又睡了一觉。   时蓝睡醒翻身的时候,认真想了想,容璟生气的时候说的话确实也没啥毛病。   她虽然跟容璟没什么感情,也同其他小妖一样怕他。   但这些也不妨碍她时不时顶撞他,或者变相对他提一些她自己认为也不算过分的要求。   她对其他人,从来是委屈自己、夹着尾巴做人,断不会这样。   她可能潜意识觉得,因着无可考的替身一说,容璟对她,终究是有一些不同。   又或者,没有什么替身不替身的,她本身就很有魅力呢?   想到这儿,时蓝赶紧掐了自己一把,断了自己的遐思。   ……   不管怎样,先跟他搞好关系,总是没错的。   时蓝琢磨了很久,从被窝里爬了起来,告诉容璟她想去找月老,问问婚姻经营之道。   月老是个胡子一大把的男仙,时蓝还记得要找容璟报备这事。   容璟神色略微讶异,被时蓝突然冒出来打了鸡血般的热情弄得有些无措。   以前不是心心念念要跟他和离吗?只那时他不过假装没听到罢了。   “你去吧。”   容璟说完这句,便略不自在地错开脸偏过头。   ……   时蓝心里盘着,谈恋爱也好,结婚成亲也好,她都没什么经验。   搞好关系的方法,跟经营夫妻婚姻之道,说穿了,都能举一反三,最后无不落在了人心人情。   她虽然不知道怎么拿捏,才能跟容璟搞好关系。但月老掌管姻缘,他肯定懂得多,能给她好的建议。   果然,月老见时蓝登门造访,手里还提了满满的礼物。   很是热情。   “这婚姻之道嘛,久了容易生厌,需要时不时的调剂。”月老捋了捋胡须,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要不你要让容璟仙尊看到,你有多在意他,你为了他、跟那些仰慕他的女仙一起为他争风吃醋?”   时蓝坚决摇了摇头。   雌竞她第一个排除。   先不说她有没有那个能力演出一副深情的样子。   让她跟仰慕容璟的女仙一起争风吃醋,怕是容璟还没留意到她,她就被其他女仙挤得渣渣都不剩。   “这……”月老换了一个角度,“你得想点办法,跟其他人走得暧昧近些、让他为了你争风吃醋?”   时蓝摇了摇头。   这方法也不可取。唯一跟她熟一点的两个异性就是南星跟宛音公主。时蓝把他们都当作朋友。尤其后一个,容璟多半还不知道真实性别。   要是为了自己顺利和离,而连累朋友,那也太没品了。   何况她也没有把握演出跟他们擦出火花的暧昧样儿。   月老犯起了难,“那我只有最后一个办法了。”   时蓝竖起了耳朵,“月老,您请说。”   月老继续侃侃而谈,“枕边人,就要比旁人多一层体贴柔软,照顾到他别人不容易照顾的情绪。要多鼓励对方、多呵护对方……”   时蓝终于笑了。   一言以蔽之——   画饼嘛。 第10章 赏赐 送贺礼。   时蓝捋了捋。   显然,比起拍马屁这门技术活来,“画饼”更婉约含蓄,讲究演技的流畅。   被月老的话激得一点即通的时蓝,认认真真回想了一番锦瑟仙子与容璟之间的对话——   她能感觉得到,容璟对锦瑟,当时虽然也摆着一张直冒着烟儿的冷脸。   但这跟他对其他女仙,还是明显很有些不一样的。   比如,他能准确记住她的名字。   又比如,当她做错了事,他也能像模像样作为师尊的立场,给予她不轻不重的惩罚。   时蓝当然不相信,像容璟这样鼻子长在眼睛上、眼睛长在脑门上,见了天帝也不跪的人,会是因为天后的身份,才给了锦瑟这份特殊。   因此,特殊的点,只能出在锦瑟自身的做法上。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   这是锦瑟的真诚之处,也是她的聪明过人处——   全仙界都在看容璟飞得有多高,但容璟不管飞得多高,在他们眼中似乎都顺理成章,没什么大惊喜。   而关心容璟累不累、受没受伤的,至少时蓝目前知道的,只有锦瑟一个人。   福至心灵的时蓝回到容璟的殿内,发现容璟正支着脸侧,一只手闲闲地逗弄着她养的鸟。   “你回来了?”   “嗯。”时蓝点了点头,“师尊今天不用出门办事?”   “哦?”容璟站了起来,慢慢走近,尾音拖长,“我们好歹也有两万年没见到了。就这么迫不及待想赶我走吗?”   时蓝心里默默翻了一记白眼——   说话总这么阴阳怪气,我跟你很熟吗?   时蓝面上却做出一副恭谨的样子,垂首的时候露出一段雪白柔软的脖颈。   “这里是师尊的居所,师尊去留都是自己的心意。师尊就莫要同我开玩笑了。我也是寄人篱下,托师尊的福才能住在这儿。”   “怎么愈发生疏客气了?”容璟微微敛眉,似是不满意时蓝的回答。余光瞥了一眼时蓝养的那只鸟,另寻了一个话头,“这是你养的鸟?怎么没有把它关笼子里?我有一个金缕云笼,大小正好,可以送你。”   “我在想、关在笼子里太不自由了,它可能不会喜欢。”   时蓝摇了摇头,十分有诚意地道了谢。   “这就是一只普通文鸟,它配不上师尊的金缕云笼,谢谢师尊好意。”   这两万年来,除了睡觉的那块地儿差点被她睡出坑,房间陈设她都不敢动。   陪她说话的人越来越少。   如果不是这只鸟,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憋出什么毛病来。   容璟抵着额头,似乎琢磨了下时蓝的话。   “时蓝,你是不是在仙界也觉得不自由不习惯、惦记着想回妖界去看看?”   时蓝闻言震惊了,呆呆立在原处。   ——容璟突然哪儿安的好心,她都还没来得及给他“画饼”,他就先“画”下了?!   时蓝努力克制身体的颤抖,眼睛一亮,“可、可以吗?”   容璟弹了弹她的脑门,“偶尔一两次,我带着你去,也不是不行。不过,在这之前,从今天开始,你要好好修炼灵力。还有,今日,陪我再去见一次天帝。”   他回来了一直急着处理信跟时蓝的事,还没来得及去觐见天帝。   ……   时蓝笑了起来。   这个时候,她突然觉得去见天帝,也不是那么可怕的事了。   “饼”尚往来,时蓝打算也回给容璟一个“饼”。   “师尊,你去取火灵芝,又打开了神界结界,你、有没有受伤?”   时蓝想问的话没有问出来,不想问的却不经大脑,一骨碌说了出来。   ——一个不新鲜的、锦瑟用过一半的“饼”。   好在容璟好像忘了这事,没有深究,不甚在意地回答:“哦,一点小伤。肩膀被火麒麟的爪子挠了下,蹭破了些皮翻了些肉。火麒麟属性是火性,我修炼的灵术为水性,总有些相冲。”   容璟说到属性的事,不知道想到什么,故意说得慢条斯理,意味深长地看着时蓝的反应。   时蓝拍了拍脑袋。   “我这就去给师尊拿药敷药,以后我定将夜夜为师尊祈祷健康长明,让师尊再也不会生疮害病。”   大抵是被容璟许诺要带她去妖界的事冲昏了头脑,又一心惦记着要尽快给对方“画饼”的事。   时蓝完全忘记了思考,为何容璟当时给锦瑟说的是没有受伤,现在却不惜大费唇舌、跟她将伤势讲得如此仔细。   “等等。”容璟戳了戳她的衣领,又露出了熟悉的嫌弃,默了默道:“你去拿药就是了,我自己敷,用不上你……还有,你刚说的什么些乱七八糟的,我不是金乌宫跟银月宫的,用不着什么长明。至于这伤口,也是打架留下的,不是什么生疮害病。”   “是是是。”   时蓝没有感情地连续点头如捣蒜。   别人是擅长打一巴掌,再给一颗甜枣儿。   但到了容璟这儿,时蓝早就习惯了,他是先给一颗甜枣儿,再打一巴掌。   他们之间的关系,总是在朝着熟络有多走一步势头的时候,就会被容璟堪堪截住。   但容璟话里话外的意思,分明又不想让时蓝对他过于不上心。   不能太冷,也不能太热。   ……真真霸道而有病。   不过,浅显些看,容璟能主动应了时蓝能去妖界的事,对她来说,怎样也不算亏本买卖。   隔着两万年的时间,再一次见天帝的时候。   时蓝虽然记得容璟说的“下次不必跪”,但还是顺从本心、无比顺滑地跪了下来。   毕竟整整两万年了。   万一他跟火麒麟打架还伤到了脑子,说过的话其实并不记得了,自己又不好意思告诉她呢?   再说,好听的话怎么说都可以,她不能跟着不懂事啊。不然,到时候遭罪的还不是她?   果然,容璟见她跪下,只叹了一口气,也没多说什么。   金阶之上,那个口含天宪的男人转了转自己的手腕。   “容璟,听说你打开了神界的结界?唔,不用听说,我这会儿也能感应到仙力绵绵不绝的充沛。”   容璟点了点头,负手而立,不卑不亢。   “这事该赏。你想要什么?”   天帝威严的声音响彻金殿。   天帝照旧没搭理她。不被注意的时蓝不动声色揉了揉垫了米袋的膝盖,只觉得有些无聊。   在她看来,仙界到处都是假花假山。   再好看再珍贵的宝物,也都是假的,赏来赏去有个屁的意思。   对于容璟这种连上古神兽火麒麟也能拿下,打遍三界无敌手的变态,你能赏他什么,才能让他激起一点儿兴趣?   难不成,赏他那个差点把他打到心碎的先妖主红玉?   “打开神界结界,是我的本职工作。本不应该讨赏。但我今日斗胆开口,我想要天帝赏我一事。”   “什么事?”   “不再干涉我复活红玉。”   时蓝本着吃瓜的心思,猛地抬起了头。   她注意到,按照天帝的口型,“荒唐”两个字,本是毫无疑问地落到了他的嘴边,但不知道他想起来什么事,脸瞬间都黑了。   天帝生硬改口,几乎是咬牙切齿,定定指向她。   “有了神界结界,就算先妖主红玉回来了,也对我们仙界造不成任何威胁。但她呢?你自己选的妻子,叫什么蓝的,到时候你准备拿她怎么办?”   时蓝在心里无奈摇头。   ——这招祸水东引可引得太差了。   这个天帝也不知道咋当的,怕是太平日子过惯了,连最浅的人心都拿捏不准,竟然拿她、去试图敲动先妖主红玉在容璟心里的位置。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蚍蜉撼大树。   容璟转过视线,看了看眼下不知正打着什么小九九的时蓝,“时蓝是从妖界上来的,若红玉回来了,自然也影响不到她们感情。时蓝心细,比起别人,更适合照顾红玉。”   容璟说得很认真,时蓝听得很心梗。   好在,心梗的不止时蓝一人。   天帝一副看着容璟无可救药的无奈样子,“也罢。神界的结界只有你能打开,现在、你在仙界的威望比我还高,不管你提什么,我是都不该拦着你。红玉能复活也只是一个不可考的传闻,你执念太深了,小心到头来伤人伤己。劝你一句,凡事还是要向前看才好。”   天帝说到这儿,几乎是放弃了天帝的尊严,换作了一副兄弟间的亲和样儿。   “谢谢天帝。”   容璟答得仍是简洁。   天帝拍了拍手,走出一队抬着箱子的仙侍。   “你去找火麒麟的时候,青丘狐族来过了,许是那宛音公主对你情深意重,说只可惜你们缘分不够,但并没有介意你另娶的事,她退了跟你的婚帖,让我们不要因此事为难时蓝仙子。对了,她还送给了你不少新婚贺礼,趁着你今日来了,东西一并带走吧。”   时蓝听这话的意思,是要放行了。   晃晃悠悠站了起来,对着天帝恭敬一礼。   “等等。”天帝倏地飞至时蓝跟前,结出一枚金印,探了探她的手腕。   “你修为怎么这么低,还是木属性?你属性竟然不是火?” 第11章 刺杀 论捡漏。   说了时蓝属性是“木”后,天帝便同容璟一道沉默了。   一片寂寂里,两个人的表情精彩纷呈。   尤其容璟,相较面上轻松了不少的天帝,脸黑得如同炒糊了的苦瓜。   时蓝夹在中间,寻思两人怕是各自装着什么她不知道的事儿。   反正左右都得罪不起,时蓝索性闭嘴,大气不出。   过了半晌,天帝咳了一声,微抬下巴,看向时蓝,余光却是瞟着容璟。   “也是,火属性岂是人人都能驾驭的。木属性低微,这人瞧着、的确也就像块没用的木头。”   天帝扫了一眼一脸怔愣木讷的时蓝,几分嘲讽几分释然地又补充说了句,“时蓝,你是妖仙,如若不是仙界当日容情,你根本活不下来。你要记着,你这条命是仙界给的,你当心怀感恩,始终谨守自己的分寸,明白了吗?”   时蓝双膝一曲,扑通一声,再次无比顺滑地跪了下来,整张脸都快黏在地上。   接着赶紧应了一句“小仙明白”。   天帝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去吧,好好照顾容璟仙尊。”   时蓝又一次唯唯诺诺应下。   天帝转身而去,消失在时蓝的视线。   时蓝勉力站了起来,锤了锤腿,提着一颗心小跑,去追不知道是不是嫌弃她丢人、片刻前拂袖离开的容璟。   好在容璟走得并不似平日那样快。   时蓝追了一会儿,就追上了。   一路容璟无话,似游魂一样神思不属,目不斜视。   他脸色一直不太好。   时蓝瞧着,心跳如擂鼓,老老实实地缩在容璟身后半步的地方走——   和不和离,对于她来说都是很远的事了。   眼下,时蓝只十分担心阴晴不定的容璟会突然反悔答应带她去妖界的事。   ……   等到了自家殿里,容璟抬手一挥,房门“啪”地一声、立刻被反锁住。   只瞬息的功夫,容璟结出一道同天帝差不多的金印,金印探了探时蓝的手腕,又戳了戳时蓝的眉心。   “怎么会?收你为徒的时候、我分明查过,你虽然灵力低微,但还是有几丝火属性,前段时间也有迹象。现在怎么全部没了?”   时蓝抬眼看向容璟蹙在一起的眉。   若是时蓝来得及回味,她会发现,他的话里,没有她往日熟悉的鄙夷,只有双手一直小心翼翼捧着的、极小极珍贵的一块冰,突然碎了一地的无措。   但不需要回味。   一路理清思绪,时蓝已经明白过来了容璟肉眼可见的失落与天帝喜形于色的轻松是怎么回事。   ——先妖主红玉所修妖力,十分强大,属性为火。   换句话说,容璟当时看似一时兴起收她为徒,实则只有他自己知道——   很有几分是看在了几分火属性的面子。   但现在,她只是一个没有一点儿火属性、且漏洞百出的替身。   若说有什么唯一的好处。   便只有消弥了天帝对她仅有的一丝忌惮与怀疑罢了。   ……   不知为何,时蓝觉得面前的人有点可怜,别扭而偏执,总是试图抓着逝者一点可有可无的影子。   但时蓝同情归同情,她觉得这事上自己没错,自然也对他说不出任何抱歉的话。   因此,时蓝理了理思绪,拿出诚意,平和且认真地回答容璟提出来的问题。   “师尊,我在妖界一直修习的是木属性的妖力。至于你开始探到的火属性,可能是因为之前我好奇,曾经跟着妖界其他修习火属性的小妖学了一段日子的原因。就是可惜我只学了些半吊子的皮毛,火属性只存了一会儿就没了。”   容璟没有接话。   看待她的眼神,突然让她觉得无比陌生疏离。   时蓝惦记着回妖界看看的事,沮丧而又焦急地叹了一口气,“师尊,你别生气了,我虽然没有火属性,但是你要是让我表演个吐火什么的,我努努力、应该也能做到。”   时蓝说罢,手忙脚乱扎了一个马步,卯足了劲。   试图吐一个漂亮的小火球出来。   结果嘴一张,只吐出了一个圆滚滚的木球,骨碌骨碌一阵,最终落在容璟脚边。   容璟面无表情踢开了。   木球骨碌一滚,被不知道哪儿钻出来的“狗腿子”火麒麟一口衔住,爪子按着拨着当玩具耍。   容璟不知道又想到什么,上前一步,极为自然地扣住时蓝的手腕,用玉扳指抵住时蓝的手心。   玉扳指同上次一样,寒色翠莹,但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是我想多了,我早先还以为,你是她主动寻的寄体。看来不是。”   容璟喃喃自语的声音破碎,莫名扎得时蓝心口一窒。   容璟看了看寒玉床,又看了看地面被子拱出的窝。   指了指门外的方向。   “以后你不必与我同睡,睡我隔壁那间屋就好。”   “还有,以后你不要再在我面前着红裙。”   穿什么颜色的裙子,睡在哪儿,时蓝觉得都是无所谓不打紧的事。   但在这种关头,时蓝感觉自己再多问一句,都会死得很难看。   “我一切都听师尊的安排。”时蓝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可、师尊答应带我去妖界的事……”   “妖界?”容璟脸色更加难看了几分,“我不是言而无信之人。现在开始,你换修属性为火的灵力,等你修习进益了,我自会履行承诺,带你回妖界看看。”   时蓝僵硬无比地扯开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   容璟自那日后,不再像以前那样拘着她。   但时蓝换了房间睡觉后,仍是习惯性卷着铺盖在地上睡。   南星与宛音有时趁容璟不在的时候来找她。   容璟似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跟他们多计较。   南星问她跟容璟相处得如何了,和离的事有没有一点儿苗头。   时蓝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告诉南星事情有了一些变数,容璟对她的态度今时不同往日。   她得曲线救国。   先保命,再去妖界看看。   只有好好修习火属性,才能讨好容璟,以后才有机会和平和离。   至于宛音,当时送给他们两人的贺礼,容璟看都没看,一股脑全部扔给了时蓝。   时蓝打开后发现,都是些女儿家的金玉琳琅、胭脂钗粉。   还有不少各种材质价值连城的红裙。   时蓝叹了一口气。   她知道,宛音怕是也把她当成了先妖主红玉。   又或者,他们心里清楚她不是红玉,但又当她是他们感情上唯一的一种寄托。   ……   时间又过了万年有余。   时蓝在容璟手把手的指点下,终于勉强能吐一颗葡萄大小的火球。   时蓝顶着一张枯槁青黑的脸,喜滋滋地捧着小火球,去找容璟。   “师尊,我做到了,我有小火球啦……你、你能不能带我回一趟妖界?”   时蓝腰背挺直,脑海做了无数遍回到妖界的美梦。   “就这?”容璟目光如刀,掸灰尘一样掸了掸小火球,“你觉得它这形状、算得上一个球?”   小火球瞬间熄灭。   变成了一颗认真看上去,的确有些不规则灰不溜秋的椭圆。   时蓝双目赤红,脸色拉得灰白。   这是强迫症又犯了?   ……   好在,去妖界这事,还是出现了一线转机。   那日风清气朗。   被容璟灭族的几界各自派了人带着贺礼,按照惯例,浩浩汤汤集合在容璟仙尊殿外。   恭贺他的生辰。   作为名义上的容璟的妻子,时蓝站在门口迎来送往。   时蓝润了一口茶,正忙着跟妖界派来的小妖扯着袖子拉拉家常。   人群倏地一阵欢呼。   时蓝侧身,看到了一身华服的容璟,眸若点漆,垂着鸦色睫羽,慢条斯理从里面走了出来。   混乱中,她突然瞥到,有一道锋刃朝着容璟的方向而去。   容璟似乎注意到了,但仍是一动不动,神情淡漠地立在那儿。   而后,传闻中的那个鲛族公主以身为盾,朝着那道锋刃迎去。   容璟嘴角始终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淡笑,手上却没有任何动作。   时蓝本能反应,先是向后退了几步。   心里迅速盘了盘。   她不担心容璟。   这样拙劣的刺杀,容璟不至于搞不定。   但这个鲛人公主搞这一出美人救英雄,不分场合,着实是有些矫情刻意了。   时蓝今日算是第一次见这鲛族公主,水染。   她生得骨架纤细,腰肢似水盈盈,就算放在今日这样的场合里,也是不遑多让的美貌。   时蓝不禁生出了几分对美人的怜惜,也不知道她这苦肉计的后路安排得是否妥当。   也实在担心她这细胳膊细腿,能不能架住那样闪着寒光的锋刃。   起心动念间,时蓝利用位置的优势,把鲛族公主水染护在了一旁,以背迎向锋刃,扑倒在容璟身上。   人群里瞬间爆发出一阵惊呼。   容璟颓然卧地,满脸惊愕,明显也没有料到这出,瞳孔猛地放大。   钻心的疼痛如附骨髓。   时蓝在昏迷之前,低头看了一眼一片血糊糊,颤巍巍地抖着手,放在容璟手心一个漂亮的小火球。   “师尊,生辰快乐啊。”   “我只是捡了漏,但你记得等我伤好了,带我回妖界看看啊。” 第12章 设局 遮伤口。   交代完最重要的两件事,时蓝眼前彻底一黑。   周围的人声音如雷。   她却什么也听不清。   不久,她模模糊糊感觉自己被人打横抱了起来。   那人的动作似乎很轻。   那人的皮肤,触感有些冷。   她的伤口发着烫,贴着那人、正好令她觉得很舒服。   时蓝动了动嘴唇,想说感谢的话,却发现什么都说不了。   只能幼兽一般轻轻磨蹭了下那人的胸膛,以示感激。   而后,时蓝失去了所有的意识。   ……   等时蓝恢复了一些神识,眼皮却依然沉沉的时候,她脑海中反复都是她扑过去的画面。   那时,她其实已经做好了牺牲半条命的打算。   之所以说是半条命,是因为她赌了一把。   这么重要的场合,又有这么多双眼睛盯着看。   像容璟这么要面子的人,不会放任砸在他身上的她不管,让她剩的半条命黄花般彻底凉了。   是的。   她唯一能赌的,便是容璟的面子。   只不过,她要的,不止是保自己的命而已。   虽然,她也没有多少把握,女仙眼里光风霁月的容璟,实际在她眼中无比“狗”的容璟,会不会被她这一出捡漏鲛族公主水染自我感动式的牺牲……   而感动那么一丁点儿。   为了撬开容璟金口,让他带她回妖界看看。   时蓝别无他法,恶向胆边生。   ——至少,她送出去的那个小火球真的很圆很圆。   她自己还挺满意的。   以身救他,好歹不算是小火球的减分项吧?   ……   时蓝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等到她心都快要咳出来时。   终于勉强被人撑开了眼皮。   入眼,是肿着眼泡儿的南星与依旧明艳的宛音。   不是她想象中的那个人。   时蓝不知为何有种淡淡的失落感。   南星见她醒了,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激动道:“小蓝啊,你总算醒了。你要再不醒,我都打算提刀去见那厮了。”   “切。”宛音在一旁翻了一个白眼,“雷声大雨点小,哪回不是一听要被容璟罚俸禄,立马怂得要死……小时蓝交了你这种朋友,啧,真是倒霉……你若真要刀,我现在就可以借给你。”   宛音说着,还真从身上掏出一枚金光错错的刀。   “宛音,这都多少年了,你就别添乱了,行不行。”南星一瞧见刀,脸色明显更不好了,“我上回就说过,小蓝她不是红玉,她不是你的徒弟,她是我的朋友。你不要乱吃飞醋,挑拨离间我跟小蓝的感情。”   南星与宛音同时看向时蓝。   “你们别担心我啊。”时蓝咬了咬下嘴唇,手指不安地攥着被子一角反复揉搓,“我没你们想的那样傻,什么都算好了。我只是想回一趟妖界,当……当时不是为了救他。先妖主红玉……”   时蓝越说,声音越低了下去。   她突然有一种想要再次闭眼,哪怕再捱一刀都好。   只要能让她躲过“红玉”——   这个令她处境无比微妙的名字的……   冲动。   宛音不再理会南星,伸手摸了摸时蓝的额头,眼睛眯得弯弯的。   “果然好多了。但是伤筋动骨一百天。小时蓝,你醒了可千万别乱动,再多歇歇。回妖界什么的、容璟若再不放行,我可以替你去跟天帝求情,青丘的面子,他总得卖我几分。你还需要什么,也尽管告诉我。”   宛音的手如玉般凉凉的。   时蓝终于反应了过来,那个时候抱着她的人是谁。   虽然,许是人多混乱,时蓝没有那日见到过宛音的印象。   “谢谢你啊,宛音。”   时蓝朝宛音露出一个甜笑。   宛音愣了一下,然后轻轻拥住时蓝。   “傻姑娘,不管你怎么打算,救那人做甚?那人不过一白眼狼,这些也都是别人设的局。再这样,你就该把命搭进去了……就不说这次情债了。他自己双手造了这么多孽,染了这么多杀戮,他的命我没能耐取不了,但也自然有别人来取。你想过没有,你又能救得了他几次?”   宛音松开了怀抱,认真地凝着时蓝。   “小时蓝,你听好了。不管你跟红玉有没有关系,红玉有没有授意你待在这个位置上,我都希望、你能好好活着。”   又是红玉。   时蓝不解。   为何一个个提到她的时候,总要提到另一个人。   与她不对付的锦瑟是这样。   送了她很多零嘴儿与漂亮珠宝,长得好看又十分关心她的宛音也是这样。   不过她相信,宛音后面的话也是真的,就算撇开红玉,他对她也算真心相待。   不似那个人。   南星见时蓝一脸怔愣,有些后怕地担心时蓝救容璟、是对容璟动了真感情,禁不住发起了牢骚,“小蓝啊,你还不知道吧,那水染可真够狠的,自己设苦肉计不说,还往刃上抹毒。容璟这个伪君子,平日威风耍地很,关键时刻一点也没为你出气,到现在好生招待着那水染呢。你都醒了、他也不来看看你,八成也是心虚不敢来。等我再见到他、定会呸他一脸!”   时蓝摇了摇头。   她不认可南星说的话。   她不明白,容璟有什么好为她出头的。   他们又不是真的夫妻。   至于容璟对水染态度如何,也不是她能管到的。   她一个靠容璟苟活下来的替身,不清楚他前面的情情债债,再正常不过。   再说,刃是她自己选择撞上的。   理也不在她这儿。算是她明知故犯,有意截了水染的胡。   不过,南星说的后一句话……   “南星,宛音,你们能帮我叫下我师尊进来吗?我想问看看,他喜不喜欢我送他的小火球,他现在是否改变心意、愿意带我去妖界看看了?”   天帝跟容璟之间,如果能选择向一人求情,时蓝宁愿选择不太着调的后者。   ……   板着一张冷脸的容璟再次出现时。   时蓝禁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虽然是冷脸,但冷脸的主人确实也生着一副令仙界女仙妒火攻心的好样貌。   ……虽然她、妒不动。   时蓝抬起头,准备迎接容璟一两句简单的寒暄。   容璟偏头,点了点手指,指向时蓝刚刚结痂的伤口。   脸上露出一言难尽的嫌弃表情,撇了撇嘴,简单评论。   “好丑。”   这是时蓝自昏迷后醒来,听到的来自容璟第一句清楚的寒暄。   阶如玉石,声音很好听。   时蓝低头看了眼。   伤口触目惊心。   当时刃从时蓝后背直直贯穿,一刀斜捅到时蓝的肩头。   痛了不知道多少时日。   而今结痂的地方深深浅浅,碗口大一块,像被狗啃了一样,边缘颇有些不工整。   ……是挺丑。   时蓝了悟,容璟的强迫症本来就已经深入骨髓,想来这次应该也不是他有意阴阳怪气。   时蓝一手遮住肩头的痂,顺着容璟的话诚恳给自己找了个台阶:“对不起啊,师尊。我的伤口、唔……可能碍了你的眼。你别生气,它应该过几日就好了。我先去换件衣裳,找件能把伤口完全遮起来的。”   容璟拦下了时蓝准备下床的动作。   “你莫不是以为我说你丑,只是在说你伤口?”   容璟露出一副看的是一块木头的古怪神情,而后错开脸去、有些不自在道:“你怎么不来问问我,为什么不处置那个刺客,跟谋划这一出的那什么……染?”   “是水染。鲛族公主水染。”   时蓝好意提醒纠正。   容璟笑容微僵,“这很重要么?”   时蓝心里翻了一个白眼——   不是传闻中这位水染跟你也有一腿吗,怎么这会儿就装纯情装失忆,演得连人家名字也记不得。   ……避嫌避得多少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吧。   在仙界的生存之道让时蓝这些日子早领悟了一点——   看破不说破。   时蓝撑起了半边身子,恭恭敬敬道:“天帝让我好好照顾师尊的生活起居,让我谨守本分。我想,师尊做事总是有自己的考量,这些理应不是我该多心去问的。”   “照顾我生活起居把自己照顾到病榻上去了?现在到底谁在照顾谁?”   容璟拧出半步,随手扯了一块床上的绢帕,更加随手一丢。   刚好盖住了时蓝的伤口。   “你倒会摆出一副善解人意的样子,呵!什么多心?你怕是就算被人真的捅成了筛子,也没有心。”   容璟冷哼了一声,“昏迷之前晓得交代你是在捡漏,故意破别人的局,还不算太蠢。要不是那句唯一的老实话,我那天根本不会救你。红玉当日护下你的命,可不是留着这样给你糟蹋的。你以后再打小聪明设计我你试试?!”   时蓝木讷乖顺地点了点头。   容璟再不提红玉,她都要怀疑他跟水染救来救去,是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情趣了。   不过,救她的人,照顾她的人明明都不是他。   他倒是挺会话里占她便宜、给自己挣人情。   “你那日送我的小火球尚可。”   容璟咳了一声,打断了时蓝的思绪。   “这几日发痒也别挠,等你伤彻底养好了。我带你回一趟妖界。”   “以后不许再这样胡来了。” 第13章 妖界 守仙兵。   终于熬到容璟开了金口,时蓝捂着发热的眼睛、忍不住鼻子发酸。   养伤的日子,她心里再是难耐,面上也按容璟的吩咐做得规规矩矩。   又过了满打满算的三个月,容璟立在病榻边,垂眼扫了一眼明显珠圆玉润了一大圈、但无聊得几乎快要发霉的时蓝。   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   时蓝眼睛一亮,咻的一声一骨碌爬下了床。   就差没有直接抱住容璟的大腿。   ……   去妖界之前,时蓝被容璟带着、又觐见了一次天帝。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   天帝对她态度比之之前,算更进了一层的“和蔼”。   虽然这种“和蔼”,对时蓝来说,显然更加瘆人。   容璟告诉天帝,要带时蓝去一趟妖界,算是回门。   天帝点了点头,意味深长看了时蓝一眼,并不避讳地让容璟此去顺道看看,留心下妖界有无异动。   时蓝自知身份尴尬。   赶紧把头别在一边,控制自己的眼神不到处乱瞟,假装自己没有听见天帝说的话。   离开的时候,时蓝差点撞上了一个面色匆匆疾步而来的墨袍仙人。   墨袍仙人扭头直直地看了时蓝一眼,又看了容璟一眼,立马低下头,转过身,对着天帝欲言又止。   容璟皱了皱眉,冷幽幽地回了对方一眼。   时蓝总觉得这仙人她在哪儿见过,但一时之间又想不起来。   秉着不多事的原则,再加上心里洋溢着可以回妖界的喜悦,时蓝并没有多想多问多看。   要在仙界立足,这些都是最基本的。   一走出门,时蓝就把这事完全抛诸脑后。   ……   收拾行李的时候,仙婢们受容璟吩咐、拾掇出了十八个明晃晃的大包袱。   里面装的无不是奇珍明器、细软珠宝。   也就是在宛音送贺礼的那一回,时蓝才见过这样的阵仗。   眼下时蓝结结实实震惊了。   而后,容璟走了进来,似乎极短促地笑了一下。   “这些都是给你在妖界的亲朋好友准备的,你可满意?比之之前宛音送你的,你觉得又若何?”   “亲朋好友”几个字,容璟几乎咬着牙拖着腔。   “亲朋好友?”时蓝抬起头,低声重复了一遍。   “你不是每日都很期待妖界来信吗?不是在等妖界你的亲朋好友,又会是谁?”   容璟顿了一刻,拍了拍其中一个明晃晃的大包袱。   修长的手指随意一掀,掏出珍宝的一角。   然后眼角上扬,好整以暇地盯着时蓝,似乎在等她一个解释。   时蓝立马了悟。   天帝不久前才让容璟留心妖界有无异动,他这是借着她这个点切入,这就敲打上了?!   时蓝没有直接点破容璟的用意,只顺着他的话往下自然带过。   “师尊,我资历浅、在妖界也没多少认识的人,亲朋好友也就更少了,有,也是跟我一样身份低微的小妖。这次若你不嫌弃,你愿意赏脸的话,我可以带你去见见他们。”   ——言外之意,她的亲朋好友都跟她一样,是兴不起什么风浪的小角儿。   让容璟不必提防在意,为难他们。   忠心既然已经表了。   “他们应该跟……先妖主红玉也不算熟,我之前也没有跟他们聊过这事。不过,你要是想问什么,也可以找他们试着打听看看。”   时蓝觉得善解人意到了合适的地步就行。   再多说,可能就适得其反了。   果然,听到时蓝主动提及红玉,容璟微微怔愣。   “这些礼物都太贵重了。”时蓝指了指十八个明晃晃的大包袱,深吸了一口气,斟酌了一番措辞,“妖界的小妖连住的地方都不固定,常常露天露地的,若是收了、反而不知道摆哪儿好,放着也只能是摆灰,全然浪费师尊的心意……我斗胆替他们谢过师尊的好意,这些礼物、要不我们还是不带了吧。”   为了掩饰尴尬,时蓝扬起了一个拿捏适度的笑意。   许是自心底里高兴去妖界的事,虽然也是装,但时蓝脸上的表情不似从前一般浮皮潦草,明显比平时更撑开了些。   举手投足间多了几分天真流畅。   落在容璟眼里,就像一朵沾着晨露、颜色娇媚的蔷薇,就连表情的阴影与沟壑也同样精致纤巧、美到骇人。   让他恍然想到了那抹令他惊鸿一瞥的红。   默了片刻。   容璟拧了拧眉,似有纠结。   “既是回门,不带礼物,总不成礼数。”   时蓝拍了拍脑袋,回身找出来一个青花缠枝的木箱,喜滋滋打开。   一箱子的冰糖葫芦。   “要不,我们就带它们去吧。妖界的小妖,最是稀罕这些酸酸甜甜的零嘴儿。他们应该还没吃过冰糖葫芦。”   这些冰糖葫芦红红滚滚的,裹着一层儿晶莹的糖皮儿,煞是好看。   这些冰糖葫芦,还是锦瑟来探望她养病的时候,捎给她的。   锦瑟身为仙界贵女,爱慕容璟,又对先妖主红玉似乎有着爱恨交织的微妙复杂情绪。   人虽然刁钻任性了些,性格总的说来却是爽直且善良的。   自上回挑剑,锦瑟逼时蓝解释了一番,又领了容璟的罚后。   锦瑟似乎心软了很多,对时蓝态度也缓和了不少。   这些糖葫芦,都是她游历人间,寻来的自己最喜欢的东西,用仙法好好保存了下来。   又全部送给了时蓝。   容璟扬了下眉,看了一眼一箱子的冰糖葫芦,不置可否。   只换了一副略微怏怏的表情,“随你。妖界的人,目光的确短如鼠辈。明明我备下的任何一件,几屋子的糖葫芦都抵不了。反正只要是别人,无论对方送的什么,你都稀罕得要紧……”   “谢谢师尊。”   时蓝由衷笑了。   她知道,以容璟这样要面子的人,这样说已经算很大的让步了。   按容璟平日精致的用度,他大概真心以为送这些礼物是极合适的。   至少,全了他的体面。   但时蓝明白,妖界不比仙界,妖界也不再是先妖主红玉庇护时期的妖界。   这些宝物要真留给她的朋友们,一有保管不当,迟早就是她朋友们受控于仙界新的把柄。   时蓝赌不起,她的朋友们也消受不起。   ……   临走前,时蓝给火麒麟添了好几天的饭食,又嘱咐仙婢好好照顾它。   虽然她现在都还很怕它。   但容璟不让火麒麟跟着一起去妖界,火麒麟也只能垂头丧气缩在角落里。   容璟不会在意这些琐事。   时蓝又不忍心不管它。   时蓝蹲了下来,小心翼翼地与它保持了一定距离,有商有量,“火麒麟,我们不在的时候,你也要好好吃饭啊。人是铁饭是钢。虽然你不是人,是上古神兽,但吃饭的道理,应该差不多都一样吧。你看师尊原来不搭理我的时候,我不也一样吃好喝好睡好的,没有亏待自己。除了吃饭,什么都是小事,是吧?”   火麒麟抬起爪子,从它的角度,正好看到时蓝微微的双下巴。   火麒麟陷入了自我怀疑。   “等我从妖界回来,一定给你带妖界好吃的果子。师尊他不带你去,可能是担心妖界现在浊气重,不适合你的身份,怕伤到你。你知道的,他这个人别扭地很,为别人担心这些他不会说出口……”   火麒麟“啊呜”一声,缓慢扬起头,啄了啄脑袋,以示感激。   时蓝福至心灵,拍了拍脑袋,“对了,火麒麟。我们不在殿里的时候,你别欺负我的文鸟哦。”   火麒麟朝天翻了一个白眼。   时蓝的脸上,终于洋溢起了一些明媚新鲜的笑意。   她感觉到背后有人已经立了很久了。   刚才那些转折到容璟多么用心良苦又多情感内敛的话,都是故意说给她背后的那个人听的。   按照月老说的,无形“画饼”,最为致命。   ……   自先妖主红玉殁后,容璟对妖界施加了一道特殊的结界。   简单来说,仙界的人可以随意进出妖界,但妖界留下来的老弱病残的小妖只能永久困在妖界。   像时蓝这种被拔濯到仙界的小妖仙,若是没有容璟,一样不能回到妖界。   自己的家被别人占了不能回。   要想回去看一眼,还得仰仗占了自己家的那个人。   这件事,不管谁来断,都颇有些讽刺。   有点儿骨气的正常人,都不会卑躬屈膝去求仇人。   只不过,时蓝既没有骨气,也不是什么正常人。   时蓝终究回到了梦寐以求的妖界。   但妖界又与她离开的时候,样子千差万别,相去霄壤了。   时蓝看着无数个拿着冷兵器的仙兵,摆着一张比兵器更冷的脸,棋子一样杵在妖界各处。   只在见到容璟时,齐刷刷地跪了下来。   时蓝缩在容璟身边,不知是不是因为害怕,声音有些颤抖,“师尊,这……这真是妖界吗,怎么会有这么多仙兵驻守?我离开的时候,明明不是这样啊?”   “你害怕?”容璟语气难得缓和了一些,一手揽过时蓝的肩头,虚抱着,“是天帝的意思。妖界需要重建,秩序自然需要规范。别怕,你朋友只要不犯事,他们断不会伤谁。” 第14章 故友 喝真酒。   容璟的话音刚落。   两个银甲冷面的仙兵,押着一个半人高的小妖,自时蓝面前打了个晃儿。   小妖有两只微粉略尖的耳朵。   他眼睛虽然垂着,有伤的肩背被仙兵牢牢掣住,每走一步都被拖拽着往前。   尾巴却很不服气地扬着。   是一只还不能藏住体征的小狗妖。   时蓝脑海闪过一些画面。   她的角度只能看到脑袋,看不清小狗妖的全貌,心中却觉得有些熟悉。   趁时蓝掐着手心的空档。   仙兵按着他的头噗通跪了下来。   “拜见容璟仙尊。”   仙兵瞟了一眼时蓝,对视一眼,态度微妙。   “拜见仙尊夫人。”   语气明显敷衍了许多。   小狗妖背部一片血肉模糊,时蓝望着十分心疼。   她哆嗦着唇、扯着容璟的袍袖。   瞥见了时蓝眼中近乎哀求的脆弱,容璟拍了拍她的手。   睨了一眼跪着的仙兵。   “他到底犯了什么错?我观他妖力稀薄,还有、他这肩背的伤怎么回事?”   容璟眼光如刀,声音闪过寒意。   “这……”   两个仙兵嗫嚅半晌,不敢应对。   时蓝赶紧去扶他起来。   小狗妖失去桎梏,这才抬起头,定定看向时蓝。   又惊又喜,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   “时蓝姐姐,真的是你吗?”   时蓝这才注意到小狗妖的全貌。   眉目精致,银发绿瞳,脸上沾着稠黏的血迹。   小狗妖说话间习惯性瘪着嘴、往上吹气。   狗啃似的刘海便十分不羁地掀了起来。   “对,我是时蓝。你是芷兰的……”   明明自己还在瑟瑟发抖,时蓝依然拿出随身带的手帕,动作轻柔、细细擦干净他的脸。   时蓝在妖界认识的拥有银发绿瞳,狗啃刘海的小狗妖。   只有芷兰一个。   小狗妖眼睛倏地亮了,“时蓝姐姐,我是芷兰的弟弟,你还记得我吗?你离开的时候,我还没有化成人形。我姐姐她一直很想念你……”   时蓝堪堪停下了手中动作。   芷兰是她在妖界要好的朋友。   记忆中,咋咋呼呼的芷兰身边确实有一只黏人的小狗,要不自己时时跟着,要不就被她们几个轮流换着抱。   芷兰说过那是她弟弟。   只不过那个时候,小狗妖只会汪汪叫,不会说话,不能化成人形。   “我记得你,小武。你叫小武对吗?我是时蓝姐姐,你别害怕啊。容璟仙尊心思清明,他从来不会乱惩罚人。”   被唤“小武”的小狗妖这才勉强别过脸,幽怨嫌弃地看了容璟一眼。   显然对“容璟仙尊心思清明”这一说辞充满了一言难尽的心塞与不屑。   顾不得许多了。   时蓝深呼吸了一口,扭过头,壮着胆子把小狗妖护在身后。   仙兵见小狗妖突然有了人护着,心里一下子慌了。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一时拿不定主意,该怎么跟容璟交待。   关键实在没有人看得透——   容璟对这个前前后后一时兴起收的徒弟又娶了的夫人,到底是珍而重之放在心上,还是只图一时新鲜、实际并不怎么挂心。   毕竟时蓝身份尴尬。   容璟的态度,决定了他们这些小仙兵对她的态度。   那头还在掂量。   容璟却没有耐心了,眸子沉寂如冰。   手指微微抬起。   啪地一声,仙兵手中的兵器尽数碎为齑粉。   “不说话?你们留在妖界是被仙界寄予厚望重建妖界的。怎么?妖界还没有守好,你们就连仙界基本的规矩都丢了?还是,你们觉得有什么可以隐瞒我的?”   仙兵闻言,面面相觑,抖如筛糠。   “容璟仙尊,这小狗妖犯了大不敬之罪……”   “大不敬之罪?一只低阶小狗妖能翻出什么花儿来?”容璟轻蔑一笑,眼神闪过漫不经心的狠戾,“我刚带夫人到妖界回门,就见你们对我夫人故友之弟这般。要是他的罪过不了我耳。妖界也不用守了,自个儿回噬仙台削去仙骨吧。”   容璟宽袖一拂,为小武输入灵力。   仙兵小声答:“回仙尊。这只小狗妖名唤小武,他打碎了你大婚时送给妖界的琉璃杯。”   “琉璃杯?”时蓝垂了眸子,重复了一遍,“师尊何时给妖界送过这样重的礼物,我怎么不知道?”   琉璃杯,作饮水之器,可助长灵力。就算在仙界,拢共也没多少枚。   容璟面色微僵。   小武向后缩了缩,扯了扯时蓝的袖子,面上露出歉然,“时蓝姐姐,我不是故意的,我虽然灵力低,但也不稀罕那个杯子。那个杯子我们每天都有好好供着,可它太薄太脆了,我洗它的时候不小心洗坏了。我……”   时蓝轻轻抚着小武的头,目光切切望向容璟。   “师尊,我记得宛音公主好像送过我几枚琉璃杯,我能不能用它替上小武打碎的那只?”   “谁告诉你要你赔?”容璟冷哼一声,淡淡道:“碎了就碎了。这事原是他们不对,小武的伤我会治好。你就别绕着弯儿、再提别人来气我了。”   容璟眸子又冷了几分,厉声面向仙兵:“滥用私刑?你们记住教训,把今日的事传出去,若有人再犯这样小题大做的错,丢了我的颜面,下次我定不轻饶。”   仙兵滞了呼吸,连连应是,唯唯诺诺退下。   ……   小武咬着冰糖葫芦,带容璟跟时蓝去见了芷兰。   芷兰还是几万年前那副咋咋呼呼的样子,一见时蓝,高兴得一把搂住。   见自己弟弟受伤,芷兰问了原委,摆了一个板凳坐在洞口,拉开架势准备骂娘。   路上的时候,容璟为了安慰小武,告诉小武不用自卑,他自己的元身其实也是狗。   小武把这件事一见面就一股脑全告诉了芷兰。   芷兰不像妖界其他见到容璟就四散逃开的小妖,尚算有一些气性。   芷兰问得很直接。   “容璟仙尊,你元身是狗,我跟小武元身也是狗。为什么我们云泥之别?为什么我们做什么都是错?”   “容璟仙尊,你大婚后送礼物,我们推辞不得,也很感激。不管你初心若何,琉璃杯是可以助人灵力不假,但你可有考虑过,妖界现今谁人敢用仙界送来的宝物助长灵力修为?”   容璟皱了皱眉。   芷兰叉着腰,继续埋怨,“不仅如此,我们还得倒贴自己的修为天天供着它。小武再不喜欢也好好供着,不小心打碎了,还要被仙兵大人们不论究竟、扣一顶帽子,遭这样大的罪。”   “还有时蓝……”芷兰说着,一把扯过时蓝,拉到自己身前,“容璟仙尊好好瞅瞅,时蓝刚离开妖界的时候,不知道多标致饱满一个人,眼下分明瘦了这么大一大圈。不知道容璟仙尊怎么想的,时蓝在仙界受了多少欺负……”   时蓝摇了摇头,赶紧捂住芷兰的嘴,生怕她多话闯祸。   “芷兰,小武是师尊救下来的,他之前也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我们别怪他。”   “时蓝,我现在明白了。你来之前、不同意我带礼物,是不是生了忌惮,早就考虑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容璟缓缓抬起手,拭去了时蓝脸上隐忍的泪水。   “是我的错。你为我说话,其实是怕你故友得罪我,对吧?我不知道妖界现今被仙界管成了这样,对你们不住。”   容璟竟然会主动道歉?   时蓝愣在原地,压抑着心头触动,不可置信望着眼前明显柔和了不少的容璟。   容璟端起时蓝下巴,左右看了一圈儿,嘴唇微微弯起,正色道:“可是,时蓝明明圆润了不少。你们不该拿这样明显的事诓我。”   时蓝:“……”   话既然被芷兰跟容璟都说开了,时蓝反而不像在仙界一样,用得着处处拿捏。   大家一道吃饭的时候,小武看容璟的眼神不太好,一直一副癞□□吃了天鹅肉的感觉,手里的冰糖葫芦舔成了干棍儿。   撇成了两截。   就像他撇的,其实是容璟一样。   不过容璟并不放心上,时不时还不忘给时蓝的碗里添几筷菜。   动作无比流畅自然。   就像以前也是这样做的一般。   时蓝想,也许是因为到了跟红玉生前关系最密切的妖界,容璟心有顾虑怜惜,连带平日这样无情的人看起来都无端多情了几分。   也顺眼了几分。   吃到兴头上,芷兰拿出了大梦醉。   时蓝想阻止,容璟却愣了一刻。   他听说过大梦醉。   大梦醉是红玉生前最爱酿的酒。   但他还没有机会喝到,就在与红玉成亲的当日,逼得红玉燃烬了本源之力。   时蓝小心翼翼提醒容璟,大梦醉这个方子虽说妖界小妖都会酿,但酒太浓太纯,喝了易醉,小妖们也很少喝。   容璟却说无妨,自己在仙界从未醉过。   容璟喝了大梦醉不到一刻,失魂落魄般一头栽下,倒在桌子上。   时蓝摇了摇头。   果然。   仙界假山假水,万事讲究适宜适度。   酒里也不知勾兑了些什么,自然不醉人。   仙界的酒,又怎么可能跟大梦醉相提并论呢?   时蓝给容璟盖了一床薄被。   容璟恍惚中唤了一声“红玉”,而后再无任何动静。 第15章 故树 寻果子。   哪怕是醉中,容璟提到“红玉”。   语气神情,都比平日明显要温柔地多。   时蓝习以为常,自然熟练地帮他重新掖了掖自肩头滑落一截的薄被。   小武当下翻了一个白眼。   芷兰抱臂,不满地吹了一口气,狗啃似的刘海便向上掀了起来。   同小武如出一辙。   看那架势芷兰马上就要发作骂人。   时蓝吓得哆嗦,赶紧一把拉起她跟小武去了外间。   “时蓝,你为啥要去仙界当劳什子的妖仙?招安说得是好听,可有谁不知道,去了仙界还不是任人宰割、全了他们的假惺惺。我们妖界不想靠你牺牲自己来苟活,先妖主红玉的事我们真的不想再经历一次了。”   芷兰说到动情处,一把鼻涕一把泪。   “我不是像先妖主红玉那样好、那样有能力的人。我虽是意外被仙界选中,但我当时想的也只是很自私的自己能够活命,真心的。”时蓝摇了摇头,掏出手绢去擦芷兰的眼泪,“听你们讲起她,我一点儿都不会觉得怪,反而觉得很亲切。芷兰,谢谢你啊。”   芷兰没有反应过来,仍陷在自己的情绪中无法自拔。   “唉,你怎么跟着这么个自大自私阴险狡诈的人,一会儿认贼作师一会儿认贼作夫?怕是哪天你被他剥了皮都不知道……我们先妖主红玉,受他蒙骗,人都被他害死几万年了,他现如今竟还敢在她的地盘上装深情。呸!真他娘恶心!晦气!”   芷兰喝了大梦醉,虽然不像容璟那般不济一头栽倒,但也开始酒话气话杂着说。   小武拉了拉芷兰的衣角,目光切切望向时蓝,“姐姐,你别急,时蓝姐姐从前最聪明了。我们要不听下时蓝姐姐以后怎么打算的。”   “师尊他不至于阴险狡诈,但的确有些阴阳怪气。”   时蓝十分中立地评价了一句。   而后踮起脚瞅了一眼里间。   容璟趴在桌上,墨发如瀑倾泻。   小武的碎花薄被盖在他华贵的衣料上,呼吸起伏匀净,失去了几分平时的尖锐。   似乎睡得很沉。   时蓝摇了摇头,竖起手指抵在嘴边,轻轻道了一声嘘。   压低了声音。   “芷兰、小武,你们可别当着他的面说这些啊,我师尊他人小气地很。就连青丘狐族宛音公主,也说自己不是我师尊的对手,就更不要提妖界了。”   “换一个角度想,师尊对我们先妖主红玉不谈感情,但多少也有几分愧疚。有他在,天帝至少不会对我们妖界残支赶尽杀绝。妖界毕竟已经不是从前的妖界了,仙兵耳目众多,巴不得我们因言获罪。小武他又还小。再大的事,也比不过我们所有人都好好活着,不是吗?”   时蓝说着说着,眼泛泪光。   芷兰也被触动。   “时蓝,也就几万年光景,怎么这么乱啊?你是怎么认识青丘宛音公主的?你回给我们的信里没有说这些啊?听说她跟我们先妖主走得近,怕也不是个善茬儿,当初指不定也阴了我们先妖主一脚。”   芷兰这会儿知道自己刚才冲动了,不由得开始担心起时蓝的处境,有意压低声音,“我答应你、我跟小武以后都不会乱说话。但妖界现在就算再不济,有我们几个相依为命、总也比你一个人在仙界如履薄冰好地多。容璟仙尊心里没你,捏死你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就算他今天对你勉强,可谁又说得准明天的事呢?”   时蓝为了她们不担心,报喜不报忧,信里的确没有提过过多的人跟事。   包括宛音公主。   芷兰为了不让时蓝担心,信里同样报喜不报忧,比如也从来没有提过有这么多仙兵驻守妖界的事。   “走一步看一步吧。他会和我和离的,到那个时候,我自然就回来跟你们在一起了。”时蓝发了下呆,然后很快笑了起来,“不过眼下,得靠你们帮我照顾下我师尊。我先出门去找下果子,我之前答应给火麒麟捎点回去。”   环顾了四方,时蓝露出了疑惑,“奇怪,我好像一路都没有看到结那种酸酸甜甜果子的树。之前那些树都去哪儿了呢?”   “树?”芷兰错开脸去,握着拳头,长长叹了一口气,“仙兵嫌碍眼、不方便他们查守妖界。树基本都被他们砍光了。”   时蓝一时愣住,哑然无措。   扶了扶青筋突起的额头,时蓝瞬间觉得有些头昏脑胀。   小武见不得时蓝犯难的样子,掐着嫩嫩的嗓子,十分稳重地指了一个方向。   “时蓝姐姐。长明哥哥那儿有一道结界,仙兵到现在都还没发现,他那儿好像还有一些树。要不,你去他那儿看看有没有果子?”   长明?   时蓝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月光般朦胧清绝的少年的脸。   时蓝微微一笑,点了点头,“那我去找长明问问。你们可别告诉我师尊这事。”   芷兰跟小武一起点头。   时蓝刚走了几步,回过头来,不放心地叮嘱补充了几句,“我师尊有强迫症,喜欢双数喜欢规则的,他人年纪大了,还有点迷信。你们帮我多担待着点,其他方面,他好像还挺好将就的。若他醒了,我还没回来。麻烦你们给他备两壶醒酒茶。”   芷兰跟小武齐齐发懵了。   ——这他娘的还叫好将就?   时蓝嘱托完了,疾步而去,离开了芷兰跟小武的视线。   小武扯了扯芷兰的袖子,瘪起了嘴,气哼哼道:“姐姐,我不喜欢这个容璟仙尊。要我看,时蓝姐姐跟长明哥哥,才是最般配的。”   “别瞎说。”芷兰及时捂住了小武的嘴,一改平日咋呼,附在他的耳边肃声道:“从今天起,忘了长明这个名字。千万别在容璟仙尊面前提,知道吗?若提了,你不仅害了自己,更会害了他们两个。”   ……   时蓝顺着记忆里的方向,一路摸到了她从前最爱躺在上面睡觉的那棵云树附近。   妖界的妖都没有固定居所,时常以天为盖、以地为席。   像芷兰跟小武那样基本生活在固定的洞里的都是极少数。   小武刚刚指的,正是她记忆中那棵云树的方向。   她也不知道长明平日住在哪儿,只能一心去撞撞运气。   长明是一个树妖,以前也总是出现在这棵树附近,同时蓝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准确来说,大部分时间是时蓝同他说话,讲她听来的无聊话本,或者抱怨她始终没法进步的妖力修炼。   长明话很少,不管她说什么都不恼,总是微笑着立在那儿,温柔如水地看向她。   有的时候时蓝讲得乏了,昏昏然睡去,从云树上不慎栽下来。   长明都会准确无误把她接住。   时蓝微微叹了一口气。   云树华冠如瀑。   从时蓝的视角,隐约可以看到树上正横卧着一位年轻俊秀的少年。   不知为何越靠近云树,时蓝脚越有些发颤,有一种近乡情怯的感觉。   “长明,是你吗?”   时蓝在心口问了一句。   树上的少年似有感应,拂身而下。   树叶如铃,温柔细响。   少年缓缓抬起了手,似想要触摸面前的人的脸。   最终,却只是缓缓笑了,眼里簇起温柔星光。   “小姐,几万年不见,你过得好吗?”   ……   容璟幽幽醒了。   与芷兰四目相对。   明明站着的是芷兰,坐着矮人一头的是容璟。   但芷兰却感觉到一道无形中自上而下的威压。   芷兰忍不住嘶了一声。默念清心,不给时蓝添堵。   她得了时蓝嘱托,以为容璟喝了红玉生前最爱酿的大梦醉,醒来后,定是伤情。   会找她打听一些红玉的事。   因此,芷兰决定先发制人,从善如流把心里提前准备的说辞倒了出来。   “容璟仙尊,我们先妖主……”   “时蓝呢?”容璟打断了芷兰的话,“怎么没看见她?”   容璟摁了下额头,脸上犹带一些因酒而生的红晕,面上露出不耐烦,“我喝了你们妖界假的大梦醉,她却跑得无踪无影,不来照顾她的夫君、是怎么回事?”   假的大梦醉?!   芷兰心里翻了一记白眼——   假酒喝多了,连真酒假酒都分不清了,还要装出一副多见过世面的样子。   切!   你们仙界才是假酒!你们全家都喝假酒!   不过,这容璟仙尊怎么不按套路出牌,干嘛醒了还抓着时蓝不放,打听时蓝而不是红玉?   芷兰咳了一声,指了指面前两壶醒酒茶。   “容璟仙尊,时蓝给你跟火麒麟摘果子去了,她让我给你备下了这个。”   容璟看着醒酒茶,冷冷道:“这又是什么?”   芷兰淡定道:“你面前是两壶茶。一壶是醒酒茶,另一壶也是醒酒茶。”   容璟抖了抖身上薄被,“这也是她给我披上的?是你们给她新准备的被子,还是她以前在妖界的旧物?”   芷兰一五一十道:“时蓝在妖界的时候睡觉不爱盖被子。这碎花被,是我弟弟小武平日盖的,前两天刚浆洗晒过,干净地很。不过,盖还是时蓝亲自给你盖上的。”   容璟脸垮了。 第16章 洁癖 话本子。   垮脸的容璟再次提起碎花薄被一角,眼神划过一道寒光。   看那样子本是准备把被子掷在地上,中途却考虑到什么,忍下了。   堪堪停住了动作。   容璟提着薄被离脸几寸远,不满地扬了扬眉,似乎又发现了新的问题。   “怎么还是绿色的?”   芷兰对容璟本来就没好感,容璟一来二去的一顿操作下,芷兰明显更不耐烦了。   要不是时蓝嘱咐在先,她早就发作了。   于是,芷兰吹了一嘴刘海、没有感情地糊弄,“绿色多好啊,绿色多有生机!”   容璟没有犹豫,直接松手,碎花薄被落地。   容璟薄唇似花,脸上挂着虚无缥缈的微笑。   “我不用别人用过的东西。”   芷兰内心无语狂啸,手指握成拳,咬牙切齿小声抱怨,“靠!时蓝怎么只跟我说了有强迫症,年纪大了有点迷信,完全没提洁癖的事!”   芷兰觉得自己声音很小,但奈何容璟耳力惊人。   “强迫症?!年纪大?!迷信?!”   容璟冷哼一声,神情复杂。   芷兰头皮一阵发麻,觉察自己说漏了话,赶紧捂住了嘴,生怕再连累时蓝。   这个时候,小武刚好从外间回来,略尖的耳朵不再耷拉着,对着容璟悄悄在背后握拳,又松开。   容璟扫量小武一眼,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桌上扣了扣手指,朝着芷兰,“我找你打听一些事。若你认真回答,这事我可以既往不咎。”   芷兰理解的容璟所说的“既往不咎”,便是他会对时蓝“既往不咎”的意思。   芷兰捣头如蒜,把心中准备已久、最开始被打断的那套说辞重新倒了出来。   “容璟仙尊,我们先妖主……”   “不是问红玉。”容璟摇了摇头,再次打断了芷兰的话头。   像是察觉到芷兰再明显不过的诧异,容璟顿了会儿,稍作解释,“你不过一个胆子壮了些的小妖,又能知道红玉多少事?我找你打听时蓝,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火麒麟。”   “火麒麟?”   芷兰露出不解。   她记得,时蓝告诉过她,容璟这个变态打赢了上古神兽火麒麟。火麒麟现在化作了一只小狗,住在仙界容璟的殿内。   容璟嘱咐时蓝好好照顾它。   这次寻果子,一半也是为了火麒麟。   容璟点了点头。   “你与你的弟弟小武一样,都是狗妖。我观小武还不能藏住耳朵跟尾巴,是不是刚化形不久?时蓝是不是见过小武小狗时期的样子?”   芷兰没有准备,答不上来,愣了。   小武立在一边,听到容璟在说自己,虽然不知道他的用意,但仍不服气地抱着胳膊,同时伸长了脖子,“哼!何止见过?我小的时候,时蓝姐姐还抱过我呢!”   “被人抱又不是什么好夸耀的事。”容璟慵懒地抬了抬眼皮,“你姐姐曾经问我,元身同样是狗,为什么我与你们今时今日云泥之别。听好了,我从生下来化形只用了一月不到,自然也没有让人抱的机会。”   “你!”   小武吃瘪,看着地上的绿色碎花薄被,抹了一把眼泪,眼睛瞪得更圆了。   芷兰咳嗽几声,捡起被子,把小武拉到身后。   她已经猜到了容璟问她这件事的原因。   “容璟仙尊是不是想问时蓝到底怕不怕狗?”芷兰长叹了一口气,揉了一把小武的头发,“小武小时候虽然确实被时蓝抱过,但我们施了术,她实际上并不能看到小武真实的样子……时蓝她、应该是有些怕的,只是碍于朋友的情分上,从未主动对我们明说过。”   “我说她怎么一直对火麒麟态度勉强。”容璟神色晦暗莫名,“那火麒麟以后就不能交给她照顾了,火麒麟是上古神兽,身份尊贵。时蓝本来就没有资格、怕是也没那个心……”   芷兰不是第一次见识容璟的无情冷漠,但今次仍是觉得震撼。   她知道,时蓝说得没错,她们是渺小的蚍蜉,容璟是永远撼不动的大树。   她也知道,她跟小武性子过于直,嘴巴又笨,是妖界小妖中性格里的异类。   愿意无条件接受他们的朋友,不担心被他们牵连惹祸的朋友,除了仙妖大战死去的,这些年沉淀下来的,只剩下时蓝一个人了。   芷兰闭上眼睛,眼梢犹挂着泪,壮着胆子说出了心中所想。   “容璟仙尊,现在时蓝名义上至少也是你的妻子,她也是我跟小武唯一的朋友。时蓝对你处处用心我们都是看在眼里的。时蓝她虽然性子弱但心地善良,对你们仙界也没有任何威胁,你能不能……对她好一些?”   “对她好一些?”   容璟嘴角本来噙着一抹所有似无的笑,说话间给自己斟了一盏醒酒茶。   茶香清甜甘冽,壶底淡褐色的茶水渍了淡淡的一圈。   容璟皱着眉头,仔仔细细拭去水渍。   “那就得看看她何时回来、带回来的果子又如何了。”   ……   华冠如瀑的树下。   长明刚刚唤时蓝“小姐”,教时蓝忍不住老脸刷地一红。   记忆一下子拉回到几万年前。   彼时仙妖大战刚结束不久,妖界一片狼藉混沌,时蓝也还未被招安到仙界做妖仙。   那个时候的时蓝,也没有认识芷兰小武这些朋友。   她昏昏然时,常常睡在云树上。要不就是清醒的时候掰着手指头。   从一数到十,再从十数到一。   百无聊赖。   跟她说话的第一个妖,便是长明。   长明是树妖,跟时蓝一样修习的是木属性的妖力。   时蓝记得她见长明的第一眼,还以为是画里的人翩然走了出来。   长明跟容璟一样,有着天上地下一顶一的好容貌。   只不过,容璟阴晴不定且意气狂狷,就像是一盘入口辛辣的怪味鸡。   而长明,温柔似月,虽然总是一副心里藏着事的样子,但对人永远有耐心,没有任何攻击性,如同淡淡甘甜又刚好适口的莲藕汤。   时蓝需要朋友。   她那时不知道长明的性格与底细,就把自己知道的那几个话本子来来回回地讲,以炫耀自己的见多识广又有趣,好留住长明,自私地想让他多陪自己说几句话。   时蓝不知道长明当时到底觉不觉得她见多识广,讲的话本子有不有趣。   但长明从第一面后,确实常常来看她,听她讲那几个可怜巴巴的话本子。   时蓝的话本子里,经常出现“小姐”跟“少年”的戏码。   自己讲得也乏了的时候,时蓝某一天福至心灵,发现长明心性如玉,长得很是打眼,就像书里惊鸿一瞥的少年。   反正也是无聊,时蓝决定跟长明商量着,演一演话本子里的戏。   长明却微笑着摇了摇头,头一回拒绝了她。   让时蓝考虑好了再说。   不过,从那时起,长明跟时蓝说话的时候,不知道是打趣对方,还是为了弥补时蓝一时兴起的恶趣味,便开始改叫时蓝“小姐”。   时蓝听习惯了,当时也没有去纠正。   时间再一拖,便是时蓝被容璟拔濯,招安到了仙界。   “小姐。”   长明伸出手来,在时蓝面前轻轻晃了晃。   时蓝稍稍拎回了神,偏了一下头。   “长明,这么多年,我在仙界没有收到过你一封信。”   时蓝说得坦荡,有淡淡的失落,但并无任何暧昧的抱怨。   长明僵了片刻,而后轻轻笑了。   “小姐也没有给我写过信呢。”   像是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两个人都没有去打破。   时蓝恍惚了下,拍了拍脑袋,掏出来早就准备好的冰糖葫芦,比小武多出几根,一把放在长明手心。   “我过得还行,你看我不是圆润了许多……这个给你,话本子里经常出现的糖葫芦,你尝尝,可甜了呢。”   长明尝糖葫芦之前,先递给了时蓝一根。   然后自己再轻轻咬下一颗。   “很甜,谢谢你。”长明淡淡地一笑,“小姐找我,应该是有事吧?”   时蓝“嘿嘿”两声,觉得自己目的性太强,的确有些亏心了。   还好早有准备。   时蓝埋首,拿出随身包袱一顿翻找,掏出一只漂亮的狗尾巴草编的小狗,跟一个漂亮的小火球。   她会的不多,准备给长明的,比之前送容璟的都更完美。   “长明,你知道哪儿有酸酸甜甜的果子吗?”   长明点了点头,小心翼翼收下狗尾巴草小狗跟小火球。   说了句“稍等”,而后转身去了云树下。   只一息功夫,长明提出一个草筐,里面满满当当、都是时蓝熟悉的酸甜口味的果子。   “对不起,小姐。仙兵把树砍得差不多了,我只留下了这些。”   “这么多?”时蓝大喜过望,“已经很棒了。小武说你这儿有结界,仙兵都没有发现。长明你好厉害!”   想到妖界的现状,时蓝露出颓丧、不由地叹了一口气。   “可能因为我是木属性,仙兵都不熟悉、所以便放弃了警惕吧。”   长明有意转移时蓝的注意力。   感知着手中灼热,微微蹙了下眉,旋即即收,“刚刚那个小火球,是小姐你亲自做的吗?” 第17章 狗眼 曾悸动。   长明是一个温柔的人。   但时蓝读得出,长明不同心绪下,温柔与温柔之间微妙的区别。   比如现在,长明的温柔后,就藏着一层不易被觉察的担忧。   难道,长明担忧是为了小火球?!   时蓝迟疑了一会儿,抛却了心头纠结猜想,直接问了出来。   “小火球是我做的。长明,你不喜欢吗?是担心我,还是……”   也不知道“还是”后面应该说点什么,时蓝停了下来。   长明耐心地等时蓝说完。   见时蓝尴尬地扯了扯嘴角,又摊了摊手。   长明明白了。   “我很喜欢,小火球很漂亮。”长明眼里摇曳着细碎的光,展唇淡淡一笑,“我只是没有想到,小姐现在除了木属性,也会修炼火属性、还练得这般好。所以刚刚有一些惊讶。”   时蓝舒了一口气,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师尊让我多学点是点,人不能只知道吃吃睡睡、过得太荒废。他教了我好长时间,我才练成这样,委实算不上好。”   时蓝怕长明担心自己,有意隐去了容璟要她修炼火属性的灵力,其实是为了让她成为红玉更好的替身这一事实。   “我出过结界,遇见过芷兰跟小武。”长明语气更轻了些,“听他们说,容璟仙尊收小姐为徒、为妻。”   时蓝眸底空荡荡,提着满满一筐果子的手有些不知所措地松了力。   果子便掉了一个出来。   “嗯,师尊他对我挺好的。”   时蓝边答话,边下意识弯腰去捡,拍了拍果子上裹着的一层薄灰。   却发现甫一动作、手中冰糖葫芦的糖皮恰好黏上了一绺儿发丝。   时蓝皱了皱眉。   一股澄澈灵力,幽幽包裹住那绺发丝。   发丝登时恢复了洁净。   时蓝眸子陡然一亮。   从一见面,时蓝便感觉到了长明妖力充沛,远胜昔日。   但这么琐碎、无人感兴趣的净衣术法,长明现在竟然也使得这么溜了吗?   时蓝心中暗暗为长明感到骄傲。   抬起头,时蓝不再狼狈,“谢谢你,长明。”   时蓝站在那棵云树边,抚了抚树,不由感慨道:“云树也长这么大了。怕是我下次再来,它都不认识我了。”   长明身体极轻微地细颤了下,而后重新舒展。   时蓝语气轻松地说着“下次”,但心里却清楚,“下次”根本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   毕竟她能不能回妖界,全看容璟一时动心起念。   一阵风刮过,云树左右摇曳,像是在摇头否认时蓝的说法。   时蓝愣了会儿,然后笑了。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长明笑得温润,把一只完好的糖葫芦串重新递到时蓝手中。   把时蓝手上弄脏了的那串收起。   “我希望小姐想要的一切都能实现。”   “小姐有什么搞不定的事需要我、都可以来找我。我反正无所事事、每天差不多就在这云树附近候着。”   “不管什么事、我都会帮你。”   ……   时蓝回去路上一直在想长明的事。   长明就像一个谜团。   他虽然是树妖,但平时很少与其他小妖接触,除非他自愿走出结界。   仙兵也找不到他。   那道结界似乎只对时蓝无效。   长明温柔且不卑不亢。   仙界与妖界的事,他好像知之不多,也不愿去多了解。   他喜欢安静。   安静得始终像一个不合时宜又置身事外的局外人。   可仙妖大战,妖界被灭,妖界被招安……   又有哪个妖能够真正置身事外呢?   不过,这也是时蓝看重长明的地方。   除此之外,他还是为数不多对她好的人。   也是唯一一个不会在她面前提“红玉”的人。   时蓝曾经有认真捋过。   长明听她讲话本子那段日子,不知道因为孤独还是依赖,她似乎有对他产生过一点儿悸动。   但也仅仅是一点儿少女心事、不甚明朗的悸动。   这点儿悸动,当初还是被咋咋呼呼的芷兰给道破了的。   芷兰是时蓝在长明之后结交的朋友。   芷兰当时看着抱着新话本一个猛子往结界方向钻的时蓝,呼了一口气,吹得狗啃刘海往上乱飞。   “时蓝,你得了新话本,怎么不舍得给我看,非要舍近求远,眼巴巴地要先去找长明啊……我看你以前喜欢看的话本里男主人公都是长明这个类型的,你莫不是喜欢他吧?”   芷兰的话犹如一道惊雷,炸在时蓝耳边。   时蓝停了下来,有些僵硬地翻开了手中新得的话本子。   正巧翻到了书里绘的男主人公的画。   霁月清风,温润如玉。   令时蓝向往心折。   但要说赶长明,明显还差一大节子。   时蓝脸刷地红了。   但随着时移境迁,时蓝被招安到仙界,那点儿悸动被日日夜夜的好奇与害怕的交织情绪所扰。   渐渐磨得无影无踪。   更何况,她现在嫁给了容璟仙尊。   容璟仙尊就是一堵天。   一堵任谁都跨越不了、随时都可能砸下来,把你碾成齑粉的……   天。   不知道长明对她的特别,有没有一点儿类似于她的悸动。   但妖界的妖,可比仙界三妻四妾、还追求露水情缘美谈的神仙传统多了。   抛开容璟这堵天不说。   就算那些模糊的悸动如今她能全然捡得回来。   就算她现在想和离。   也不可能走一条红杏出墙的路子。   把容璟面子摔得稀巴碎不说。   最主要糟践了她对长明的感情,强行拉人家共沉沦。   她不愿意。   所以,她眼下也没法坦然告诉长明——   她的梦想就是与容璟和离,卷铺盖走人。   从此走上人生巅峰。   时蓝杵着一张心事重重的脸,撞入了容璟的视线中。   “时蓝,你出门找一趟果子、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时蓝早有准备,摊开灿灿的花来。   “师尊,对不起。回来的时候,看到了路边有凤仙花,我摘了些,耽误了时间。”   “你现在说对不起说得愈发顺。”   容璟本是面无表情。   但很快被时蓝手中摊开的灿灿吸引,流露出不解,“凤仙花是什么?能助长妖力?”   芷兰跟小武同时朝天翻了一记白眼。   时蓝咳了一声,不好意思地解释道:“仙界锦树琼枝,都很尊贵。但仙界确实没有这凤仙花。凤仙花是妖界跟人界女子染指甲的玩意儿。”   ……   桌上放着的菜明显凉了。   芷兰跟小武的碗里一片狼藉。   但容璟碗里空空,筷子整整齐齐码在一起。   明显也没有动过。   容璟顺着时蓝的目光,扫了一眼自己面前的碗筷。   冷哼了一声。   “我才喝了你们这儿假的大梦醉,怕菜也不干净。等你试了菜,没问题了,我再吃。”   再次听到“假的大梦醉”,芷兰跟小武索性连白眼也懒得翻了。   赶紧招呼时蓝。   芷兰起身去接时蓝手中草筐。   “这么多果子啊,重不重?时蓝,回来了就快洗手先吃饭啊,我再把菜热热,吃了饭好好休息会儿。”   小武抓住时机气呼呼告状,“时蓝姐姐,容璟仙尊他把你原来给我缝的绿色碎花被扔到了地上。”   容璟眸子里有什么倏地碎了,“这是你缝给他的?”   时蓝心下一沉。   ——小武这娃,还敢找她告状。   还真把人家当姐夫了吗?   人家可是灭了你祖宗的祖宗。   时蓝把小武赶紧拉到身后,咬着牙、自己噗通一下跪在地上。   “师尊,对不起。是我考虑不周,把粗鄙的旧被盖在了你身上。请你不要降罪于小武,这事小武并不知情。”   容璟气笑了,“我在你眼里,就是这样一个阴晴不定睚眦必报,又常刁难别人的人?”   ——自我认知竟然这么精准?   在场的三个人下意识齐齐点头。   时蓝很快反应了过来,猛地摇头。   “晚了。”容璟勾了勾唇,向时蓝的方向迈了半步,“强迫症?年纪大?迷信?”   容璟边说话,边伸出一只手,把跪在地上的时蓝拉了起来。   时蓝垂着眼、正是吓得大气不敢出的时候。   容璟似乎被什么绊了一脚,整个人突然松松地往时蓝身上倾。   时蓝来不及反应,双手下意识揽住容璟的腰背。   容璟重新站定,漫不经心地拂开了时蓝的手。   “就算为了弥补自己的口舌之失,你也不至于想出来抱我示好……这样低端的法子吧?”   说话的时候,容璟的脸一半隐藏在阴影里。   但时蓝莫名觉得,容璟这话是对着小武的方向在说的。   话里似乎有一种蠢蠢欲动的变态快意。   而且,细想之下,刚刚容璟的栽倒,分明也很诡异。   她明明兜着他,却感觉不到任何明显向她方向倾的重量。   容璟随手从草筐掏出一枚果子,掂了掂,面上一时又现露骨的嫌弃。   “这枚果子,是不是落在地上过。”   时蓝惊了。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狗眼金睛?   容璟微蹙了下鼻尖,“身上没有其他乱七八糟的味道,没有见什么乱七八糟的人,还算有点良心。”   时蓝一时怔愣。   正待说点什么。   容璟扣了扣手指,面容一肃,恢复了正经,“今日心情尚可,琉璃杯的事,我便与你们说说。” 第18章 敲打 逛集市。   容璟告诉时蓝,他找仙兵要了小武不慎打碎的琉璃杯残片。   仙兵神色复杂,磨磨蹭蹭,但不敢不从。   仔细辨认一番,容璟发现残片边缘萦绕一股不太明显的仙力。   是外来注入的。   他能确定,琉璃杯起初经他手的时候,还是好端端的,并没有蹊跷。   他怀疑仙兵事先在琉璃杯上动了手脚。   不是小武说的因为琉璃杯又薄又脆、不好伺候才打碎了。   换言之,琉璃杯碎在小武或者芷兰手里……   都是迟早的事。   小武气得跳脚。   芷兰叉着腰问候仙兵祖宗十八代。   倒是时蓝,嘶了一口气后,回过神来,感觉到了诧异。   ——这样半是嘲讽半是真挚的容璟,委实让她觉得陌生。   时蓝怕自己会错意,想得到确认。   “师尊,你的意思难道是仙界有意栽赃?”   可就算事实真的如此,也说不通啊——   容璟这样的仙界高岭之花,怎么会主动偏帮妖界、揭穿仙界的阴谋阳谋?   “拥千金者值千金,应饿死者必饿死。我当着你面斥责仙兵,不过是为了全了我的面子。毕竟,你是我的妻子。”   容璟有一下没一下地拨了拨面前的茶盏,“你们不要觉得我说了这些,就代表仙界怎么你们、代表我真认为仙界有什么过错……”   “恰好相反。”容璟声音凉薄,“我一时心情好送你们这些,你们受伤被罚、当然不是我的问题。”   “仙界选择这么做,自身立场也没有任何过错。要知道,仙界本来就不需要对你们有什么同情心。”容璟一瞬不瞬地凝着时蓝,神情比平日认真几分,“我选择告诉你们这些,只是希望你们心里能有个数。”   容璟冷剐了芷兰与小武一眼,极轻慢地叹了一口气。   “时蓝,你的朋友性子刚直,我不论好坏。但再刚直,也得有眼力劲儿才行吧?他们在我面前如何,我看在你的面子上,今日睁只眼闭只眼也就算了。”   容璟啧啧了两声,“可明日呢?过刚则折,树大招风……他们要是再口舌不忌行为高蹈,迟早落人口实,怕是哪天稀里糊涂把小命都给折上……”   容璟眼光如刀,看待芷兰与小武的眼神,如同蔑视蝼蚁。   时蓝捋了捋,总算想明白了。   这样一席绕来绕去且别别扭扭的难听话背后,其实藏着容璟对芷兰跟小武的善意提点。   他说的有些话不无道理。   虽然更多话对时蓝来说相当于放屁。   问题出在,容璟的身份过于特殊。   试想想,踩着妖界无数鲜血爬上去的仙界高位者居然一时兴起、手把手亲自教你怎么做人。   这种感觉会不会就好比,黄鼠狼给鸡提点要怎么躲过他的拜年?   鸡不会觉得受宠若惊,鸡只会更加惴惴不安。   ……   这厢,容璟见他一席话唬得三个人一愣一愣的,自以为自己刚才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   只会觉得对方对自己感激涕零、羞于表达。   容璟略略扬眉,眯起了眼。   “我知道你们心里感激。”容璟说得毫不谦虚客气,“虽说大恩不言谢。但时蓝你若要替你朋友谢我,我可以教你一法子,免得你蠢笨行事、再行弯路。”   这种时候还不忘打击人的吗?   时蓝朦胧抬起头,“师尊要我做什么?”   容璟坐直了,挑了一下眉,“明日陪我去逛逛妖界的集市。”   集市?   时蓝骤然一愣。   她从不记得容璟有爱逛集市的习惯。   如此说来,集市什么的——   明显又是他为了温习跟先妖主红玉的昔年烟景,才想着让她这个替身作陪吧。   时蓝稳了稳心神。   她记得,容璟刚才提醒芷兰跟小武时,别有意味盯了她好几眼。   何尝又不是在敲打她呢?   总之,少说话,少反驳。   时蓝犹疑不到片刻,木讷地点了点头。   容璟这才满意地动了一筷子。   ……   夜凉如水。   时蓝摆了桌子椅子,放在洞外。   在仙界的时候,时蓝睡眠奇好,习惯了裹着铺盖卷儿睡地上,后来换了容璟隔壁的屋子,床上地上她也都不挑。   一躺下去,就准能顺滑无误梦见周公。   可这次回了妖界,她脑海中时不时浮现出从前枕着睡的云树。   夜里反而没有什么困意了。   就着月色,时蓝一边弄着摘回来的凤仙花,一边回味着容璟说的那些让她心里莫名发堵的话。   时蓝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这声叹息轻得无处着落,缓缓消散在夜风里。   在仙界寄人篱下逆来顺受久了,好像人都变得钝了许多。   时蓝记得,她才到仙界不久的时候,明明还敢跟容璟顶嘴来着。   她在心里发誓,等她跟容璟和平和离的那天,她一定要不卑不亢掷地有声地告诉他——   他的话里她不认同的那些点。   时蓝双眼空寡,想得入迷,嘴里不自觉哼着小调。   “似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容璟出现在她背后,又把脑袋凑近的时候,她都没有察觉。   “我之前还以为你诓我。这凤仙花花瓣捣出的汁水、竟然真可以染上指甲?”   时蓝吓了一跳,整个人咻地一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师……师尊……”   一想到刚才无头无脑地唱了“死”字,怕是精准踩了容璟那儿红玉的忌讳。   时蓝紧张得脑袋瓜子嗡嗡的。   但容璟却摆了摆手,坐了下来。   极其难得的没有与她挑剔字眼。   顺着视线,时蓝发现他的注意力这会儿似乎完全集中在凤仙花上。   容璟眼尾上扬,流露出一丝令时蓝觉得陌生的稚气。   “凤仙花的确漂亮,只可惜仙界没有。”   容璟真心实意惋惜了一番,这才分散了些注意,重新看向时蓝。   “不过,你的指甲好像没有涂均匀。”   说话间,容璟皱了皱眉,又摆出那副五内俱焚的难受模样。   时蓝耷拉着头,心里直道完了。   下一刻,容璟自然拉时蓝坐下,伸出修长的手,从善如流拈起花瓣。   “晓得让人给我准备醒酒茶,还不算太糟心。”容璟神态自若地扫了时蓝一眼,“既如此,我就纡尊降贵一次,替你染上吧。”   时蓝惊了。   她甚至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正在做噩梦。   时蓝拒绝不及,也不敢拒绝。只能两眼放空、僵着手任容璟一顿摆弄。   容璟摆弄完时蓝的指甲,又给自己染了一指。   时蓝更惊了。   “师……师尊,男子染指甲,你不怕别人说闲话吗?”   “怎么,不好看?”容璟一本正经地问。伸出染上花汁的手,在时蓝面前晃了晃。   容璟的手指匀停修长,染了凤仙花后,反而衬得更为莹润,没有一点儿女子的脂粉感。   时蓝受蛊惑地点了点头,“好看。”   “那就是了。”容璟唇角轻扯,“谁规定的只有女子才能弄这些?”   “额……”   一向很识抬举的时蓝也接不上话了。   她发现,自从来了妖界后,容璟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刺激,言行举止都与仙界区别甚大。   让她更加捉摸不透。   ……   第二日,时蓝提着精神陪容璟逛集市。   说是集市,但与时蓝印象中几万年前的完全不一样了。   随便拎一条不大的妖街,三五步就站着一个冷甲冷面的仙兵,指导着妖贩该如何做生意。   比如,按照仙界规格酿的酒可以卖,按照妖界从前方子酿的就不能。   不能吆喝,也不能让前来买东西的顾客砍价。   于是,一整条妖街气氛十分诡异,大家杵在摊位前。   ……纷纷安静如鸡。   妖贩见了时蓝,脸上挂着笑意,但碍于仙兵的面,不敢上前去打照顾。   见到时蓝身边的容璟,却是惨淡脸色,眼中愤恨与恐惧交织。   怎么会这样?   时蓝心里很不是滋味,无奈地悄悄叹了一口气。   叹气的时候时蓝不忘拿余光偷偷瞄着容璟,生怕容璟发现自己如此这般丧气后,免不了又要生气动怒。   但实际上,容璟这次只是撇了撇嘴,似乎也觉得兴致缺缺。   容璟润了一口路边买来的茶,极随意地问道:“你被招安到仙界,小武芷兰的看法也就算了,按道理你对妖界来说相当于是叛徒……可怎么,妖界的妖看起来一点都不怨你,眼刀子只往我身上下?”   这个问题时蓝倒是从来都没有想过。   “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可能大家都跟我一样,觉得只要能活下来,就是最好不过的事了吧。”   容璟不置可否。   “这妖街面上委实无聊得紧。”容璟伸出手朝前点了点,提议道:“前面有一个听戏的馆子,要不,我们去那儿看看?”   戏馆内。   虽然有人唱戏,表面热闹了许多。但戏的内容基本换成了仙界的颂歌、完全模糊了妖界的部分。   时蓝手枕着下巴,打了一个呵欠。   这时,一个面容极美的女子款款而来,朝时蓝柔柔一笑。   给时蓝端了一碟精致点心的同时,她不动声色压下袖子、背着容璟的视线,塞到了时蓝手中一张小纸条。 第19章 秘密 戏中人。   时蓝一副正襟危坐的拘谨样儿,望向戏台的眼神无比空洞。   耳边鼓噪,心中惴惴,攥着纸条的手不觉冷汗淋漓。   下意识不敢与容璟对视半分。   她做了千种假设,却没有一点头绪。   女子虽然举止间柳摇花笑,美得十分打眼,让她莫名感觉熟悉亲近。   但时蓝确定,她是第一次见。   ……   好在,容璟注意力此刻不在时蓝身上。   戏台上咿咿呀呀,一群敷粉涂面的小妖没有感情地正唱着容璟仙尊如何收服四海八荒,天帝又是如何受六界敬仰。   戏台边,镶了一圈银甲冷面的仙兵。   看起来颇为讽刺。   容璟不以为意,闲闲地捏起一枚点心,望着戏台,视线渐滞。   也打了一个无聊的呵欠。   “你天天念叨妖界。我看这妖界,也不如何。”   容璟轻嗤了一声,而后陷入某种恍然。   “不过,红玉以前带我听过一次戏。那时,这儿演着民间崇拜的孙大圣,还不至于如此乏味。”   时蓝把纸条攥得更紧了些,打起精神,面上柔声应是。   心里翻腾起一阵苦涩的无语。   现如今,容璟怕是好听的马屁听多听麻木了,一般的马屁根本都触动不到他。   这年头,连马屁也要内卷,分出个优等劣等来。   她以后的日子,可是更难捱了。   更重要的是,容璟只晓得嫌弃妖界这枯燥那无聊,也不想想,这一切都拜谁所赐。   唉。   容璟似乎没有觉察到时蓝内心活动,不动声色隔着桌子倾近半分,扣了扣桌面,目光带着审视,“那你……喜欢孙大圣吗?”   容璟气场冷冽,似乎更胜昔日。   “当然喜欢啊。”时蓝认真想了想,方抬起头,挠了挠后脖颈,模仿孙大圣惯用动作,“孙大圣呼风唤雨,力量强大,会七十二变,还会翻筋斗云。尤其他还有火眼金睛,太厉害了!不像我,得师尊亲自指导,火属性还是修炼得如此平庸。”   难得见时蓝稍稍活泼俏皮些。   “自我认识还不赖。”容璟眸子似含着水光,把点心碟朝时蓝的方向推了推,薄唇抿成一条弧,“那你猜红玉她喜欢孙大圣吗?”   容璟笑得十分撩人,时蓝觉得十分瘆人。   又来了,这与替身一起追忆故人,还要木桩替身来猜故人心思的戏码。   虽然在时蓝的认知里,没有人会不爱威风凛凛爱恨分明的孙大圣。   但人都被害死了,红玉喜欢谁或者不喜欢谁。   还重要吗?   思忖间,时蓝心下一沉。   毕竟在妖界,担心自己一举一动被容璟无限放大,连累妖界其他小妖。   时蓝正小心翼翼纠结措辞。   容璟却先开口说话了。   “红玉她不喜欢孙大圣。”   声音泠如清泉,阶如玉石。   但整个人黯淡了下来。   “不喜欢?”时蓝神色微顿,发现容璟正陷入一种恍如隔世的破碎情绪里,“孙大圣这么好、先妖主为什么不喜欢呢?”   “时蓝,我说过,我跟红玉的事,有机会我会解释给你听。现在……”容璟顿了顿,表情极细微地牵动了一下,不答反问,“你觉得红玉是怎样一个人?”   唉。   红玉这个话题,看来时蓝今日再赔着小心、也委实绕不过了。   时蓝不明白。   活在当下或者未雨绸缪不好吗?   怎么会有人一味沉溺过去,造景生情、自讨苦吃呢。   “我资历浅、没有跟先妖主接触过。不过,我听宛音公主提起过,先妖主红玉美在骨而不是皮,天真浪漫、傲骨无双。”   这次容璟听到时蓝再提起宛音,极难得的没有挑剔字眼。   “她的确是最骄傲快意的人。”   容璟似有若无地扯了扯嘴角。   他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时蓝,就像透过时蓝可以看到他心心念念的人。   “红玉骄傲,因此她不怎么喜欢孙大圣。红玉不喜欢他明明一身本领,在花果山活得逍遥自在,却要接受仙界招安,去当什么劳什子弼马温。我记得,她当时还跟我有理有据分析了好久,红玉说,闯天宫的时候,孙大圣明明那么厉害,神佛皆惧,天庭震颤。但西行一路,连很多无名小妖怪也不怎么怕他……”   容璟轻微地苦笑了一声,闭上眼睛揉了揉太阳穴,“红玉她觉得,孙大圣再强,也没有妖怪会真正惧怕被招安了的孙大圣……招安了,孙大圣就不是坚不可摧的了。就算他后来反抗过,但从孙大圣接受招安的那一刻开始,他浑身上下,都是破绽。”   时蓝听得懵里懵懂的。   但她觉得,心里堵了一团酸酸涩涩的东西,找不到有光的出口。   这种情绪,应该是难过吧。   她说不出,她这样,是为了先妖主红玉,为了容璟,为了那个传闻中神通广大无所不能的孙大圣。   还是为了那个被仙界招安却不觉耻辱,得过且过庸庸碌碌的自己呢?   时蓝喉头发紧,但还是小心替孙大圣辩白几句,“大圣就算接受招安,那也是形势所逼迫不得已啊。先妖主红玉就因为这个不喜欢他,这算偏见了吧?”   时蓝越说,声音越低。低到后面,“偏见”两个字微不可闻。   “红玉不是你想的那样。”容璟眸底本是沉下一小方阴影,听时蓝这么说,反而恢复了一些神采。   “那时戏唱到三打白骨精,孙大圣被唐玄奘冤枉时,她哭了整整一天。”容璟语气勉强还算平稳,“像她这样对人掏心舍肺的人,自然受不了相近的大圣顶着泼天的委屈。”   容璟说的那些话,让时蓝怔然。   她听宛音简单提起过,在先妖主红玉出生前,除了受神界庇护的仙界势力上更强大些,几界实力上相对能够互相制衡。   红玉的出生改变了这一切。   就如同吸收日月精华、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孙大圣一样。   从籍籍无名到响彻仙霄,他们并不需要太多时间的过渡。   红玉从降世,便日月同辉红光铺天,妖力丰沛震惊仙界。   就算仙界再尊贵的大仙,出生的时候,也没有发生过真正有多了不得的异象。   虽然他们后来功成名就后,在仙界史有关出生的那段描述上,多多少少一番春秋笔法,添上了不少祥瑞吉兆的神秘色彩。   就好像他们从出生,就注定了得天独厚与众不同。   但真正得天独厚与众不同的那个人,只有红玉一个。   ……   时蓝闭嘴不言。   她觉得再说什么,恐怕都不太合适。   “红玉应该至死也没有想到,负了她的人又何止是我。”   容璟眸子深眯,自嘲式地轻嗤了一声,又恢复了那副凉薄的态度。   “什么师什么友,深恩负尽,伤她的害她的,一个都没落下。”   说话间,容璟站起身,踉跄走向戏台,打断了那些小妖拍马屁的戏。   与他们连比带划,讲起了孙大圣。   趁容璟背对自己的空档,时蓝赶紧打开手中纸条。   待看清上面内容后,时蓝眼底发烫,心脏似被人拉扯。   时蓝默了片刻,叹息了一口气,咬着牙打定了主意,走到容璟身边。   “师尊,刚刚好像是阿星的娘亲,给我塞了一个纸条。”   容璟转过身来,并不意外,也没有去看纸条的内容。   纸条上大致写着,让时蓝帮她告诉南星一声,她过得很好,让南星不要牵挂。   “南星仙尊只告诉了你他娘那家人需要他的俸禄,却从来没有提为何。”   容璟意味深长地看了时蓝一眼。   “你现在知道南星仙尊的身份了吧。他的爹是仙界仙人,可他的娘却是妖界的妖。这事仙界几乎没有人知道,南星仙尊为了隐瞒他的身份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你把别人当仙界最好的朋友,别人指不定连哪天卖了你、你都不知情。”   容璟语速故意放慢,有意强调那些伤人的字眼。   明明是很大的瓜。   时蓝却禁不住开始发呆走神。   阿星的娘可真漂亮啊,阿星长得几乎有一半像她。   难怪她第一眼看到阿星的娘,会觉得熟悉。   这样说起来,她觉得阿星长得比容璟好看,会不会也是因为阿星有一半妖族的血。   会让她觉得更亲近呢?   “这事没有瞒着我,还算你有良心。”   可能看岔了,时蓝总觉得容璟的脸上呈现出了一种极微妙的得意。   “青丘给我发来了帖子。宛音公主生辰,我打算带你一道前去,明日出发。”   “宛音公主生辰?我还没准备贺礼。”时蓝拎回神,神色黯淡下来,“明日就出发吗?这么赶、我才到妖界没几日。”   “随你送什么。反正你送的东西,都不入眼。”   容璟顿了顿,只强调了一句,“不能送小火球。”   没有回答后面那个问题。   时蓝垂下头来,去找芷兰跟小武告别,带走一壶大梦醉。   她想到了长明,但还是忍住了。   时蓝告诉芷兰跟小武,如果有天长明自己走出结界,碰到了他们。   请他们代她告诉他,上次她忘了说,谢谢他送她的那只小文鸟。   她很喜欢。   一定会把它养得白白胖胖。 第20章 生辰 青丘行。   青丘。   人头攒动,仙流济济。   女仙们莺莺燕燕,调笑推搡着,磨磨蹭蹭地挤到几近变形。   但没有一个敢真的借势扑到容璟身上,好引起容璟的注意。   女仙们只会一边不甘心地开着玩笑,一边直往后缩。   实际上,能光明正大跟容璟走到一起的,只有名义上是容璟之妻的时蓝——   虽然他们两人之间的距离,极有默契地空得还可以再插进一两人。   容璟连眉都没皱,神态自若,似乎对周遭一切追捧习以为常。   只整个人仍散发出如雷霆将至的冷冽气场。   时蓝沾了容璟生人勿近的光,硬是被前来给宛音公主恭贺生辰的一众仙子仙官,朝外客气地让出来一条格外宽阔明朗的道来。   大家宁愿自己挤得头歪脸斜、更加变形。   也要尊重容璟到连让出来的道都是堪堪笔直的变态地步。   时蓝心中震惊,委实不能理解。   飞快地扫了一眼四周,时蓝发现来的很多人她貌似都不熟,也不认识。   有隐约印象的只几个,她记得都是仙界有头有脸的人物。   那些目光各带心思,或鄙夷或打量,无不热切。   不想与那些“心思”做无谓的眼神交流,时蓝移开了眼,低下头来,由衷感慨道:“宛音公主人缘可真好。”   时蓝所见,仙界今日来了这么多人,手中无不提着满满当当的礼物。   这动静,完全不输容璟当日生辰的排场。   对比之下,妖界要是有人过生辰,简直不能只用寒碜来形容了。   时蓝记得,她还没有被招安到仙界的时候,仙界早早就已经十分忌讳小妖抱团。   事事艰难,处处敏感。   为了不惹事,为了能活下来,容璟口中那些妖界无不铮铮傲骨的小妖渐渐磨掉了往日棱角。   敢在风口浪尖上来往过密的小妖,眼见着越来越少。   慢慢地,妖界陷入一种诡异的表面安宁里。   到她跟长明的生辰,除了芷兰会自己准备一份,再替还没有化成形的小武送一份。   也就再没有别人了。   说起来,芷兰跟小武最初也不知道长明的生辰。   但因为时蓝提醒他们自己跟长明是一天的生辰,芷兰跟小武很快记住了。   “人缘好?”容璟定定看向时蓝,轻嗤了一声,打断了时蓝的沉思,“不过是托了上古青丘狐族这层皮,投胎投得好罢了。若没有这层皮,一个挥金如土只晓得珠钗脂粉的纨绔公主,有谁会放在眼里?”   见时蓝眼神涣散,容璟顿了顿,加重语气,“我说的,你是怎么想的?”   时蓝眸子暗了暗。   容璟说话向来都很难听。   虽然她晓得,在难听的前提下,容璟说的大多数话都是别人不敢直说又戳人心肺的大实话。   但挑在别人生辰,大老远跑别人的地界,毫不厚道地张口就说这些风凉大实话。   多少还是有些亏心了。   “嗯。”   时蓝不愿评价,极含糊地应了一声。   这反应,让容璟隐隐感到不悦。   他停下步子,偏过头。   “怎么到了青丘,比在妖界还神思不属?这人不都还没见到吗,你怎么就失神成这般了。”容璟嘴角扯起一个嘲讽的笑,语气无比清晰,“时蓝,这些日子我是纵容了你些。但你始终可要记得,你代表的,是我的面子。我的面子,就是仙界的面子。等一会儿看到宛音公主,……”   时蓝突然觉得,自己以前是看走了眼,竟然觉得容璟跟天帝只样子相似、性格完全不同。   这样一看,容璟跟天帝果真是亲兄弟,连说的话都如出一辙。   “师尊,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走神。”时蓝抬起头,小心翼翼向容璟解释,“我刚在想,我们离开仙界的时候没有告诉火麒麟此行还要去一趟青丘。我来青丘前托回仙界换差的仙兵把果子带了给它,不知道它这会儿收到了没?”   “你走神是因为担心火麒麟?”容璟面上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小声讽刺了几句,“自己明明怕狗,还要充烂好人。烂好人能在仙界活下去?”   “师尊,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没什么,突然想起了一事。”容璟恢复了如常的冷淡,“以后,火麒麟不用你照管了,你也不用再操心它的事。火麒麟毕竟是上古神兽,身份尊贵。你之前照顾它,本来就是权宜之计,并不合适。大家早有微词,我耳朵这段时间也都听起茧子了。等我寻到合适的人选,自会把它交付。”   时蓝眨了眨眼睛,点头柔声应是。   虽然有一点莫名小小的失落,但时蓝心里盘着,火麒麟在仙界的时候,几乎天天跟容璟形影不离。   能照顾火麒麟的人,等同于也要跟容璟形影不离。   容璟话里的意思,是还要挑一个身份同样尊贵的。   那不是他在借火麒麟之事,暗示自己有另娶之意?   甚好甚好。   ……   眼见时蓝眉梢眼角染上了喜色,容璟的心情也略略好了一些。   容璟挨得离时蓝近了些,正准备施予恩惠,揽过她的肩膀。   “小时蓝,你真的来啦,太好了。”   不知道打哪儿冒出来的宛音突然横在容璟与时蓝面前。   珠摇玉晃。   容璟缩回了手,冷幽幽地瞥向宛音。   “宛音公主……”   时蓝心情明快了不少。   宛音还是那副拥金戴翠的样子,美得鸟惊喧花愁颤,只今日看起来更为华贵。   时蓝向上瞥了一眼,禁不住有些担心满头的那些金饰会不会把宛音的脖子压断。   宛音伸出手来,在时蓝面前不客气地晃了晃。   “今日我生辰,小时蓝有给我礼物吗?”   “当然啊。”   时蓝掏出连夜赶制,她寻来妖界山花做的簪子。   山花娇红,簪子还带着晶莹的露气。   礼物有些寒碜,但已经是时蓝能力内能送出最好的了。   时蓝递上前去,粲然一笑。   “宛音公主,生辰快乐。”   宛音美目流转,接过花簪时,面上明显有些恍然。   但在与容璟四目相对时,神色迅速恢复了清明。   “谢谢你,小时蓝,花簪真漂亮。我很喜欢。”   时蓝心下一热,这才放下心来。   在场的男仙无不抽了一口气。女仙们更是窃窃私语,八卦之魂熊熊燃烧。   不是说宛音公主相中了容璟,容璟还差点娶了她吗?   本以为这青丘宛音今日定是会治治时蓝,最少也得是扯头花,给不知好歹的时蓝一点教训,她们也有的是热闹看。   到底现在是怎么回事?   就算仙界与青丘这亲事最后没成,宛音公主也不至于以德报怨,对横插一刀横刀夺爱的时蓝如此青眼有加吧?   一个女仙垂头丧气,小声嘀咕了句“贵圈真乱”。   身旁的女仙拿胳膊肘轻轻撞了撞她,好意提醒她“不是贵圈,这就是我们的圈。”   容璟眼光如淬寒冰,扫了四周一眼。   四周立马鸦雀无声。   这时,一个墨袍仙人走了上前,径直跪在宛音面前,双手递上一个精美的盒子。   打破了沉默。   “宛音公主,这是我送你的礼物,南海夜明珠。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宛音玉手一挑。   盒子被打开,硕大的夜明珠熠熠生辉,照得宛音容色更加明艳。   宛音极敷衍地一笑,“有劳曜风仙官了。”   曜风仙官?墨袍仙人?   记忆串联在了一处,时蓝倏地想起来,他就是那个传说中爱慕宛音得紧,当初绊了自己一脚导致她打碎了容璟十分宝贝的灯盏的仙官。   也是容璟曾经的男徒弟。   难怪自己那天看到他疾步来找天帝,会觉得如此眼熟。   曜风仙官站起身,向容璟一礼,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鲛族公主今日也来了,容璟仙尊要见见吗?”   时蓝抚了抚自己肩口。   容璟生辰的时候,鲛族公主水染闹那出让她至今都条件反射觉得痛。   时蓝还记得,容璟似乎连鲛族公主水染的名字都不记得。   就在时蓝以为容璟会摇头的时候,容璟点了点头。   紧接着,人群里脸上起了薄薄红云的水染莲步而出。   水染含羞带怯朝容璟先福了一福,随后转身朝向宛音公主。   “宛音公主,生辰快乐。”   水染拍了拍手,身后立马有侍女献上一枚珊瑚透玉挂珠长簪。   不仅跟时蓝撞了型,还撞了色。   “上次若不是你戏多,小时蓝根本不用遭那个罪。”宛音却是连敷衍都懒得摆了,“你的礼物我可不敢收。水染公主,请回吧。”   “水染公主,请借一步说话。”   容璟略略扬眉,语气还算客气。   眼中包着一汪晶莹的水染带着一股我见犹怜的楚楚韵致,紧紧跟在容璟身后。   离开了众人视线。   “那鲛族公主叫啥?什么染?”   时蓝感觉自己胳膊肘被人轻轻撞了撞。   怔然中的时蓝本能回答道:“水染。”   “我没听清。水什么?”   时蓝偏过头去,“是水染。”   粉面杏腮的锦瑟撇了撇嘴,自来熟地挽住时蓝的胳膊。   “她人刚都快贴师尊身上去了。时蓝你怎么看起来一点都不觉得糟心?” 第21章 背叛 三生石。   “糟心?”   她又有什么资格说糟心呢?   不过,时蓝记得,容璟说过红玉的事遇到了麻烦,他后面会去南海查一查。   今日容璟对水染态度反常,想来应该或多或少有这方面的原因吧。   她也是刚刚锦瑟问起,才想清楚这一点的。   但心知肚明是一回事,她也不能就此拆了容璟的台。   好歹他也算说话算话,才带她回了一次妖界。   人虽走、茶不能凉。   这次,就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替他打打掩护吧。   时蓝看了眼自己胳膊,又抬头看向一脸强装淡定,实际每个毛孔都透着急求认同感的锦瑟。   有一瞬间的茫然。   ——我昨日是跟她一起摸过胡?还是一起吃过饭?   ……   这自然不是锦瑟想要的反应。   锦瑟撇了撇嘴,用脚轻轻踢了踢脚边的石头。   她觉得这块石头又硬又木。   踢一脚,动一步;踢两脚,动两步。   不来气,甚至可以说有点傻。   越看越有些像时蓝。   她以为时蓝受水染跟容璟的刺激过重,人也傻了。   可她不知道的是,对时蓝来说,虽然收了冰糖葫芦,感激她是一回事,但上一次用剑指着自己的仙界贵女突然亲热无比地挽着自己的手——   这冲击比做事全凭心情、让她感觉摸不透又猜疲了的容璟来得更重。   锦瑟扯了扯时蓝的袖子,咬着牙扫了一眼容璟跟水染离开的方向,用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语气进一步解释,“师尊刚是给水染有意解围的,你难道没看出来吗?你到底怎么看水染的?”   “水染啊。”时蓝想了想,比划了下,“她挺好看的。腰肢似水盈盈,我的腰至少是她一个半粗吧。”   锦瑟简直要气笑了,用无可救药的眼神看着她,“你说什么?你确定?”   时蓝微微歪头,不确定道:“嗯,也可能是两个粗。”   这话一出,本来担心锦瑟会对时蓝有什么不利举动的宛音跟锦瑟一起愣住了。   宛音以为时蓝过于懂事而矜持着不愿叫苦。   而锦瑟,则拼命想从时蓝脸上找出一丝不甘心的破绽来。   ——发现除了心有余悸的几丝害怕,时蓝脸上没有掺杂别的表情。   宛音媚眼如丝,此际却流露出复杂神色,“小时蓝啊,你因为水染受了那么重的伤,现在容璟又这般对她,一点儿都不考虑你的情绪。你对水染,印象就只有这个么?她不过一个灭了族的公主,容璟我治不了,对付她还是绰绰有余的。我可以替你出这口气。”   “就是。”锦瑟提高了语调,在一旁帮腔,“她离开的时候居然还如此挑衅地回头看了你一眼,这气亏你忍得了。”   “啊?我还以为她是在给我抛媚眼。”时蓝一脸懵地摇了摇头,“说到上次师尊生辰的事,宛音公主,谢谢你啊。我受伤后还好有你抱着我救了我。我醒了不久,脑子尚不清醒。你当时来看我,我也没谢个明白。”   宛音愣了,“你受伤那天我没有来啊,因为是容璟生辰,我心里烦他,只差人带了贺礼去,我故意误了时辰……”   “什么?”锦瑟用古怪的眼神看着时蓝,“你不知道是师尊抱了你救了你的吗?师尊他难道没跟你说?也没有旁人告诉你?”   居然、是他么?   时蓝嘴角僵硬地扯了扯。   时蓝错开脸去,生硬地把话题重新转移到水染身上。   “她刚出现的时候我是有点怕她,怕她又搞什么美人救英雄的事,也担心她为上次我截胡的事找我算账。”   “也是。”锦瑟点了点头,“她幺蛾子太多了,不知道搞了些什么,我听天后说她最近很得天帝器重……你的处境是不好得罪她。可我一点儿也不喜欢她。”   “锦瑟仙子一再想听到我的答案。”时蓝苦笑了下,揉了揉肩膀,“可是我想了想,前面的苦头不都是我自找的吗……至于对水染的印象,我曾听说鲛人流泪的时候眼泪都会变成珍珠,虽然鲛族被灭了,但她应该挺有钱的,阿星应该也很羡慕她吧。”   锦瑟没有反应过来时蓝颠三倒四的话,只对她对水染的态度感到不可置信。   锦瑟摇了摇时蓝肩膀,“时蓝,你看看我……”   时蓝被晃得晕了,“看什么?”   锦瑟正色道:“你快看看我的发型。我今日改了偏云髻,绢花也是居中对齐的。”   ——我都这么努力了,你凭什么还能心安理得地躺平?   锦瑟又是生气又是兴奋,“师尊说不定哪天也会看上我的……能配上师尊的人太少了,我原本嘛,也就只能接受师尊娶红玉或者宛音公主。”   宛音媚眼翻成了白眼。   ——我谢谢你看得起。   “不过呢。”锦瑟吸了一口气,手肘弯曲掌心握拳,给自己也给时蓝提振士气,“最近我有努力给自己做思想工作,我发现你虽然性格懦弱了些身份也低,有的时候还老是给我鬼鬼祟祟的感觉。但你人不坏,也不给人使坏。别的地方倒是也没那么讨厌。”   “我好不容易才接受了师尊娶了你。等以后师尊再娶了我,我们也可以好好相处。”锦瑟见时蓝这会儿似乎听得认真,干脆一鼓作气,“说白了,我们两个是师姐师妹,都是自己人,比别人多一层亲。遇到这种事情,我们不就应该团结起来,一致对外么?不论如何,不能让水染那样的人钻了空子。”   时蓝眸子暗了暗,说了一句让锦瑟一时回不过神来意味不明的话,“锦瑟仙子,我很羡慕你。”   除了在容璟面前扭曲局促一些,锦瑟在其他人面前都挺大方爽直的。   想爱就爱,想恨就恨。   坦坦荡荡。   天后是她的倚仗。   不用像她一样就算夹着尾巴也做不好人。   时蓝又想了想,“不过……”   锦瑟紧张起来:“不过什么?”   “妖界虽然被灭了。但留下的小妖都奉行以前妖界一夫一妻的传统,我也不例外。”时蓝笑了笑,“锦瑟仙子莫急,我与师尊原本就没有缘分,我去月老那儿问过了,三生石上并没有我跟师尊的名字。锦瑟仙子今日发饰很漂亮,其实那日的偏云髻也很美。不管锦瑟仙子以后作何打算,我祝锦瑟仙子一切想法顺心成真。”   ……   宛音生辰的宴会上,时蓝终于见到了对水染说了“借一步说话”后,便消失多时的容璟。   是跟面上一道红晕的水染成双成对一起来的。   走前一道红晕,回来一道红晕。   不知道的,还以为水染今日出门梳妆打扮时,胭脂腮红又化重了手。   时蓝记得容璟叮嘱的面子的事。   她端正地坐在席位上,眼眸低垂,不去乱瞟,只露出一段柔顺雪白的脖颈,显得整个人既娴静又端庄。   容璟满意地一拂衣袍,径自坐到了时蓝旁边。   身后的水染欲言又止,露出不甘心的神情,眼角慢慢渗出了晶莹,化作了珍珠。   “鲛人的眼泪真的可以变珍珠啊,好神奇,好有钱。”   时蓝不小心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而后下意识迅速瞥了容璟一眼,去看容璟的反应。   她发现,容璟居然在对他笑。   不是阴阳怪气,而是很明媚舒展的少年郎的笑意。   “师尊……”   “你猜到我去找她是为什么了吧?”   “嗯。”   “你猜到了,但你没有告诉宛音跟别人。”   “是。”   “去了妖界一趟,倒是进益了。”容璟给时蓝添了一筷子糖醋排骨,心情甚好的样子,“先吃饭,宴席都吃不饱,别捡那些花里胡哨的吃,先吃点肉。”   他恍惚记得,时蓝以前主动挑过这道菜。   时蓝被容璟突如其来通情达理的柔情给震了一身鸡皮疙瘩。   于是,这块糖醋排骨她吃得说有多恍惚,就有多恍惚。   宛音怎么讽刺容璟如何标榜自己守时今日却迟到,容璟又是怎么四两拨千斤地回怼过去的。   她耷拉着头,都没心思听了。   时蓝满脑子想的都是宛音跟锦瑟一路跟她讲的水染公主的事。   锦瑟说她讨厌水染,最主要是因为水染背叛了自己的族人。   她为了得到容璟的垂怜,不惜向仙界主动献出了南海鲛族的布防图,才导致仙界不费吹灰之力灭了南海鲛族,只剩下来她这个有名无实的鲛族公主。   被灭族后,她依然不知悔改,天帝保留了她公主的身份,她也依然没有一点后悔之意,不知亡国恨,天天腆着脸各种倒贴容璟。   锦瑟从小就喜欢容璟,但就算再喜欢,她委实也不能理解水染爱容璟到这样偏执心狠的地步。   宛音听锦瑟说起这些时,脸上淡得像一碗冷透了的水。   他说水染身上似乎有什么天大的秘密,南海被仙界加了很强的结界。   宛音还说,虽然他对水染不怎么熟悉。可他记得,红玉生前,就十分不喜水染这个人。   宛音说仙界的水太深,水染都被灭了族还能眼不眨心不跳,在天帝面前如鱼得水。   让时蓝千万记得要提防。 第22章 醉酒 鸿门宴。   今天的容璟,心情似乎分外地好。   不管是宴席上场面上的推杯换盏,还是跟宛音话里交锋,他整个人,都比平日多了不少生气。   从时蓝的角度看,容璟那双常年含着冰一样的眸子,这个时候却只见冰的晶莹雪亮,不见冰的冷冽透骨。   整张脸没有布满讥讽。   真难得。   时蓝拿余光小心瞄着容璟,不知怎么,恍然想到那时他一时兴起收了自己为徒。   手不自觉抚了抚眉心。   真奇怪啊,一定是自己的错觉。   过了这么久,怎么还会觉得眉心微微发烫呢?   这个动作,让她视线转换,刚好与宛音四目相对。   宛音弯眸眯起,意味深长地给时蓝递了一个眼色,不动声色地用如葱手指轻轻抚过酒杯杯沿。   笑得十分狡黠。   时蓝一时没有领会宛音何意,以为只是普通的打招呼,便对着宛音浅浅一笑。   宴席过半,每个人脸上都似有潮意。   宛音袅袅婷婷地站了起来,露出攘袖玉手,皎腕金环。   一笑,一室生艳。   “今天的酒可是我仿了故人手笔,亲自酿下招待各位的。感谢大家来青丘贺我生辰。愿仙界与青丘万世交好,愿岁岁有今日,年年有今朝,大家今日尽管敞开了喝。”   真话与假话,只要掺杂着说,听到的人,自会取自己想听的那部分。   如此,人人都会满意。   墨袍的曜风仙官闻言,涨红了脸,举起酒盏一饮而尽。   容璟看了看杯中的酒,微微拧眉,神色晦暗莫名。   故人?   似乎这才反应过来。   这次不管再说什么,自己怕是都注定落了下乘。   于是,容璟看向时蓝,想从她那儿得到一个确定的答案。   貌不合神也离这么久,这点默契却还是有的。   时蓝低首,看着杯里胭脂红一般的酒,晃了晃,抬起头,告诉容璟——   酒的确是大梦醉,但方子似乎差了些意思,不及妖界别的小妖酿的。   容璟似是酒劲上了脸,连带整个人言行举止更加松弛。   慵懒地掀了掀眼皮子,容璟倾身靠近时蓝几分,不无得意地向时蓝炫耀。   呼吸可闻。   “意思就是我们喝到的这些,都是假酒。”   “无事,红玉就快回来了。大梦醉原本是什么样子,我自有机会第一个尝到。”   时蓝勉强扯了扯嘴角,算是场面上的附和。   容璟这种十分有底气的炫耀,对于时蓝来说,多少有些不能感同身受的乏味了。   毕竟时蓝生在妖界,仙兵禁酿大梦醉之前,她可是一路闻着大梦醉的味儿长大的。   自然不会觉得稀罕。   容璟说的话,对她来说,就像民间孩童过年第一次收到糖果,觉得天底下只有自己才会拥有糖果,忍不住向同伴炫耀一样。   时蓝不会为之动容,甚至有点儿可怜他。   ……   不过,时蓝觉得有两点很奇怪。   一点是,隔着这么近的距离,喝酒已经喝得隐隐有麻了之势的容璟,说出的话,就像微风一样温温软软拂过时蓝的耳朵,让时蓝觉得很痒。   这本也没什么。   可为什么一个喝醉酒的人吐气却并不难闻呢?   时蓝记得小武还没化成人形的时候,偷偷喝过大梦醉,这么香软的娃,打嗝的时候连奶味都带着酸。   可容璟还是跟平时一样,淡淡的冷松味。   这种味道,不缱绻,很清冷。   但时蓝一旦靠近问到,总有一种一方面提心吊胆想要远离,一方面又想再靠近些多嗅嗅的冲动。   说起来,这淡淡的冷松味算是在容璟身上,时蓝甚少觉得亲近的地方了。   时蓝是这么想的,今日不知怎么了,便也这么糊里糊涂地开了口,“师尊,你身上的味道很好闻。”   容璟眉梢微皱,脸又红了些许。   后面似乎扯着时蓝袖子,小声说了什么。   但时蓝没有听清。   ……   至于另一点,便是容璟刚又跟她提起的那句——   红玉快回来了。   这句话就像符咒一样,曾经久久盘亘在她脑海。   但她心里明白,正如甲之□□乙之蜜糖。   这句话是容璟的信念。   时蓝再清楚不过,他对她那一点儿微末的好,对妖界、对芷兰跟小武那一点儿悭吝的善意,都是看在了红玉的面子上。   容璟去取火灵芝前,也说过同样的话。   可是,一个死了几万年的妖,真的这么容易就能死而复生吗?   换一个角度说,像天帝那样的人,真能允许红玉这样强大骇人到威胁自己地位的人、再次大摇大摆地出现在自己面前。   还跟自己的亲弟弟结成伉俪?   吃糙米的担心吃鲍鱼的,说的就是时蓝这样的人。   容璟见时蓝表情讷讷,不知道在神游些什么,面上甚是平淡。   没有吃醋,没有惊讶,没有他习以为常的那些不甘。   只是胡乱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时蓝似乎是感觉到了容璟凉幽幽的审视,以为容璟是觉得她表现得不够狗腿。   所以不够满意。   时蓝清了清嗓子,赶紧找补道:“师尊,你放心。等先妖主回来了,我一定麻利儿地给她腾出地方,滚回妖界,绝不会碍你们的眼睛。”   时蓝就像他手心一道握不住的风。   容璟不知为何,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他从来没有什么握不住的东西。   从来还没有人如此无视他。   尤其是一个刚刚还夸了他身上味道好闻的人,虽然态度并无暧昧,但态度却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流露出一些平常的假面下难有的真实情绪。   这种真实情绪怎么说。   时蓝看待他,就像看待集市上一颗品相不错的西红柿。   她站在西红柿面前,发自肺腑真诚地评价他——   你颜色很好看,一定汁水很足很好吃。   但下一刻,时蓝转身就走了。   她并没有买走这颗西红柿。   甚至有可能,她从来没有要买西红柿的打算。   他连她是来买什么东西的,他一切都不知情。   也许她下一刻还会无心地闲逛到另一处,同样发自肺腑地夸赞一颗山楂,或是一枚土豆。   容璟压了压额头,说不出的隐隐烦躁。   连红玉要回来的惊喜,都稍稍冲淡了些。   她莫不是真的以为自己喝醉了,等酒醒了她说了什么又是什么表情反应他都不记得?   容璟似笑非笑地扬了扬唇畔,本想说些刻薄的话。   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容璟最后说的话是,“等红玉回来,我的殿内还是有你的位置。有你照顾红玉,我放心一些。”   时蓝僵了。   她觉得今日是个良机, 八_零_电_子_书 _w_w_w_._t_x_t_8_0_8_0_._c_o_m 正想跟容璟唠唠和离的事。   下一秒,容璟一头栽在了桌面。   时蓝惊了。   身边的仙子仙官们也都惊了。   她起身,正想唤下身边的哪位仙子仙官一起搭把手,把容璟扶起来。   仙子仙官们却相继倒去。   时蓝看着拍了拍手,一脸幸灾乐祸的宛音。   瞬间明白了。   宛音脸上笑意明显更足,“仙界这些人,假的碰惯了,果然都喝不惯真酒,没一个能打的。”   时蓝被宛音胆色慑住了不到一会儿,很快适应接受了眼下的处境。   她把容璟扶好,把自己身上的披风盖在了他的肩上,蹲下身来,在容璟的胸前小心翼翼系了一个披风上居中对齐的蝴蝶结。   这样应该不会冷了。   “没想到就算在仙界,师尊也是第一个酒力不济倒下去的。”时蓝边搓手,边感慨。   宛音点了点头,投去赞许的目光,“小时蓝啊,我怎么突然觉得,你身上有着一股闹市杀人不掩名儿的劲儿,甚好甚好。”   时蓝苦笑了一声,环顾四周,粗粗扫量了东倒西歪趴着的一圈。   “水染是鲛族公主,她不是生来就是仙界的人,按道理不应该醉酒才是啊。”   “仙界的酒里我不敢做文章,她的未必我还不能动吗?”宛音露齿一笑,无比明艳大方,“她的酒里,我当然加了蒙汗药。”   “宛音公主考虑周全。”   时蓝额冒冷汗,僵硬地扯了扯嘴角。   这次她是真被宛音如此胆色完全摄住了。   “小时蓝啊,我一直想跟你单独说说话,让你看看我珍藏的那些宝贝,可惜一直没有机会。今日我生辰,总算甩脱这些尾巴了。”   宛音取下头上晃眼的一堆珠钗,清清爽爽拾掇一番。   只别上时蓝送的那枚山花簪。   “不知小时蓝能否赏脸,跟我这会儿一道去看看呢?”   时蓝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我愿意跟宛音一起去看,但若我们都不在,师尊他人又醉了,没有一点防备心思。若是有坏人害他、取他性命怎么办?”   时蓝担心的,其实更多是若青丘地界出了事,仙界自然会来寻宛音的麻烦。   “小时蓝,我怀疑你在内涵我。”宛音摸了摸下巴,脸上露出不甘心的嘲讽,“你不知道,你这师尊命比天还要硬。取他性命?我倒是第一个想取。但他心若不碎,没有任何人有这个能耐。”   宛音越说越觉得晦气,干脆转了话题。   “不说他了。小时蓝,陪我走走吧。你送了我礼物,我也想让你挑一件。” 第23章 回忆 美在骨。   时蓝被宛音拉到了一屋子明珠珍宝里。   宛音双眼放光、如数家珍,说了一会儿嗓子都快说哑了。   什么上古赤金扁钗啊,什么天后都没有的点翠烧蓝镶金花钿啊,什么六界内都只有两枚的流光九转玲珑镯啊。   名字复杂到任选一个让时蓝复述,她的舌头都不可能捋得直。   时蓝看得眼花缭乱,听得更是云里雾里。   宛音扯着时蓝的袖子,来回晃了晃,笑嘻嘻地让时蓝挑选一件带走。   时蓝扶了扶额头,不愿打击宛音的热情,闭着眼睛随手指了指。   刚好指向了一枚样式有点古怪、镶嵌着不知名小花儿的簪子。   它看起来不太起眼,摆在最角落里。   只用一个式样古朴的盒子装着。   在一室璨然里,多少显得有些低调黯淡。   “这枚簪子可以吗?”   “不行!”   宛音横在时蓝面前,双臂打开,是阻拦的的动作。   宛音面上露出震惊,目不转睛看着时蓝,“不行,这是红玉生前送我的。”   说得斩钉截铁。   “还有那几个也不行,都是红玉送的。除此之外,你挑别的,都可以。”   气氛有一瞬间的凝固。   “你真的一点儿也不认识红玉,跟她也没有任何关系吗?你今日送我的簪,风格跟她以前送我的很像。”   宛音一瞬不瞬地看向时蓝,神情中浮起一抹诧异,怅然长叹了一口气,“小时蓝啊,我感觉你似乎把真实的你的全部情绪都藏起来了。我突然觉得,以前我说红玉应该有所考虑,我让你就在容璟妻子这个位置上好好待着的话,会不会太自私了。如果你真的在仙界待得不开心,想回妖界,又怕得罪了容璟,我可以试着帮帮你。”   时蓝见宛音的次数并不多,这几次见面,要么宛音对着她欲言又止,要么就是神情纠结反复说起类似的话。   “我想跟师尊和离,再回到妖界。我做梦都想。”时蓝心情有些复杂,但仍十分感激,“可宛音公主又打算怎么帮我呢?宛音公主你也许可以帮我跟天帝求情,但师尊绝对不可能允许我先跟他提和离,允许他被我践踏了面子。”   “我去天帝那儿闹,让他休了你,我再嫁给他啊!这样,有什么,也是他找我算账,自然就不会找你,或者找妖界出气了。反正我跟他旧账一堆,不差这一点儿事。他心里一直记恨我。我对他也一样。”   宛音拍了拍垫着馒头的胸脯,美目嫣然,说得十分轻松流畅。   时蓝按着太阳穴、一脸黑线。   要是现在她正在喝水,恐怕早就噗的一声呛出来了。   “宛音公主,除了那封来历不明的信,为什么连你也十分笃定先妖主红玉她一定会回来呢?”   时蓝说出了心中的疑惑。   容璟那儿似乎有红玉的事新的进展。   但她不敢拿不确定的线索,去毁了宛音最后的希望。   “我常常梦到她,梦到她像以前一样,小跑过来,叫我师父。”   “梦到她陪我一起挑选明珠珍宝。”   “梦到她一身红裙,傲立天地的少年模样。”   “我不相信,她真的会永远离开我。”   宛音脸上浮出了一丝笑,没有任何平日的艳意。   只柔和如春风。   时蓝从宛音断断续续的回忆里,知道了他跟先妖主红玉的一些故事。   那时,仙界十分忌讳红玉的存在,但青丘宛音却不会有任何芥蒂。   作为六界知名纨绔,宛音出了名的只爱美人跟珍宝。   等宛音听到红玉的威名后,他第一反应是好奇。   他想要去妖界看看,这个震慑仙界的妖主到底长什么样子。   是美艳大杀四方,还是丑得天人共愤。   他怀着心思前去。   那时的妖界他进不去,他便有意隐瞒了自己的身份,只在妖界边界的路边支起了小摊、卖起了首饰。   宛音觉得,世间没有女子能够抵抗得住她的首饰的魅力。   就算红玉,应该也不例外。   他终于等来了擦肩而过的红玉,她也的确表现出一些对他的首饰摊的兴趣。   虽然他看到红玉的第一眼,心里是失望的。   红玉长相太普通了。   她混在一群小妖里,互相勾肩搭背。   像人间街头的一群小混混儿。   要不是旁边的小妖叫她“妖主”,宛音甚至会认为那个长相明显更明艳的小妖,才符合他心里对妖界妖主的想象。   其实,红玉也不能说不好看,但就像山间清风一样,吹过就忘了,没有任何特别。   红玉却停了下来,一副落落大方的洒脱模样。   她告诉身边一群小妖,这儿的首饰很漂亮,让她们可以尽情挑选。   钱她来付。   一个小妖看了看首饰,似乎有些心动。   正想上前,被另一个有见识些的小妖拦住了。   有见识的小妖充满警惕地看了宛音一眼,附在红玉耳边提醒她,“妖主,这个人好像是青丘的宛音公主,我之前看过她的画像。”   “我知道她是宛音公主啊。”   红玉中气很足,声音不低,在场的人都听到了。   包括宛音。   宛音眯起了眼睛,开始觉得红玉说话的时候这副神采飞扬的样子十分有趣。   红玉朝着宛音大方地展唇一笑,“不过,我也是猜的。他们都说青丘宛音公主是六界最美的女子。六界的女子我虽然见得也不多,但你确实是我见过最美的一个。人美,你卖的首饰也是。”   夸宛音美的人很多,有求者甚之。   但都含蓄内敛,一句话转着十八道弯儿,极尽酸腐。   却从来没有人这样当面夸过他。   宛音的脸不自觉染了红晕,然后,他心情十分复杂地点了点头。   那个有见识的小妖更不放心了,再次附到红玉耳边,“妖主,青丘宛音公主来我们妖界,怕是心怀叵测,我们不能不提防她啊。”   红玉摇了摇头,并不认同,“来者是客,天下大同,我们不要随意说别人的坏话。青丘宛音公主都愿意来我们妖界摆摊,这不正是说明青丘也很喜欢我们妖界的民风吗?”   又有小妖忐忑问,要是青丘宛音公主真的居心不良怎么办呢?   红玉又说,那就是青丘宛音公主自己一个人的问题,不是她的天下大同理念出了什么问题。   小妖还是不放心,猛咳一声,又问若是青丘宛音公主对妖主你下手了怎么办?   红玉更不理解了,吹了吹手上的狗尾巴草,满不在意道:“这天下难道还有打得过我的人吗?”   没有,当然没有。   小妖们都闭了嘴。   她们也觉得自己刚才的担心确实是放屁一般的多余。   都乐呵地去挑选首饰了。   这场面跟宛音心里设定的所有初见的可能都完全不同。   红玉笑吟吟地看着他,“宛音公主,来都来了,赏脸到我们妖界吃个便饭再走,成吗?”   宛音的脸上一时闪过红蓝绿黄,几种神色互相交替。   最后他怎么点了头,自己都不记得了。   红玉就是这样一个人。   直来直去,不会绕弯子。   她看起来对一切都不在乎的样子,但同时又不妨碍她随时随地对人掏心掏肝。   她桀骜又洒脱,骄傲又天真。   青丘也好,仙界也好,他从来没有接触过像红玉一样的人。   明明是他抱着目的来看她,最后一切又都莫名其妙变成了——   他被她带了节奏、糊里糊涂地走。   宛音最后在妖界吃了饭。   那一餐他多少吃得有些食不知味。   他突然觉得,扒拉糖醋排骨、嘴上糊了一圈的红玉很美。   甚至比自负六界第一的他还要美。   这种美是致命的,就像一个漩涡,会把人不自觉吸了进去。   她身上有些看不见的东西在闪着光,比他收集的所有珠钗都要耀眼。   宛音仰头饮了大梦醉,正在走神。   红玉睁着一双雪亮,凑到他跟前,“宛音公主,你首饰都好好看啊,我看她们都很喜欢。但我担心以后没有那么多钱再给她们买。你会做首饰吗,能不能教教我啊。”   红玉眉眼舒展。   宛音却突然觉得自己连呼吸都有些拘谨。   他卖给她们的那些首饰,原本价值连城、千金不换。   但当时,他懵里懵懂的,已经主动给了红玉很大的折扣了。   他能看得出,红玉应该只是喜欢首饰,欣赏首饰,并不知道首饰一般的价格。   并不知道她已经占了他很大的便宜。   奇怪的是,他也不愿告诉她这点。   原来是打肿脸充胖子,也想送别人礼物啊。   他竟然觉得她有一些可爱。   宛音临时起了一些捉弄的心思,想试探不可一世的红玉的的底线在哪儿。   他正了正衣襟,故意面色一肃,“我可以教妖主你做些寻常的珠钗首饰,但前提是妖主得拜我为师,学习的时候也得在我们青丘。”   她不可能答应的。   青丘也好,仙界也好,大家都把身份尊卑看得比自己命还重。   宛音当时这样想。   “当然可以啊。谢谢师父。”   红玉笑得十分开心。   宛音哑然。   心里突然觉得,自己这样试探来试探去,真的很没有意思。 第24章 联姻 男仙册。   红玉自拜了宛音为师,没有多耽误。   一有空,她便策着马,哼着曲儿,带着妖界的花花草草,到青丘去找他。   虽然宛音提前告知了青丘。   但青丘的人还是很怕她。   他们眼里虽有觑探之意,却没有一个人敢回应她的招呼。   青丘的小孩一看到她,想起来在他们不听话的时候,家里大人为了吓唬自己讲的那些可怕传闻。   小孩们哇哇大哭,吓得鼻涕眼泪抹成了一把。   红玉想了想,以为是自己策马吓到了他们。   她决定不骑马耍帅了。   反正,她不骑马,也很帅。   于是,下次去青丘的时候,她不仅没有骑马,还带了很多妖界的果子、自己用狗尾巴草编的小玩意儿,并着小妖们自己做的糕饼,一起给了宛音。   宛音又一一分给了青丘的人。   这样一来二去的,青丘的人渐渐放下了警惕,红玉跟不少人都混熟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宛音习惯了每天一起床,便走到风口。   等着那道红色翩翩身影的到来。   好像只有等到了,他才能心安。   而红玉有事没来的时候,他总觉得心里很空。   这种感觉,让宛音心里觉得十分微妙。   红玉的美是鲜活的。   而青丘,盛名之下,强弩难撑,实则已经死气沉沉太久了。   是他把这股鲜活,带到了死气沉沉的青丘。   一想到这,他总会不自觉牵了牵嘴角。   他当时提出的拜师要求,特意说了学习做簪子的地方,得在青丘——   多少便是算携了私心吧。   他想让她来青丘,看他更多的收藏。   那些珠宝琳琅,不知为何,他只愿分享给她一个人看。   有一天,宛音做了噩梦,梦见红玉一身血肉模糊,被仙界一个看不清脸但衣料华贵的男子带走了。   宛音醒来,心里堵了一团闷塞,那天,他忘记了往胸口塞馒头。   红玉出现在了他面前。   他才反应过来。   宛音低头:“我……”   红玉面色如常,举着手中的花草在宛音面前晃了晃,“师父,我们今天学做什么簪子啊?”   宛音咬着唇,目光灼灼,“红玉,我是男子,我之前骗了你,你不觉得生气?”   “我一开始就知道了啊。”红玉笑了笑,“师父还记得吗?我拜了师父的那天,师父抱了抱我。那天师父胸口塞的馒头怕是冷了,早变硬了。有哪个女子胸脯会那么硬啊?当时我就明白了。”   宛音的脸一片灰白。   “师父你是男子还是女子,这都不是什么大事啊。反正师父你答应教我做簪子,现在不也一点儿也没有骗我?师父你教得很好,现在我都会做好几种簪子了。用不了多久,我应该都能顺利出师,做好送人了。”红玉想了想,轻描淡写补充,“师父信任我,才愿意让我来青丘。至于师父瞒着我,应该是有自己的苦衷。放心,我一定会替师父保密。”   宛音沉默着接过红玉手里的花花草草,再次轻轻将她拥住。   “红玉,谢谢你。”   红玉最终也没有等到把自己做的首饰亲手送给妖界的小妖。   在她死之前,送出去的簪子,都是给宛音的。   青丘与仙界自来交好。   仙界的南星仙尊三天两头,经常往青丘跑。   他得知红玉是妖界妖主,并没有像仙界其他人一样抵触她畏惧她,反而时时跟她一起聊天。   两个人很快也处成了朋友。   变故发生在,红玉有天正哼着小曲儿,认认真真地酿着酒。   一只仙界的涅槃凤凰不知为何从天兜头砸了下来。   凤凰烧得黢黑,像一块千疮百孔的煤炭。   红玉酿的大梦醉也被它砸得撒了一地。   真晦气。   红玉眼睛都没眨,只抬起手,轻轻一挥,凤凰上古神火尽数湮灭。   凤凰得以重生。   红玉很快忘记了这事,埋头继续专注酿酒。   她后来听南星仙尊说了才知道,她那时顺手救下的,没有打眼认真瞧一眼的……   根本就不是什么普通凤凰。   它是上古神族留下来的凤凰,也是天帝唯一的坐骑。   仙界知道红玉力量悍人,但完全没想过红玉随便一出手,所释放的力量就竟然变态到能随便化解上古神力的地步。   仙界慌了。   上古神力可是他们心里唯一没有崩塌的信仰。   它代表着坚不可摧,代表着仙界的亘古永恒。   仙界很快有了行动。   仙界先是让南星仙尊当说客,说服红玉接受招安,让妖界收归仙界管,而她则可以跟天帝平起平坐,享受至高无上的殊荣。   红玉看着结结巴巴、两只眼睛肿得老高的南星仙尊,摸了摸他的额头,只撂下一句,“南星啊,你替我转达天帝一句。人有病,得尽快看病。脑子有问题,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听说仙界假山假水的,一点儿意思都没有。   她怎么可能让妖界子民放弃现在的安逸舒适生活,去仙界仰人鼻息呢?   她是天真,又不是蠢。   至于招安?   她一路横行的人生字典里根本就没有这两个字好吧?   ……   仙界没有气馁。   他们做的第二件事,便是提出让红玉跟仙界联姻,以修仙界与妖界百世之好、万世太平。   仙界这次托了宛音,给红玉递了仙界男仙的册子。   意思是,红玉看上了谁,便挑谁。   好像比起上次的举动,在选择范围上稍微多了点儿。   显得仙界很民主,很尊重她。   红玉这次倒不怎么抗拒了,她抬起头,一脸无辜,“我听说人间有青楼,男子可以翻女子花名。师父你说,我现在做的事,会不会也是一样啊?仙界那些仙人不是很不喜欢我吗,为什么把自己整得跟青楼一样?”   宛音早已习惯了红玉一身放浪形骸。   她轻轻松松说出任何对仙界来说大逆不道的话,他都不会觉得奇怪。   从红玉的天真里,仙界只能看到她表面的狂妄与肆意的冒犯。   他们会自动略过她的失望。   明明是仙界不做人。   ……   红玉这样问他,宛音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不是为了红玉对仙界的态度,而是为了自己的无能。   也说不清为什么,他一点儿也不想给红玉递这册子。   可他没有办法选择任性。   青丘,已经不是从前的青丘了。   他的父君看出了他的心思,提点他,以后他想买什么珠宝就买什么珠宝,一切他都不会过问。   但在这些仙界决定好了的大事上,他千万不能任性。   青丘灵力日渐稀薄,青丘的子民还需要仙界照顾。   换言之,他不能拒绝仙界的要求。   特别,是有关红玉的。   他父君索性还向他摊了牌。   ——他一开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没有阻拦宛音胡来,一会儿收红玉为徒,一会儿又让红玉到青丘以自由之身四处晃悠。   没有阻拦他与红玉交往过密。   就是为了仙界可能的打算,提前做了铺垫。   道理跟责任,宛音从出生之日,便懂了。   可红玉的笑,让他心中隐隐觉得刺痛。   “红玉,你说得对。这偌大的仙界,不过就是一个卖身的地儿。只是,这种地方,应该叫南院勾栏,不叫青楼。”   宛音笑得苦涩,几近自嘲地纠正了红玉的说法。   这种惊天地泣鬼神的话,他不能放在父君面前说,更不能放在仙界任何人面前说。   但他当着红玉的面说了出来,心底竟然也没有一丝觉得畅快。   红玉则是撇了撇嘴,合上了册子,“我是妖主诶。他们仙界即使有人跟我成亲,也得是天帝这种级别的吧。”   想了想天帝的长相,宛音喉头发紧,他怀着心思提醒时蓝,天帝早已经娶了天后。   红玉立马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算了算了。   妖界一夫一妻。   宛音舒了一口气。   他以为,按红玉的骄傲,她绝不可能真的认真去翻这本册子。   册子他反正递了,红玉不看,总不是他青丘的责任。   宛音赌了一把。   但红玉,出于对那个讨厌她的仙界的好奇,鬼使神差地翻开了。   甚至一边看,一边点评,时不时抬起头与宛音简单交流。   “嗯,仙界的男仙脸都好方啊,师父你看啊,好多人额头都有川字纹。是不是仙界规矩太多了,他们过得也太辛苦了。”   “唔,好像也就金乌宫跟银月宫的男仙瞧着有一股子灵气,有些像我们妖界小妖,可以看点。”   “噗!怎么还有南星乱入到册子里了啊?哦对了,他也是仙界的仙官,我都差点忘了。”   宛音觉得胸闷气短。   “你是看上银月宫,还是金乌宫的哪个了吗?我怎么觉得他们瞧着很一般呢。红玉,婚姻大事开不得玩笑,盲婚哑嫁也不是你的性格。我不想让你断送自己幸福。”   你要不要再想想?   这时,风一吹,翻到了册子一页缺口,边缘处明显不整齐。   红玉不解,“诶,怎么册子还有一页被撕掉了啊?”   故事听到这时,熟知话本子尿性的时蓝忍不住插了一嘴。   “我猜,那一页画的就是师尊吧。宛音公主,是你提前撕了那页吗?” 第25章 辟邪 木属性。   宛音还没有来得及回答时蓝的话。   八卦正听到兴头上的时蓝无从得知那本册子上撕掉的一页究竟是不是容璟。   因为,锦瑟不知何时跟了过来,正好打断了时蓝跟宛音彼时的谈话。   锦瑟无力地挂在半边门上,一双杏目睁得溜圆。   ……眼神里有恼怒郁闷,也有迷茫。   “宛音公主,我们到底喝了什么?师尊到现在都没醒?时蓝你就算想听八卦,也不至于撇下师尊自个儿跟她跑这儿来吧?你一点儿也不担心吗?师尊要是出了事怎么办?我以后怎么做大你怎么做小?”   是责问的语气。   但不知是不是人尚未完全恢复力气,话并不算重。   只语气急得快要哭了。   “锦瑟仙子,你问的问题,小时蓝也问过,你们不愧是同一个师尊教出来的。不过,你好好想,以你师尊的能耐,他可能出事?”   宛音半眯着眼看清了来人,向前走了几步,懒懒地挡住了时蓝的身形,收敛了沉湎回忆中的柔和神色。   眼风俏丽,却是掩不住的嘲讽。   “他不让别人出事,别人就谢天谢地了。”   锦瑟心安理得把宛音的话当作了对容璟实力拐着弯的赞誉。   三言两语间已被宛音说服,锦瑟完全放下心来,扬了扬下巴,一脸骄傲莫名,“也是。”   刚才显然是她一时关心生乱了,漏掉了容璟如今的实力有多变态彪悍的事实。   就算天塌下来,容璟也不会塌。   这可是她从小到大坚信无疑的信仰。   锦瑟嗤嗤低笑。   宛音很难理解锦瑟这会儿为什么换作了这副在他看来多少有些诡异的神情,不过他心思不在这儿、便也没有多想。   “是我执意带时蓝过来的,你不要怪她。除了水染的酒里加了蒙汗药,给你们喝的都只是大梦醉。只不过你们自己酒量不好而已。”   “大梦醉?宛音公主是说先妖主红玉生前最爱酿的大梦醉?你开始说的故人,难道真的是先妖主红玉?”   ——锦瑟像是对宛音给水染加了蒙汗药这个行为并没有任何异议,很快就接受了。   她完全忽略了宛音前面的话,吃惊与兴奋交织的点,全系在大梦醉身上。   “嗯,就是你想的那个大梦醉。”话一说开,宛音开始熟练地忽悠,“我酿的,可是红玉亲授的配方,就算是妖界小妖,现今在世的,恐怕也没有人酿大梦醉的水平能超过我。”   时蓝在旁嘿嘿干笑两声,并不愿拆穿宛音,“锦瑟仙子恐是长期游走人间,是以酒量比仙界其他人要好,醒得早些。我也因出身妖界,自然对大梦醉熟悉一些,不容易喝醉。锦瑟仙子莫担心,师尊前次在妖界喝过一次,当时也醉了。等我们回去,师尊差不多也该醒了。今日是宛音公主生辰,刚才她只是见我一个人醒着无聊,才提出带我去看看首饰。抱歉。”   “小时蓝,你不用对她道歉。我看她的心思也未必全如她说得那般无辜。”   宛音美目一凝,转了转手腕的镶翠玲珑镯,眼里瞬间摇曳细碎华美的光彩,“我刚想了想,锦瑟仙子若只是担心她那师尊,早就好好守在一旁献殷勤了。她根本也不会跟上来找我们。说到底,她也是想听听看我们这儿能不能听到什么有用的八卦罢了。”   锦瑟被说穿了心思,索性借着酒力扶了扶额头,粗暴地岔开了话题,“哎呀我头怎么又有些晕了。”   时蓝不忍直视,压低了声音,“锦瑟师姐,有些过了。”   时蓝难得主动唤她师姐。   锦瑟捏了捏时蓝的脸,“我们是师姐妹,也是一家人。就算以后成不了一家人,我也早把你当朋友了。天后常说我笨,我瞧着你比我聪明不到哪儿去。以后有什么,你记得叫上我。想听八卦是一回事,但我刚追上来,也是因为……有些担心你。”   时蓝怔在原地,一动不动。   感觉自己被锦瑟捏了的那块皮肤彻底僵住了。   锦瑟说出了心里话,心情大好,嘴角忍不住上翘。   宛音在一旁,没有说一个字,看着表情各异的两人,神情意味深长。   ……   三个人折了回去。   时蓝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瞎了。   容璟还没醒。   但自己离开前,亲手给容璟披上的披风不见了,此时正好端端地系在了另外一位瞧着跟容璟身形差不多的男仙身上。   不止如此。   容璟身上现在系着另一件披风。   披风滚边缀着细密的珍珠,泛着品色的光。   一看就很贵。   但一看,披风就很薄,容易着凉不说,也完全不是容璟的审美。   关键是,还没有居中对齐的蝴蝶结。   容璟正趴在案上昏睡。   水染公主则是倒在容璟右腿边,头靠在容璟身侧,香肩半露,暗香袭人。   姿态无比暧昧,身形则似风拂柳一般曼妙。   此情此景宛音并没有评价,只轻嗤一声,转身给时蓝倒了一杯茶。   时蓝润了一口茶,心里感叹,“啧,水染公主这样高难度的睡姿,居然都没有双下巴。”   锦瑟深呼吸,一口气直吸入肺腑,气得又想挑剑,“我走的时候,师尊根本没有挨着她。水染这个小人,献殷勤也不该这么无耻下流吧?”   时蓝想了想,不确定地安慰锦瑟,“没事,师尊心思向来清明,真要谁做了什么他心里明镜似的。我们先去给师尊沏两壶热的醒酒茶吧,估摸着他们也该醒了。”   时蓝递给了锦瑟一盏茶壶。   话一说完,容璟跟水染掐着点儿齐齐睁开了眼。   别的仙官仙子也悠悠醒转。   水染眼中染着迷蒙,整个人还没有完全从容璟身上起来,偏着头看向时蓝。   “我刚不胜酒力,醉前迷迷糊糊听到宛音公主似乎约了时蓝仙子去哪儿。不知道宛音公主有什么好去处,是我等都不配知道,只能与时蓝仙子一起分享的?宛音公主与时蓝仙子如此要好,我见之十分感动。若是男子对女子如此,女子早掏了心窝子去,怕是少不了一些卿卿我我的绯闻。”   水染掩面轻笑了起来,似乎很不好意思。   曜风仙官也醒了过来,神情紧张地看向宛音跟时蓝。   锦瑟翻了一个白眼,手里的剑蠢蠢欲动。   ——人刚醒,就恶人先告状带节奏?   按道理时蓝本应向容璟解释,但她却不适时走了神。   瞧着楚楚可怜的水染,怎么说话跟容璟的阴阳怪气是一个德行?难道水染喜欢容璟,喜欢的正是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阴阳怪气?   宛音似笑非笑地看向容璟,“容璟仙尊跟水染公主这一道醒来的默契,不知道的,怕是会误以为容璟仙尊的妻子不是小时蓝,而是水染公主呢?”   宛音错开脸去,“水染公主,我今儿姑且唤你一声公主,你评评,我这么说,是不是正中你下怀?”   容璟一瞬不瞬看向时蓝手中的茶壶,摁了摁太阳穴,没有管一旁的水染。   如林中冷松般站了起来。   “时蓝,你是准备给我沏醒酒茶么?”   “是。”   时蓝有些不明白容璟为什么谁的话茬都没接,偏偏问起了她这一件不算紧要的事。   看他那样子,刚刚应该是真醉了,这会儿真不舒服。   时蓝木讷地点了点头。   一见容璟醒了,锦瑟整个人精神振了振,“师尊,你别光问时蓝啊,我也有一壶茶,也是准备给你沏,不过也是时蓝提醒我要这么做的。她说你喝醒酒茶要备两壶挑。”锦瑟看向时蓝,一脸担忧,“刚你们喝醉了,我跟时蓝与宛音公主一起离开的,我们只是闲逛了会儿青丘。你别听水染瞎说。”   “锦瑟,你去替时蓝把两壶都沏了吧。”   “好。”锦瑟喜滋滋地点头。   容璟顺着时蓝的视线,这才看到了身上的披风。   扫量了周围一圈,目光落在一个男仙身上,容璟微微拧眉。   他瞬间明白了一切。   “喝了酒,竟觉得有些闷。”容璟似漫不经心地解下身上披风,余光瞥见了香肩半露的水染。   “这珍珠披风,还是衬你。”   说话间,容璟不顾水染笑得有多勉强,不动声色替水染把披风系上。   给时蓝看懵了。   她还记得她为了他受伤的时候,他来看她,是如何嫌弃随意地拧了一块帕子扔她肩头。   可对水染……   这哪是水染单相思啊?   就算为了红玉,容璟这么傲娇的性格也断不可能折腰到这个地步。   这怎么着,也得是郎有情妾有意吧?   还好锦瑟那个一点就着的炮仗这会儿不在。   下一刻,时蓝更懵了。   似是感觉到了时蓝的走神,容璟颇为不满这种轻视。   众目睽睽之下拉着时蓝手腕往怀里一拽。   时蓝跌进了容璟怀里。   “为什么?”   吃瓜仙人忍不住发出来时蓝心头疑问。   为什么?   容璟也不知道。   把时蓝抬起来的头轻轻摁了回去,容璟随口一诌。   “我刚似乎看到许多来历不明的小鬼,恐是邪物。时蓝是木属性,我听说桃木可以辟邪。” 第26章 女鬼 负痴心。   容璟说得很淡定,吃瓜仙人们听得心里很咯噔。   他们考虑的当然不是时蓝辟邪这事到底靠不靠谱。   而是……   一个满身杀戮,灭了几界连眼睛都不带眨的人,居然当着所有人的面,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就因为他刚刚疑似看到了几只小鬼,所以——   他需要抱着木属性的时蓝来辟邪?!   阎王见了都要绕道走的容璟仙尊会怕几只小鬼?!   怕是他们喝醉酒还没醒……   中了邪罢!   吃瓜仙人们不可置信地掐了掐自己人中。   哎呀我去好痛。   不过,话又说回来……   容璟兴许是喝多了,不知道自己这会儿在说什么、做什么。   但他们清楚,即使他清醒,以他身份的尊贵,也不可能跟他们多解释。   对他们来说,容璟放屁都是香的。   他们习惯了替容璟鞍前马后解决各种可能会困扰到他的小事。   很快达成共识。   大家贴心替容璟找到了他这么说这么做的原因——   众所周知,容璟仙尊有强迫症。   而鬼界的小鬼委实长得是寒碜了些。   青面獠牙就不说了,不是少只眼就是多只角的。   多数看着都不对称。   怕是因此碍了容璟的眼,让容璟心头生了恶心。   大家反应过来,原来容璟仙尊娶时蓝,是为了堵这层恶心用的。   在场的女仙们心里稍稍舒坦了些,只看向一嫁改命的时蓝的眼神里又多了一层意味不明的鄙夷。   ……   时蓝的头被容璟摁得酸了,好不容易才被容璟松了怀抱。   时蓝抬起头,轻轻叹了一口气。   就知道容璟酒量差。   没想到差到产生幻觉,竟然离谱到眼前能看到几只小鬼的程度。   被众人注视着,时蓝不自在地清咳一声,含糊地搪塞了一番,“师尊,宛音公主的地界应该不会擅闯进鬼界的小鬼。若您不放心,我再去四周巡巡,顺便看看锦瑟师姐那儿茶沏好没。”   “嗯。”容璟也没阻拦她,看着被时蓝不动声色拨开的手,微微一怔。只在时蓝准备离去的时候附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让她摸不着头脑的话,“放心罢,我记得来的时候你穿的披风长什么样子。”   靠得太近,让时蓝觉得有些不习惯。   时蓝匆忙应了一句“是”,没有去想容璟话里的深意。   只心里想着,若她再不走,就水染那含嗔带怨的眼神,怕是迟早得把她拆骨扒皮了。   从旁人的视角看,容璟跟时蓝现今隔得很近、看起来多少有些亲密暧昧了。   虽然他们是名义上的夫妻。   但大家心里仍是觉得不爽。   妻子的名义,摆着听听也就算了。   那只能代表容璟仙尊对妖界仁厚,天帝对妖界慈悲而已。   做不得什么数。   大家心知肚明,容璟仙尊跟时蓝,和离不过是早晚的事。   对他们来说,能令容璟仙尊动情一二的,至少,不该是这个任仙界不屑一顾的、从妖界被招安上来的低阶小妖。   更不要说亲眼瞧着两人感情真进了一步。   ……   一旁的水染长睫簌簌,用手枕着下巴,偏着头,眼里不再只装着容璟,而是定定看向时蓝。   明明什么话也没说,却给人感觉一副好不可怜的样子。   时蓝被盯得心里发毛。   时蓝与看戏的宛音擦肩而过时。   宛音冷哼了一声,小声道:“水染好歹也是个美人,可怎么瞧着如此闹心。歪着脖子僵着脸,扭扭捏捏的,不知道哪儿又兴起了这门子撒娇法?”   时蓝简单搭了句,“不是撒娇,应该是睡落枕了。”   她看得出来。   她们三个折回来的时候,虽然入眼就是水染靠在容璟腿边,两个人皆是喝醉了晕过去……   既清新生动又香艳旖旎,空气暧昧得就差没拉丝的场面。   但时蓝偏偏那时眼力极好。   她瞧见了,水染的头与容璟的腿间,有一道极细微的缝儿。   水染没敢真把头的力道放在容璟腿上。   从头到尾,水染只是为了给来的人造出一副她与容璟极为亲密、她的头真的枕在了容璟腿上的假象。   这么累、不落枕才怪。   时蓝摇了摇头。   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她委实不能理解。   宛音公主这一生辰宴席,大多数吃得食不知味。   离开的时候,那个系着时蓝披风的男仙垂着眼眸,把披风递到了时蓝手中。   一口一个“不好意思”,倒是比旁的仙官们客气得多。   等仙官离去的时候。   时蓝忍不住呐呐,“这个仙官瞧着怎么有些眼熟?”   “他啊,银月宫的。”锦瑟碰了碰时蓝的胳膊肘,“不过,你跟银月宫的人,按道理应该没打过照面啊。”   时蓝干笑了两声,“可能美人瞧着都有几分相似吧。”   走在前面的容璟似乎突然停下了步子,顿了顿,没有言语,仍是往前走。   ……   时蓝没有想到的是,自宛音公主生辰之后,容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自己面子、倒真把她能辟邪这事用上了。   他不知是心情太好还是心情太不好无处发泄,竟然开始纡尊降贵,揽了不少下仙的活儿。   亲自带着时蓝去人间捉那些闹得不安宁的小鬼。   一开始的时候,时蓝见了那些小鬼,也吓得走路都不利索。   到后来,时蓝已经能够边吐小火球吓唬他们,边一脚把他们踢回鬼界。   时蓝的一脚不算轻。   但她知道,若是这些小鬼落在容璟手上处置,怕是渣渣都不剩。   鬼界的小鬼,还是应该由鬼界来处理吧。   时蓝这样想。   但容璟只会勾着唇角嘲讽她……   妇人之仁。   妇人之仁也就妇人之仁吧,妖界可不能再跟鬼界结仇了。   时蓝抱定了主意,决定不理会容璟的嘲讽。   不过,捉鬼的事,也不尽是那么枯燥无聊。   时蓝这是第一次去人间,从前话本子里才能看到的人间。   她见到了不少锦瑟寻来的糖葫芦,还有其他形形色色的零嘴儿。   她也见到了不少小姐与少年,抛弃负心有之,薄命殉情有之。   时蓝心里想,长明是她心里最重要的朋友,她一定不会抛弃他。   她也一定不会让他死。   等她跟容璟和离了,回到妖界。她跟芷兰小武还有长明,一定能摆脱仙兵,好好生活在一起。   “时蓝,又在想些什么?”   容璟轻轻弹了弹时蓝脑门。   时蓝抬头,与容璟带着审视的目光相接,展唇一笑,“师尊,今天我们来的这处,听他们描述,女鬼长得尤其磕巴。我不想那女鬼扰了师尊的心情,我能不能把师尊你的眼睛蒙上啊?师尊教了我这么久,我一个人应该也能对付得过来。”   容璟脸上淡淡的,看不出是木了,还是有别的情绪。   而后,他勾下腰,把脸凑到时蓝面前。   时蓝轻手蒙了一条月白色的宽边缎子。   不多时,那只女鬼果然出现了。   脸上看着十分可怖,似是生前被火灼烧过。   女鬼绕着这户少爷的房间唱着时蓝听不懂的曲儿。   时蓝支起耳朵,听了一会儿,没有听出来所以然。   她试图劝这只小女鬼,“姑娘,人鬼殊途,放下过往,回鬼界,好好投胎转世吧。你嗓子再好,这样唱他也听不到啊!他前晚被你现身吓住了、这会儿重病缠身,你再这样唱下去,他怕是命都没有了……”   女鬼咔擦一声扭动脖子,看向时蓝与蒙着眼睛的容璟,脸上一块一块掉疤,“你们是仙?不对,你们一个是妖一个是仙。你们是什么关系?”   “我们是夫妻。”   容璟开口说话了,即使蒙着眼睛,看起来也是清冷高傲。   时蓝错愕了。   容璟居然会回答鬼的问题?以前从来没有过啊?   “夫妻?你们劝我人鬼殊途,但你们一仙一妖却能结成夫妻?”女鬼嗤嗤地笑了起来,像是听到了什么再滑稽不过的讽刺,接着又唱,“回头皆幻境、对面知是谁?”   “锦郎说过要娶我回家,却在大婚之日烧毁了我的戏班,烧毁了我整张脸。我不甘心、不甘心呐,锦郎说过婚后要日日听我唱曲儿,我怎可负他一片痴心?”   时蓝叹了一口气,“姑娘,你的锦郎已经娶了新妇,他们怕是不想再听你的曲儿了。善恶有报,他自有他的业障。但你这样,没法投胎转世,苦的终究是你自己。还好他们请的是我们,不是别的捉鬼师。要是换一个,你可能早就灰飞烟灭了。”   容璟听了一会儿,似是听得不耐烦了。   手上起了杀心。   “呵呵,我若不报复锦郎一片痴心,倒真是枉死了这一回。”女鬼狠厉地笑了起来,“你这夫君,我看倒是比你口里别的捉鬼师心狠多了。我看呐,他也是一个可怜人,你的心思根本不在他身上,他却什么都不知道。”   啪地一声。   容璟把女鬼一脚踢回了鬼界。   “师尊……”   “鬼的话别乱听。走吧,回仙界。我刚接到消息,红玉她回来了。”   时蓝点了点头。   走的时候,悄悄给那个叫锦郎的人屋子放了一小把火。   不致命。   但够他再吓得瘫个十天半个月的。 第27章 好心 狼来了。   狼来了一旦听得多了,人也就麻木了。   时蓝对红玉回来了这句话,态度差不多也是一样。   先妖主红玉又不是容璟栽的一根葱儿,哪能说冒头就冒头?   尽管容璟难得面有疾色,似有一层细密薄汗覆着。   连衣袍边角,都轻微打着颤儿。   时蓝也只是跟在后面,亦步亦趋。   她绞着手指头,心里反复回味的,还是那个女鬼唱的戏词。   ——回头皆幻境,对面知是谁。   因此,当时蓝看见红玉真的杵在容璟殿外,火麒麟亲昵地趴在她怀里时。   时蓝木头人一般僵住,眼睛都看直了。   红裙少女一如几万年前一般快意飒爽,头上同样是红色珊瑚高束的马尾,几丝碎发随意地垂在饱满光洁的额头。   只在见到容璟时,脸上微微腾起一片红晕。   令时蓝不解的是,容璟并没有第一时间走到红玉身边,而是转过身来,有些疑惑地看向时蓝。   时蓝眼观鼻鼻观心,尴尬地脚趾抠地。   这个时候,看我干嘛?拉我仇恨做甚?   感觉到了红玉探究的目光,时蓝脸上挂着呆呆的笑容,“妖主。”   红玉态度大大方方,笑得极有生气地点了点头。   红玉自个儿走到了容璟面前,抬手轻轻抚住容璟的玉扳指。   玉扳指瞬间灿若霞光,天地生辉。   “容璟,我回来了。这玉扳指,原来这么多年你都好好戴着,我原先不知道你竟然这般念着我。我已经不怨你了,你也不要怨我。我们还能重续夫妻之情,对不对?”   说完这话,红玉偏头,看向时蓝,“你是叫时蓝对吧。谢谢你这些年对容璟跟火麒麟的照顾,你做得不错。”   虽然容璟对她也不算多好,但这些年,她真没对容璟上多少心,照顾她更多的其实是容璟。   是不争的事实。   但时蓝突然觉得乏味,心里似乎堵了一团酸涩。   ……似乎,没有开口向红玉纠正的必要了。   眼前这个红玉,让时蓝觉得有些说不出来的奇怪。   但她僵硬了不到一瞬,随即很有眼色的把红玉的手与容璟的手交叠在一起。   尽量扯开了一个圆满的笑。   “师尊,妖主。恭喜你们破镜重圆。”   ……   红玉回来这件事,在仙界炸开了锅。   大家甚至忘记了在墙上继续打卡“容璟仙尊今天与时蓝仙子和离了吗”,逢人就打堆吃瓜,这红玉复活是怎么一回事?容璟仙尊跟天帝会对她采取什么态度?容璟仙尊会跟她继续在一起吗?   无人记得的时蓝,就像阴暗潮湿的米桶里被大家的唾沫随随便便就能淹死的一条臭虫。   但,也不是完全无人记得。   容璟时不时还会支她去给红玉铺下床、整理些房间什么的。   美名其曰同是来自妖界,红玉会对她感觉更亲近些。   从玉扳指有了反应,魂便丢了一大半的容璟安排红玉暂时住在他的殿内一处空的房间里。   时蓝觉得,容璟这个人可真小气。   还以为他多喜欢红玉呢?   人好不容易回来了,他的态度也不过如此嘛。   明明红玉几次明示暗示,但他还不是舍不得让出自己的寒玉床。   晚上时蓝在走廊恰好碰到了容璟,她忍不住卯着胆子提了一嘴,“师尊,既然先妖主红玉已经回来了,我们什么时候能和离?”   “你想和离?”容璟那眼神,看得时蓝心里很不舒服,“我问过红玉了,等见过天帝,她会同我再次完婚。她也不介意我这殿里还摆着一个你,你不用嫌自己身份尴尬,被别人议论。红玉她也不是那样小气的人。”   时蓝被容璟的话堵得懵了。   容璟不知是不是喜事将近,心情大好,竟放柔了语气,“有我跟红玉在,定会好好照拂妖界。你不必担心,也不要一天乱琢磨些有的没的。”   容璟决定了的事,谁也改变不了。   尤其现在,定然不是撬开他话口子的时候。   时蓝缩了缩脖子,不再说自己的事,把话题转移到了别处,“师尊,我可以斗胆问问吗,为什么你不愿意把寒玉床让给先妖主睡呢?先妖主回来,我瞧着你明明很开心啊?”   容璟目光深沉,“你从哪句话得出结论,她只是想要我的寒玉床?”   时蓝脸一抬,迷迷糊糊地说出了自己心里盘了很久的疑问,“就是今天啊,我也在场,先妖主红玉她说很喜欢你的寒玉床,还问你平日睡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算了。”容璟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轻轻弹了弹时蓝的脑门,“不开窍,也有不开窍的好。”   ……   又过了几日。   时蓝见到了宛音跟南星。   她出于惯性,第一反应以为他们是来找她的,心里很是高兴。   直到,两个人避开她的眼神,支支吾吾。   直到,一身红裙的红玉满面带笑而来。   时蓝留了热茶跟点心,很识抬举地给他们让了道。   ……   这些事都没影响时蓝的食欲。   但红玉吃一筷子,放一筷子,似乎心事重重。   今日容璟有事外出不在,其他仙婢也被红玉支出去了。   同桌吃饭的,只有时蓝与红玉两人。   红玉幽幽叹了一口气,“时蓝,我这次回来,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时蓝心满意足放下碗,老老实实说出心头疑问,“我只是有件事想不通,为什么妖主回来了,第一时间不是去看看妖界,而是先来找师尊呢?妖主不想念妖界吗?大家都很惦记你。”   “你对我的想法,只有这个?”红玉简直不能理解时蓝的迟钝,“我是说,我与容璟成婚这事,你有什么想法?虽然我有向容璟表态,会留你一个位置。但你我心里明白,就算在妖界,我们一样尊卑有别。同嫁一夫,其实于你于我,多多少少也很尴尬不便吧。”   时蓝一时没消化过来红玉的话。   红玉笑得不冷不热,“值千金者值千金,应饿死者应饿死。几万年前,是我太年轻狂妄了,想来,我一个人,又能撑住一个不成体统摇摇欲坠的妖界多久?容璟才是真正的天命之人,我们早该认命。”   时蓝想反驳,红玉却主动给她添了一筷子青菜。   “别老挑排骨吃,菜也多吃些。我看得出来,你不喜欢这儿,在这儿待得也不舒坦。容璟那儿,你我怕是都不好开这个口,放心,我自会暗中帮你一把。”   时蓝很快明白了,红玉所说的帮她一把是什么意思。   红玉找到了容璟,告诉容璟,他给她的那株火灵芝,被时蓝盗去了。   比主子更先一步兴师问罪的仙婢气势汹汹地把时蓝押到了容璟面前。   红玉眸中晶莹,却是抬起头,努力抑制自己不掉下眼泪。   “容璟,我想时蓝她也不是故意的。她不知道,这火灵芝对我身体有多重要。可能,她根基太浅,弃了木属性,重修火属性,嫌自己进步太慢,怕你再说她,一时想不通,才走了这样歪门的捷径。她也是怕伤你的心,你不要怪她。”   容璟凝着时蓝一半掩在阴影里的脸,一言不发。   红玉还在那儿继续说,“但这事儿既然已经出了,怕是纸包不住火,对仙界说来,影响不好,对时蓝更是。为今之计,为了保护时蓝,我们要不要考虑把时蓝重新送回妖界?”   红玉说得已经算委婉的了。   时蓝知道红玉的“好心”是怎么回事了,但她并不打算接受。   想和离是一回事,被人冤枉是另一回事。   时蓝抬起头,厚着脸皮笑了,“这件事可能我跟妖主间缺少沟通、有些误会,早晨我确实在我房间发现了火灵芝,但我早已经包好了重新放回了师尊房间。这些姐姐们带我来之前,火灵芝应该就在师尊房间了。不信的话,师尊可以去查。”   时蓝一脸坦荡。   容璟望着,恍然出神。   而后,事实证明了时蓝的话。   容璟眸子深邃,“时蓝,火灵芝虽然确实在我房间,但你也得跟红玉道声歉。”   这个时候,南星与宛音不知从哪儿听到了这事,一道来到容璟殿里。   容璟试图向时蓝解释,“红玉刚回来,她心神不稳,身子也没全然恢复。就算你没做过这样的事,你给她道个歉,她也能心安些。”   红玉的脸色,已经苍白得愈发不好了。   时蓝试着动了动唇瓣,却发现什么话都说不出。   容璟她是指望不上了。   时蓝心里紧张,求救式地看向宛音与南星,“宛音公主,我没有做过这样的事。”   ”南星,你是我在仙界最好的朋友。”   你们一定要相信我。   宛音摇了摇头,“对不起,小时蓝,红玉对我来说更重要。我选择信她。”   南星肿着的眼泡儿还没见消,似乎纠结良久,“对不起,小蓝。但红玉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知道了。”   时蓝顶着眼底两团浓重的青,晃晃悠悠站了起来。   正在给自己努力做心理建设时。   容璟摆了摆手,“罢了。”   容璟侧过身。   “对不起,红玉。”   声音阶如玉石。 第28章 吃亏 吃少了。   虽然最后容璟也没有强摁头,让时蓝给红玉道歉。   明明这么要面子的一个人,众目睽睽之下,甚至主动替时蓝向红玉道歉。   但被人冤枉的滋味毕竟不好受。   就算说她不知好歹她也只能认了。   这个人情她领受不起。   为了生存,要她怎样卑微怎样低头都行。但没有做过的错事,她怎么可能点头?   这是她的底线。   时蓝抠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   为什么仙界的道理,为了所谓的大局,理直气壮地让人学会“懂事”,怎样颠倒黑白都不用在意?   为什么曾经的妖界之主红玉会跟他们一样“和和气气”?   时蓝愈发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就跟酒发酵一样,起初不觉,等觉察的时候……   已经彻底变味了。   自红玉来了容璟殿内,容璟吩咐小厨房,添了不少色香味俱全的小菜。   香气腾腾中,拿一会儿筷子,又放下筷子的,这次换作了时蓝。   这些日子时蓝嘴里的东西怎么也不香了,人渐渐也减了食欲。   不多时,时蓝便清减了一大圈,下巴变得又小又尖。   时蓝不知道别人怎么想她的,她神思不属,只把自己当作了一个透明人。   在这偌大的容璟殿内,过一天便撞一天的钟。   红玉回来后,容璟心思都在红玉那儿,也没人管着她。   阴阳怪气的话听得少了,她的耳根子也清净了许多。   至于红玉的性子跟手段,她都是见识过的。   虽然,她不敢跟任何人提起,她总觉得红玉跟传闻中的一点儿都不一样。   可长明说了,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昔日的树都会变,何况是死过一次的妖呢?   时蓝决心不琢磨他们的事了。   反正,也就是她眼睛一闭一睁的时间。   等红玉跟容璟一道见了天帝,同意了他们成亲,估计便再也没有她什么事了。   也就是说,打道回府,指日可待。   说起来,火麒麟这个没良心的,天天甩着尾巴跟在它的新主人后头,屁颠屁颠的。   完全记不起时蓝这号人的存在。   还好,还有她的文鸟陪着她。   她回来这些日子,尽心养着小文鸟。   小文鸟头顶那圈秃了的毛又重新长了回来,白白胖胖,煞是可爱。   一日,她正在掰着馒头碎、喂她的小文鸟。   神采飞扬的红玉与容璟同时折回了殿里。   “时蓝,天帝这次已经同意了我们成亲的事。”   先开口说话的人是红玉。   时蓝抬起头,眨了眨眼睛,神色淡淡,“那就恭喜师尊与妖主了。”   时蓝说完这话,又垂下头去,继续专心地掰着手中的馒头碎。   容璟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像是要把她的脸看出一个洞来。   那个洞,可能叫做破绽。   “但还有一事。”红玉一脸淡定,只语调有意拔高了些,“北边有乱,仙兵告急。天帝准备新扩招安一批妖界小妖,作为先行军前去。待战争胜利后,仙界自会给他们加官进爵,按功行赏。这件事,我作为曾经的妖主,已经替他们应下来了。”   “什么?”时蓝紧紧盯着眼前的红玉,直按着额头,以为自己听错了,“大概什么时候?”   “先招安提拔他们。至于正式打仗,应该在一万年后吧,怎么着也得在我们成亲后。”一说到容璟,红玉语气便变得软绵绵的,“不过这事,我想让你去妖界替我说一声。我怕我去了,他们念着以前的安逸日子,更加不思进取,始终不能明白我的苦心。你去,要方便一些。”   时蓝皱起眉头,失去了跟红玉沟通的耐心,直接转向容璟,“师尊,你也是这么想的吗?妖界什么样子,你亲眼见过,留下来的不过都是些老弱病残,他们去了就是送死。扩招的名单师尊你看了没,到底有多少人?”   不知道是不是心里尚存一丝不忍,容璟咳了一声,声音压得低了些,“名单是天帝亲拟的,我看了,有小武。我会替你向天帝说说情。”   时蓝眼前一黑。   手里的馒头碎落地,有几粒沾在了容璟的鞋尖。   落在她肩头的小文鸟受了惊,咻地一下展翅,飞到了梁上。   同她一般怏怏垂着头。   时蓝闭着眼,哆嗦着唇,“师尊,我想替小武去,行吗?”   容璟低头凝着鞋尖上的馒头粒,冷哼了一声,眸光渐深,“我不过才教了你一丁点能耐,你就急着出去丢人现眼?除非我同意你和离,只要你一天跟我有关系,这种事,你想也别想。”   ……   自那以后,时蓝提心呆胆,日日守在仙界门口。   但她没等来白发绿瞳的小狗妖小武,却等到了一身白衣,笑得极为恬淡的长明。   时蓝一颗心跳得快要蹦出来。   她赶紧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这段时间晚上哭多了,导致今日眼花了。   但那道温柔如月光的白色身影,仍然安安静静立在她面前。   没有消失。   “长明,怎么会有你?”   她明明仔仔细细看了容璟给她的名单,那里面根本没有长明的名字。   长明是自由的,连仙兵也无从发现他造的结界的破绽。   怎么会,连他都被牵连了进来?   “小姐,不要怕,是我。小姐不来找我,所以我想着顺道来看看小姐。”   长明眸中盛着润意,温和一笑的时候,就像湖面起了微波。   ……   长明一路并不招摇,但那副发着光的好相貌已被路过的不少女仙们瞧见。   带着羞涩与期许的花痴觊觎围着长明一波又一波地炸开。   这样貌,就算论上容璟仙尊,也没有落半点下乘。   妖界什么时候竟然出了这等神仙般画里才有的人物?   长明站在时蓝面前微笑,“小姐,我原是一时兴起,打算替了小武那孩子,被招安到仙界。仙界这些大人选来选去,比了几轮,没想我运气竟十分好。”   长明竖起十根手指,在时蓝面前轻轻晃了晃,“小姐以前教过我,做人不能太吃亏。他们觉得我不错,我也不愿吃闷亏。所以,我跟他们讲了条件,用我一个,换了小武在内的十个小妖。”   “长明……”   时蓝眼里生起了潮湿,一滴晶莹自脸颊无声滑落。   她念了他的名字,却不知道接下来该跟他说些什么。   感激?担心?   好像所有情绪都不对。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语调不自觉破碎了不少。   “刚是我说错话了,小姐别哭。”长明露出了心疼的神色,掏出来一块干净的手帕,抬起衣袖,本想替她轻轻拭去,但留心到周围那些女仙的眼神。   垂下手来,只递到时蓝手中。   “不管如何,到了仙界,我都能看到小姐,算起来,怎么都不是我吃亏,对吧。”   长明眼角微微弯起,如往常一般努力逗时蓝笑。   扯着一颗心熬了这么多日,时蓝终于笑了。   ……   长明见时蓝的这番形容,很快被人添油加醋,传到了容璟耳中。   容璟找人叫了长明,问过了情况后,似乎气仍未消。   又带着一肚子气,转头来找时蓝。   时蓝委实不能理解容璟这种没有感情,只有占有欲的变态行径。   明明有红玉了,怎么还不肯放过她?   不过,她好像听说,因为吃饭的事,红玉最近跟他吵架了。   时蓝叹了一口气。   容璟这一生气就乱迁怒他人的毛病,怕是改不了了。   她努力镇定,“师尊,长明是我在妖界时候认识的好朋友,我们见面说的话路过的女仙都听到了,都是朋友间再正常不过的话,大家互相也能做个见证。至于这次见面,也是因为我本来在等小武,不知道换成了他。”   “你信他?”   容璟没有被时蓝一套一套的话唬住,反而更加阴阳怪气了。   还没等时蓝反应过来容璟说的是什么,容璟已经不动声色靠近时蓝,“他说他是为了小武才被招安到仙界?你信他?天下熙熙,利来利往。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竟然有这么一位如此了得的朋友?”   容璟继续咄咄逼人,“他才刚露面,天帝便封他做了出征大将,领兵的地位,仅次于我。如此贪图荣华富贵之人,在你面前把自己塑造成一朵儿多纯洁无辜自我牺牲的花儿,他说的你就信了?”   “就因为他长着一张小白脸,随便施舍给你一块帕子,你的眼睛就如此不济、心就完全向着他?”   时蓝被气极了,猛地咳出一口血来,压抑久了的性格里的血性冒到了嗓子眼,“师尊,长明他根本不是这样的人,他在妖界一个人独来独往惯了,最稀罕自由。你不要总是以为,所有人都跟你们想的一样,非要死缠烂打贴着你们仙界。”   时蓝很少主动跟容璟这样剑拔弩张的。   往常情况下,为了和离,她都尽量顺着容璟的毛。   但这种情况,她根本忍不了。   见到时蓝咳血,容璟手脚有些慌了,“你怎么了?这些血是怎么回事?”   还在气头上的时蓝不甚在意地抹了一把嘴角的粘稠。   乱诌一气。   “吃少了营养不良。” 第29章 奇毒 火凤血。   这病来得陡。   一段日子过去了,时蓝咳血的状况,还是没有好转。   时蓝的下巴愈发像一张削薄削脆了的纸。   风一吹,就要飘走了似的。   容璟嫌她不爽利,索性连她替红玉整理房间的事也一并否了,嘱咐交给了别的仙婢。   时蓝彻底得了闲,大字一躺,只天天缠绵软塌。   倒也暂时避了个清净。   文鸟在她面前低低地飞来飞去,一会儿又落在她肩头。   不知道是不是与主人有心灵感应,整个鸟同样也焉了吧唧的。   文鸟轻轻拱了拱时蓝的耳垂,啄了啄她的衣领。   似乎是想安慰她。   时蓝抚了抚它纯白的羽。   不多时,文鸟便歪着头、枕在她发边睡着了。   红玉对时蓝的病十分上心,亲手做了好多狗尾巴草编的小玩意儿,又勾着容璟的胳膊,隔三差五的,亲自送到时蓝的房间来。   容璟的神色瞧着愈发古怪,看着时蓝的眼神似有闪避。   不过时蓝早懒得琢磨了。   时蓝向红玉道了感激,心里却有些疑惑。   怎么会有人爱给生病的人挑狗尾巴草送啊?   送个馒头,都比送狗尾巴草来得更实在,不是么?   虽然狗尾巴草,她平日没事的时候也爱绞着玩。   但现如今她时不时就咳血,鼻子对狗尾巴草毛茸茸的部分同样敏感了起来。   眼下,红玉送来的狗尾巴草,都快在她房间堆成一座小山了。   只要余光一瞥到那座“小山”,出于条件反射,时蓝便会打起了长长的喷嚏。   彼时,红玉正握着她的手,一脸关切,“时蓝,你有心愿吗?你有想见的人吗?你生病,都怪我跟容璟没有照顾好你。只要是你想要的,我跟容璟都会尽力替你满足。”   时蓝被红玉的话给结结实实骇了一跳。   严重了严重了。   虽然病由不明,但她也只不过是咳血罢了。   有道是小咳怡情。   等将养一段时日,她怕也就妥妥好了。   红玉这语气,怎么端肃地像要替她完成她什么遗愿一样。   不至于不至于。   她又不是快要死了。   见时蓝面上一片木,红玉叹了口气,往时蓝手里塞了一只狗尾草编的小狗,“时蓝,我在想,我希望你留下来在仙界陪我的想法,会不会太自私了?容璟,你说是不是?”   时蓝正寻思着,红玉什么时候主动说过想要留她在仙界……   余光刚好瞥到手里的狗尾巴草小狗。   时蓝倏地又打了一个结实的喷嚏。   红玉掩面轻声叹气,转身向容璟,“容璟,你也瞧见,时蓝这身子愈发不见好了。都说心病还需心药医。你最早看见她咳血的那次,她是为了什么人什么事,你还记得吗?”   为了什么人?   那个答案呼之欲出。   容璟拧眉。   而后不动声色抬手,把红玉额前碎发别到耳后,隐去眉间烦躁,错开了话题,“红玉,你才回来,记忆有失,身子也没恢复好,别太为他人挂心,而损耗了自己心神。”   红玉脸上腾起红晕,柔骨无力地覆住容璟的手,“容璟,眼下还是时蓝的事要紧。至于我,对了,我能不能不吃鱼跟虾了。吃了这么些日子,我早吃腻了。”   含娇带嗔。   这厢两个人眉来眼去,有商有量。   多余的时蓝眨了眨眼睛,百无聊赖,慢吞吞地挪着自己的腿,一会儿比圆,一会儿交叉。   反正腿都被子压着,任谁也看不见。   早听说红玉跟容璟先前为了吃饭的事吵架闹红了脸。   传这话的人,怕是一点儿眼力劲儿都没有。   这分明是蜜里调油的情趣好吗?   ……   不过,容璟也不是全无良心。   时蓝每天早上一睁眼,就会见到浸着不同药味的仙医在她面前走马灯似地晃悠。   自然,都是容璟请来的。   她通常脸盲,只能靠药的不同味道区别他们的名字。   “半夏仙医,我有一事相扰。我的小文鸟这几日似乎食欲不大好。请问半夏仙医可有什么方子能试着治治它么?”   “仙子,听老夫一句,你身上有毒,切勿忧虑多思。”半夏仙医摇头晃脑地捋着胡须,“不过一普通文鸟,找容璟仙尊要多少有多少。为了不负容璟仙尊心头挚诚,仙子也不该为了一畜牲费神。”   仙医们刚来的时候,无不高扬着骄傲的头颅。   掐着话儿尖吹捧自己、拉踩对方的仙药。   但当把了时蓝的脉后,仙医们无不连连摇头,摆手直道束手无策。   ……金石罔效、油尽灯枯。   时蓝却没当回事,反过来安慰他们。   反正咳的时候也不痛,又不至于伤筋动骨。咳着咳着,一天的时间也就打发过去了。   还有,一把胡子的仙医们,说话的时候还是很温柔的。   他们虽然没有良方,但医者仁心,并不像别人一般排斥时蓝低阶小妖的身份,仍是会柔声慈祥地叮嘱时蓝——   身体不舒服,记得多喝热水。   时蓝暗忖:反正总比见容璟强。   南星肿着眼泡儿来见时蓝,看着快要发霉的时蓝泫然欲泣,“小蓝,你看你留在容璟殿里,遭了多大的罪哟。他们两个现在如胶似漆的,你在这儿也是多余。要不,你还是回妖界去吧。我去给天帝说情,仙界应该不会动用你去充军。”   时蓝含笑看着南星,“阿星啊,抱歉,今天我这儿没有煮好的鸡蛋,没法帮你滚滚眼睛了。只是,你今天又是以什么身份来的呢?几处斡旋,你应该很累了吧?”   南星微露讶异,“小蓝,你的话什么意思?什么身份?”   时蓝还在努力扯开一个微笑,尽量保持平静,“你今天到底是容璟仙尊的说客,还是红玉妖主的说客呢?”   “我……”南星咬着唇,“小蓝,你都知道了吗?这、这次,我是自己想帮红玉。你知道的,红玉她还是放不下容璟,而我、我又欠她,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时蓝撑起了身子,点了点头,表示了然。   “我在妖界的时候曾遇到过一位女子,她悄悄给我塞了纸条,问你好不好,让我给你带话问好。师尊他告诉我,那位女子是妖,也是你的母亲。这件事,我后来探了探,仙界除了容璟,似乎并没有其他人知晓。”   “更早一些的时候,师尊临时起意要娶我,我第一时间给你放了消息,但你却是恰好赶在大礼结束的一刹一只脚踏进来的。”   “起了疑心后,我对师尊有了一些试探。我发现,有些我只告诉过你的事,他也知道。我跟妖界通信的内容有无,他也清楚。”   “所以,唯一的可能便是,你跟师尊表面看着不对付,但其实背地里早达成了某种合作。师尊想做的一切,你会推波助澜。而我蒙在鼓里,一点儿也不知情。”   南星愧疚得心都要碎了,头无力地垂了下去。   “小蓝,你说的都是事实,对不起。可、可我真的没有想过害你。不,不对,我虽然没害你,但是……”   南星说不出话来,径直跪在了地上。   “阿星,我都知道。”时蓝扶起了他,长叹一口气,“我知道,你也曾经真把我当过朋友,也曾经有那么一两刻钟头的真心。但是,红玉对于你来说,是更重要的朋友,不是么?”   “我不清楚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你为了弥补对她的亏欠,之前要我待在师尊妻子的位置上不要动,等红玉她一回来,你转头就又来说服我离开师尊。阿星,我不怪你。但友情不应该是这样计算的。虽然,我原本就打算要离开师尊。对不起,阿星,从今以后,我没有你这个朋友了。”   南星抹了一把眼泪,逃也似的狼狈离开了。   终于又没有人了。   时蓝嘴角勉强牵扯起一个惨淡的笑。   一鼓作气说了太多的话,适才苍白的脸上透支着翻涌的血气。   猛地,时蓝又咳出血来。   “小姐。”   时蓝听到了令她惊喜的熟悉声音。   瞳孔来不及放大,眼前一黑,再无知觉。   时蓝一头倒在了长明怀里。   身后,立着脸色难看的容璟。   “你说你懂医术跟天下毒类,也比仙医更加了解妖界小妖应该如何解毒?”   “是。”   长明不卑不亢,轻轻把怀里的时蓝放平,探了探她的脉象跟鼻息。   眼睛忍不住发酸。   答话的时候,眼神没有从时蓝身上移开半寸。   长明取出一根银针,在时蓝指尖轻轻一戳。   一贯温柔的人声音止不住的颤抖。   “小姐中毒已久。先是剑之类的利器上淬的剧毒……”   容璟想到生辰那日那道扑过来的直白身影,默了片刻,心情略有些复杂地点了点头。   “还有鲛族的水毒与火凤血毒。虽然都是慢性毒,但是毒性相冲十分难解。”长明的指骨攥得微泛青白,“要是发现得再晚一些,小姐可能会落得精魄俱散。”   容璟眸子变得危险起来,“水毒也就算了,你确定,还有火凤血毒?”   天上地上,现在仅存有一只上古神族留下来的火凤。   是那个人的坐骑。 第30章 刀俎 心头血。   长明含着忧色,把银针递到了容璟手中。   叹了一口气。   “容璟仙尊若不信,可以去看看那只火凤,我猜,在它的皮毛掩映下,心口处应当藏着一道浅疤。但那道疤,只需七七四十九天也就痊愈了,再晚些看,我说的话,自然也无所查证……”   “呵呵。”容璟的脸色变得难看无比,呼吸乱了,“你真比仙医还有能耐?”   长明答得笃定而平静,“容璟仙尊,道理你应该都明白。之前你请来的那些仙医不是拿不出方子,是不敢说出病由,更不敢拿出方子。”   容璟拎起长明衣领,眸中闪过寒茫。   迫他在自己的逼视下,任何谎言都无所遁形。   “今日你说的代表着什么?你可清楚?你是不是觉得自己风头出尽,已经在仙界立稳脚了?再怎样,你也要记着,你不过是妖。以你这微末的身份,也敢以下犯上,离间我与天帝兄弟情分?”   长明未被容璟威压所慑。   看向容璟,目光不闪不避。   “仙尊是聪明人。至于是不是离间,你一查便知,逞口舌之快没有任何意义,不是吗?”   “仙尊,仙界为刀俎,妖界为鱼肉。妖界对仙界没有任何违逆之意。不过,请恕容璟仙尊原谅,长明心中,没有上下尊卑,只有小姐一人。小姐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朋友。”   银针上那滴裹着毒的深红,刺得容璟心口一窒。   容璟放开了长明的衣领,看向面色愈发苍白的时蓝。   扯开了一个凉薄而怪异的笑。   “你能救她?有什么方子?”   “至纯心头血。”   气氛瞬间更为凝固。   容璟眉头拧了起来,面上露出了纠结,颓然片刻,方哑然道:“我的心头血,关乎仙界安稳大计,不能轻易与人。但是……”   长明温和地一笑,截住了容璟的话头,“我听说过,容璟仙尊的心脏有多重要。放心,不会为难容璟仙尊,我自会取我的心头血与小姐。”   容璟面色微僵,“你的?至纯心头血?这难道就是你拿出来的方子?”   长明点了点头,“小姐所中为水毒与火毒。我自小修习木属性,灵性纯粹,刚好可以解了其中相冲的毒性。”   容璟的脸色更加难看了,“我不是问你这个。我是问,取心头血之事我有所耳闻,若是那凤凰,本就是上古神族之后,也就算了。一般人取心头血十分凶险,你竟肯为她冒这个险?”   长明从怀中取出几枚药草。   “我之前在妖界见过小姐一面,看出来她脸色有虞,想来是之前的剑毒没有清干净。今次,天帝派我去北荒小战,我顺便从北荒带回来一些药草。这些药草效果比仙界的仙草更好。有这些药草在,小姐能恢复得更好,胜算应该更大些。于我,也算不得多凶险。”   “在妖界你们就见过了?你这么早就在为她谋划?我看北荒怕是你自己想去,不是天帝派你去的。”   容璟似是回忆起了什么,脸色一沉。   “你是不是喜欢她?”   长明愣住了。   他整理了下措辞,“我对小姐,从来没有言过喜欢。小姐对我,也是一样。但我想,我是为小姐而生的。”   “为时蓝而生?”容璟皱了眉,僵硬地扯了扯嘴角,思考了良久,“时蓝性子看着懦弱,实则骨子里犟得很。若不是红玉劝我,心病还需心药医,我根本不会放你来看她。”   容璟愈说,心里愈发莫名烦躁。   “她心里也装着你。她的确是为了你,与我争辩了几句,身体里的毒才开始激化,才开始咳血。但想来,她也只是把你当成芷兰小武那样的朋友般对待,你不要误会了这个。时蓝是我的妻子,你以后就不要说着这些自我感动的话,对她装着任何不该有的妄念了。”   “等你救好她后,我允你陪她说几句话,她见了你,可能会恢复得更快。但你不能多留,以后也不要出现在我殿里。”   长明沉默,然后神色慢慢恢复成如常的温和模样。   “好。”   这个时候,昏迷过去的时蓝似有一点醒转,模模糊糊听到了长明的声音。   她觉得口渴,脑子里浮现出妖界那些酸酸甜甜的果子。   她喃喃唤他,“长明……”   长明的眼里簇起了点点星光。   容璟愣了下,神色一黯,然后冷哼一声。   “长明,以前没有说的,以后也不必说出口,知道吗?你好自为之。”   拂袖而去。   ……   长明一眼不错地看向无知无觉躺着,正阖上眼睛的时蓝。   凝神,没有任何犹豫,往自己心尖一刺。   心头血汩汩流了出来。   长明看着血的颜色,眉头微皱,露出疑惑不解的神思。   ……   时蓝悠悠醒了过来。   身子睡得太木了,她第一反应是,如果手边有杯水,就好了。   正想着,时蓝手上出现了一杯温水。   她被人从背后轻轻扶了起来,靠在床头。   时蓝懵了。   生了一场病,还连带去了霉运,想要啥就要啥,福至心灵改运了?   时蓝侧过脸。   “长明?”   眼前的长明不知道是不是她生了错觉,脸色比平日苍白了不少,但眼里的笑意仍是朦胧如月般温柔。   果然,转运是不可能的。   但更值得庆幸的是,她有长明。   “小姐,你醒了。”   长明又往时蓝手里递了一块软糯的糕点。   一看就很可口。   “你睡了多时,应该饿了。要不,先吃点东西,润一口水。小姐还想吃什么,一会儿我再让他们给你多准备点别的吃的。”   “知我者,长明也。”时蓝万分感激地点了点头,摸了摸咕咕作响的肚子,“我这会儿胃口确实好了很多了。”   时蓝喝了水,吃了糕点,伸了一个懒腰。   “我的病好像好了,醒了这么久也没咳了。长明,我才反应过来,你怎么过来看我了啊?我听说你人在外面,天帝派你先去北荒一探,你一切还顺利吧?有没有受伤?”   长明微笑着摇头,“小姐,我一切都好。”   想到一事,长明神色倏地也黯然了些许。   “我替仙界做事,小姐会对我失望吗?”   没有任何迟疑,时蓝摇了摇头。   “怎么会呢?长明这么好,为了小武为了妖界,牺牲自己的自由。我只是在想,我太无能了。还有,以长明的能耐,换十个小妖也太吃亏了。”   时蓝泪眼盈盈。   表面说着举重若轻的话,实则内心无比愧疚酸涩。   长明看出来了,继续安慰她,“若你们都走了,我一个人在妖界,这样的自由,又算得上什么呢?我自愿选了这儿,这就是我的自由。”   “小姐愿意相信我,我很开心。”长明眼角微微弯起,替时蓝擦了擦掉在袖子上的糕点碎儿,“我这次带兵去北荒,天帝十分满意。他想留住我,又多划了二十个小妖的名字,他们可以继续留在妖界,不必被招安充军。”   时蓝流露出赞叹,“哇!”   长明佯装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小姐如果不快点好起来,我在外也会容易分心的。”   时蓝拍了拍自己心口,“我是小病,咳着也不痛,你不用担心我。不过,是师尊他同意放你进来的吗?”   时蓝问了后,又开始自我否定,连连摇头。   “师尊不为难你就是好了的。怎么可能主动放你进来?”   时蓝说这话的时候,刚好看到了长明手中药草的淡淡渍痕。   “长明,是你带回药草,治好我的吗?”   “药草没有多少用。小姐说得对,你的病并不重,你睡着的时候我多喂了你一些温水。温水喝多了,自然好得快。”   时蓝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对了,长明,你送我的小文鸟最近身体好像也不太好。你瞧见它了吗?”   “文鸟不碍事。我来的时候看它精神不济,探了探它。小姐给它喂多了馒头碎,想来积食塌着了胃,我刚已经喂了它一些消化的,现在它歇着了。”   ……   红玉觉得,近来容璟对她似乎愈发冷淡了。   他推了手上大半公务,不是在时蓝门口徘徊,就是关着门谁也不见,只在自己房间叹气。   好不容易有天,她趁容璟被天帝召见外出,摸进他的房间。   桌子上一盏玉碗,里面满满心头血,上面积着一层薄薄的浮尘。   颜色已经有些黯淡了。   红玉心中大惊,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离开了容璟的房间。   ……   长明被天帝加了一重担子,走之前撤了时蓝房间红玉送的那堆狗尾巴草,然后马不停蹄赴外收拾各种烂摊子。   时蓝好了这事在容璟殿传开了。   大多数人都很平静。   包括容璟,也只是来看她的时候,远远站着,欲言又止。   芷兰跟小武,被容璟请到了仙界,陪了时蓝两天后,不好多留,也离开了。   对时蓝最上心的,这个时候,变成了红玉。   红玉对时蓝说,容璟一直想喝她亲自酿的大梦醉,但她记忆没有完全恢复。   想请时蓝一道帮她酿酿,顺便拉拉家常解解闷。 第31章 和离 酿禁酒。   酿酒的时候,红玉向时蓝讲起了她跟容璟的一二往事。   时蓝原来猜得没错。   为了让红玉联姻,仙界让宛音交给红玉的那本册子里,被他撕掉的那页画像……   正是容璟。   但容璟跟红玉,还是命运般的遇见了。   虽然,红玉后来怀疑,此“命运”实则是仙界安排好了的“命运”。   总之,那时容璟远没有现今这般厉害,被几个上古魔族巨头追杀,浑身惨兮兮的。   刚好掉进了妖族边界。   红玉那天做了新的钗子,心里美滋滋的,正急着去青丘,好找宛音炫耀。   碰到多打一,红玉眉头一皱,内心不平,没有多加思索。   行云流水,三下五除二就替容璟解决了那几个大麻烦。   红玉不是拖泥带水的性格,救了也就救了,嘴边咬着一节晃晃悠悠的狗尾巴草。   阳光下,整个人沐浴着一层淡淡的金色。   红玉只觉得今天的自己,依旧很帅很拽。   她没有问,也不在乎对方的身份。   扬了扬下巴,摆摆手,示意容璟可以离开了。   容璟愣住了。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那时的容璟,也许从来没有想过以自己往日在仙界受女仙欢迎的程度……   居然也会有吃瘪的一天。   没有见过多少世面的红玉,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   不知是不是不甘心,容璟的脸上露出几分油煎似的怏郁。   “妖主,可是我这满脸的血气瞧着可怖?”   容璟尽量问得克制。   红玉拍了拍头。   想起来前几日有别的小妖说过她不解风情的话,猛然醒悟。   确实满脸血气。   不过她经常打架斗殴,血见得多了。   看这人的气度,等洗干净了,应该也是个极美的男子。   美人如此幽怨,想来是因自己的狼狈形容被她撞见,生了羞耻。   适才,确实是她对美人过于敷衍大意了。   没有照顾好美人的情绪。   思绪理清,红玉嘿嘿两声,真心实意宽慰对方,“没有没有,你比前段时间砸下来的那只乌漆麻黑的凤凰,可好看多了。快回家去洗洗吧,你洗干净了,应该挺好看的。”   为了给容璟留足面子,红玉又补充了句,“你的样子,我还挺好奇的。你身上有仙气,但我在册子里,好像没有翻到过你的画像。”   容璟:“……”   红玉粲然一笑,说起了最重要的正事。   “我刚跟他们打,虽然没出汗,但现在手好像也有点酸。你可别再什么事都一个人扛啊,再有这样的麻烦事,最好也叫上你的亲戚朋友吧。毕竟,你又不像我这么能打。”   容璟脸更黑了。   红玉做了个“再见”的手势。   红色裙角随风洒脱肆意地翩扬。   “我去找我师父啦。今天不方便,就不留你去我们妖界洗脸了。”   ……   故事讲到这儿,戛然而止。   红玉掩面咳嗽了两声,对着酿了一半的大梦醉犯起了难。   “这酒好像还差点什么,怎么又忘了呢?时蓝,妖界留了方子,你应该会做吧。要不,你帮我弄弄?”   时蓝听得正是恍然,顺手接过酿了一半的大梦醉。   “我没有把握,只能一试。”   大梦醉很快酿好了。   红玉瞧着澄澈的酒水,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对,就是它。时蓝,你做得很好。”   红玉拉起了时蓝的袖子,仔细观察着时蓝脸上的表情。   “时蓝啊,这大梦醉,莫要告诉容璟,是你与我一同酿的,他满心只想喝我酿的。我怕他知道真相,会责怪于你。”   这不算什么大事。   时蓝木木地点了头。   红玉继续幽幽地叹气,“唉,听说我师父被他父君扣起来了,不让他来找我。还有,上次你与南星吵翻了脸,南星可能怕你心里会有疙瘩。最近也不来看我了。这偌大的仙界,我也就只有容璟一个人了。我不想让容璟太为难。你知道的,天帝对妖族仍是忌惮,几天前容璟还跟他吵了一架。他不可能允许容璟的两个妻子,都出自妖界。”   说到这儿,红玉想抹一把眼泪,却发现没有哭出来。   红玉似乎还想说什么。   时蓝乖巧点头,面上露出微笑,“我知道了。”   红玉笑脸盈盈,携着大梦醉,去容璟房间找他。   时蓝在外替红玉拉好了房门,回了自己房间。   她做了一个噩梦。   小武的耳朵没有了,满脸是血,仍冲着她笑。   一旁的长明拉着小武的手,同样满脸是血,血还在不停地流。   长明温柔而抱歉地对时蓝说,“小姐,对不起。我没有照顾好小武,我也要离开这个世间了。以后,我们不在,你一定要学会坚强。”   时蓝大恸,哭着说“不”。   睁开眼,却看见容璟醉眼迷蒙,正看着自己。   时蓝一个激灵,赶紧坐起。   “师尊……”   “嗯……”   容璟的声音,比起平日清晰冷冽的玉石之色,多了几分难得的模糊缱绻。   时蓝叹了口气。   以她的经验看,容璟又喝醉了。   自从中毒好转后醒来,她便跟容璟心照不宣。   两个人几乎互相都没有怎么说过话。   容璟这会儿离得这么近,时蓝极不自在。   “师尊,妖主的房间在那边,你走错了,我带你过去吧。”   时蓝试着将容璟推开,却发现推不动。   容璟反而倾近了半寸,抓住时蓝的手,嘴里含糊说着意味不明的话,“红玉的大梦醉,不是宛音酿的胭脂红,也不是芷兰酿的淡金色。原来,大梦醉是透明的。”   时蓝心里无语。   这是喝了酒,专门跑来她面前炫耀,给她长见识来了?   时蓝感觉容璟脸上挂着一层薄汗,手心似乎隐有潮湿。   毕竟还想好好跟容璟谈谈和离的事。   时蓝心里一振,空着的那只手,从床上随便拎起一枚帕子,准备替容璟擦擦。   待看清帕子花色,时蓝顿住了。   她把帕子放下,转过身,想重新寻一枚。   似是觉察时蓝动作,容璟撇了撇嘴,眼皮也不抬,手臂一伸。   把时蓝整个按回自己怀里。   时蓝听到容璟咬牙切齿的话。   “他送你的东西,你就这般在意?那只文鸟,见了他如此亲近,你又那么喜欢,是不是也是他送的?你说我身上的味道好闻,原来是因为他身上是这样的味道?他什么都肯为你做,还什么都不告诉你,你是不是早动心了?你们在妖界,早就见过面了,呵……”   时蓝反应不及,心里咯噔一声。   容璟放开了时蓝半寸,恶狠狠地盯着。   “你想与我和离,就是为了名正言顺与他在一起是不是?我偏不让你们得逞。”   这样于情意中攻城掠地的容璟,让时蓝觉得陌生。   时蓝脑袋懵懵的。   睫羽投下一片浓重阴影,容璟似乎还觉得不解恨。   索性一口咬住时蓝的耳垂。   时蓝连心口都觉得发烫。   “红玉,我没有想过杀你,我是真的喜欢你。以前是我做错了事,但你既然回来了,不要不要我好不好。”   容璟的语气,几近哀求,脆弱破碎且固执。   就像一个小孩子,讨要一颗喜欢得不得了的糖果。   说完这话,容璟醉倒在时蓝肩头,再无动作。   最后,是红玉闻讯而来,把容璟扶回了自己房间。   红玉凝了时蓝耳垂上的嫣红一眼,神色意味不明。   第二日,容璟还没有醒。   红玉说时蓝身子弱,邀她一起喝汤补补。   汤上,浮着一根白色的羽毛儿。   红玉当着时蓝的面斥了仙婢一句“连鸟汤都收拾不好,不懂规矩。撤下去,重新收拾了,再端上来。”   时蓝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鸟汤?”   红玉歪着头笑了笑,“鸟汤,就是时蓝妹妹你养的那只文鸟啊。这只文鸟,反正最近也生了病,估计也活不长了。昨日晚上,它又吵着了容璟睡觉。容璟让我把它杀了。我觉得只杀了太可惜了,好歹它在仙界待了这么久,多少也养了几分仙气。我就想着做道汤,给时蓝妹妹你这个主人补补身子。”   时蓝咬着牙,身体颤抖不止。   冷幽幽地看着红玉,“谢谢妖主好意。汤,我喝不了。”   红玉呆愣了下,然后恢复笑意,“时蓝不爱喝汤,就不勉强了。但那事,时蓝妹妹到底考虑得怎样了?”   ……   容璟醒了。   看到的第一眼,便是时蓝工工整整的和离书。   听仙婢说,她已经在外跪了一晚上。   就为了等他同意和离。   时蓝说,是她犯了错,不配当容璟的妻子。   只要容璟同意和离,她任凭容璟处置。   容璟想也没想,直接把和离书撕了。   第三日,这事不知怎么,惊动了天帝。   天帝现身容璟殿,板着脸,问起到底是谁酿了“大梦醉”这样的禁酒,害得容璟酒醉不起。   红玉跟众仙婢齐齐后退。   只剩时蓝挺尸一般立在前面。   天帝正要发怒处置。   容璟走了出来。   “时蓝是我妻子,做错了事,理应由我来惩罚。她自知酿大梦醉这事有错,已经跪了一晚。既然她犯了错,便没有资格再做我妻子。”   “我容璟,今日起,与她和离。” 第32章 认同 冷静期。   时蓝主动提出和离,容璟又答应了的事,在女仙中引起一片哗然。   刻了几万年的“容璟仙尊今天与时蓝仙子和离了吗”,已经刻成了刻肺入心的习惯。   现在终于唱衰成功,大家反而感觉一脚踩了空似的。   八卦归八卦,女仙们心底生出无限恍然。   锦瑟找到机会,来看时蓝。   直直地望着清减了不少的时蓝,锦瑟心里很堵。   “时蓝师妹,对不起。天后之前让我去人间游历,执意不让我回仙界,屏蔽了我的耳目,不让我去找红玉跟你。我最近才知道,你中毒受伤的事。”   锦瑟往时蓝手中塞了一串冰糖葫芦。   望着眼角犹挂着泪的锦瑟,时蓝似有触动,回以淡淡一笑,“没事,锦瑟师姐,我病早好了。对了,师尊与我和离了,明天我们要去月老那儿,彻底解除这段姻缘。以后,我可能不会在仙界继续待了。”   “不在仙界,那你会去哪儿?”锦瑟起初一脸震惊,默了会儿,不忿地长叹一口气,为时蓝打抱不平,“天帝也真是的。青丘宛音公主酿大梦醉,仙界不少人都喝了,都没问题,谁也都不用负责。你酿,他就要惩罚你,这也太没道理了吧。再说先妖主红玉都回来了,既然人回来了他都能接受,还同意师尊娶她。你只酿了她从前的酒,偏偏就要被逮着小题大做。我真的越来越看不懂了……”   这话从仙界贵女锦瑟的口中蹦出来,倒教时蓝微微一怔。   时蓝浅浅地笑了笑,“我开始想的是和离后回妖界。不过,以妖界现在的处境,我就算回去,也没有多大意义了吧。长明他们随时都可能有危险,我心总是不宁。等去月老那儿彻底解除姻缘后,我想跟天帝说一声,我自愿跟长明一道,充仙军,替仙界出征。”   “时蓝,你在仙界,是不是一点都不开心啊?也是,你到了仙界,虽然走了大运被师尊娶了。但别的事上,人倒霉死了,这都病几回了。”   锦瑟说着说着,又叹了一口气。   “要我是你,我也开心不起来。我从前只觉得你骨头软,人懦弱,配不上师尊。但现在我慢慢发现,我之前的想法好像都是错的。”   锦瑟皱了皱眉,撇了撇嘴,“我觉得天帝做得不对,他这是恃强凌弱,自己反而还落得个仁义大度的好名声。他表面招安妖界,给你的那些同伴安排一些听着好听的仙界职位,实则是让他们不得不赔着自己的命,给其他仙兵铺路。天帝太狠了,只想把你们利用殆尽。这比以前灭妖界的招数,还要损多了。时蓝师妹,我担心你。”   能快言快语,指着鼻子骂天帝的,这仙界,除了锦瑟,她实在想不出有第二个人来。   虽然,是在人背后。   不过,这也是她羡慕锦瑟的地方吧。   时蓝面上露出讶异,默了半晌,她也只是开口对锦瑟说,“锦瑟师姐,我以前,对你也有一些偏见,对不起。”   锦瑟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你不怪我,我已经很高兴了。不过,你要相信,师尊他跟天帝不是一样的人。他人很善良,我看得出来,他心里也很在意你。我猜,他是担心你处于风口浪尖,为了你不被天帝刁难,才故意同意与你和离的。你心里千万不要怪他。”   善良?   时蓝艰涩地苦笑一声。   笑意极浅。   “也许吧。”   她又没有资格怪他。   但其实,真相如何,早已经不重要了。   话说到这儿,锦瑟又想起来什么,神神秘秘地咳嗽一声,压下时蓝袖子,附在时蓝耳根旁。   “时蓝师妹,我觉得这个先妖主红玉不大对劲。”   “怎么?”   时蓝心中一警,惴惴不安。   ——她其实,早也有同样的感受。   但她知道,妖界也好,容璟也罢,所有人都十分维护红玉。   红玉回来了,大家高兴都来不及。   没有人愿意相信时蓝没有任何根据的猜测。   没有人愿意去听灭了好不容易燃起来的希望的风凉话。   所以,时蓝绝大多数时候闭嘴。   只选择了对来探病的长明一个人,说起来心头的疑惑。   她觉得,这个红玉,并不是真的红玉。   她以为,长明听过,最多就是不会像别人一样怒斥她,只温柔一笑,劝她多休息,不要胡思乱想。   但当时,长明认真听完她心头想法,面色不改,更为认真地点了点头。   “小姐说的,便是我心头想的。我跟小姐有一样的想法。小姐的话,我都相信。”   长明温柔一笑,语气平和而笃定:“这件事,如果小姐想了解究竟,我会替小姐去查。眼下天帝十分信任我,我去查的话,相对会方便许多。小姐不要轻举妄动,我怕里面牵连过深。小姐如果去查,不方便是一回事,我最担心的,是小姐还会遇到什么危险。”   最后,长明离开的时候,带走了时蓝房间里红玉送的的所有狗尾巴草。   ……   锦瑟见时蓝一脸思绪,以为自己想法过于骇人,吓到了时蓝。   连忙在时蓝眼前晃了晃手。   “时蓝,我知道我这个想法有些耸人听闻。不过你听我说啊,这个红玉我虽然只见了一面,但她给我感觉真的很奇怪。她不像之前我听说见过的红玉,反而一时说不出来,像我另外认识的其他人。”   锦瑟眨了眨眼睛,试图说服时蓝,继续循循善诱,找认同感,“你看啊,红玉之前是会酿大梦醉,爱玩狗尾巴草,了解一些的人都知道。但现在这个,天天可着劲儿弄这些,比你之前还造作,生怕别人不知道她会弄这些似的。一旦过犹不及,就会露出马脚。我觉得,她肯定有问题。”   时蓝不知为何,低着头笑了出来。   锦瑟越说心里越有底,“你别笑啊,我相信你,才只对你说了这事。其他人,我才不会说呢?!我听说,她还诬陷你偷她火灵芝。真的红玉她是那么骄傲一人,绝对做不出来这样的事。我看她根本不敢服用火灵芝,才扯故又来栽赃你。这件事我肯定会调查下去,什么阿猫阿狗的都敢来冒充先妖主红玉,我呸!”   时蓝脸色微僵,笑不下去了。   “锦瑟师姐,你很喜欢红玉吗?”   她知道,她问得很是唐突。   如果不是锦瑟,一直给了她这样的错觉。   “呸,我只喜欢师尊。那个红玉,我只是有些欣赏她,觉得她配得上我师尊罢了。”   时蓝点了点头,想起来长明的嘱托。   “锦瑟师姐,如果她不是真的红玉,此事恐怕牵连极深,十分复杂。你要注意安全。”   “听你这样说了,我也觉得她有些可疑。不过,我跟你猜疑的点不同。在我听其他小妖所讲的先妖主红玉的印象里,情天恨海暂且不提,她不是我这样的软骨头,绝不可能接受招安这事。”   ……   第二日,容璟与时蓝去往月老府邸。   见时蓝一路沉默寡言,轻飘飘的,似无任何事情要交代。   容璟不知怎么,心下感到几分后悔。   他停了步子,睨了跟在身后始终几步远的时蓝一眼。   示意她跟上。   时蓝垂着眼睛,只盯着脚下的路,没有接收到容璟眼神传递的信号。   容璟眯起眼睛,眼光如薄刀。   忍不住又去刺她。   “还没正式和离,就急着跟我保持这样的距离。是怕那个叫长明的瞧见了,心里生堵?我听说,他在外立了功,天帝猪油蒙了心,前几日竟还找我商议,等他回来了,准备再给他封个王。仙界几乎所有人都对他赞不绝口,你是不是心里很得意?我是不是该提前恭喜你,你离了我,也能谋个好嫁处?”   “长明只是时蓝的朋友。”时蓝慢吞吞地抬起头,一脸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淡定,“是时蓝该提前恭喜师尊马上迎来三婚之喜。”   “你?!”   “嗯,说起来,师尊一婚跟三婚都是同一个人,是我唐突多余了。”   “哼。”   容璟一拂衣袖,显然被她气得不轻。   ……   月老看着一脸木的时蓝,跟一脸黑的容璟。   心里咯噔一声。   月老还记着时蓝这个女娃之前送了他满满当当礼物的事,内心好感,赶紧把她拉到一旁。   语重心长。   “时蓝仙子,我都听说了,姻缘不易,你们怎可如此冲动啊!是我教你的画饼,没有画好吗?”   “月老,之前你不是也说过,三生姻缘石上原本就不是我跟师尊的名字吗?”时蓝摇了摇头,胡乱解释一气,“月老,我尽力了。但师尊他好像不吃画饼那一套。你也知道,先妖主红玉回来了。”   “三生石?”月老神情讳莫如深,叹了一口气,“罢了,都是孽。”   月老把时蓝拉到容璟面前。   “容璟仙尊,时蓝仙子,和离这事现如今生了些变故。你们想要彻底和离,得经历人间三世冷静期的考验。待三世都成亲又成功和离了,你们这姻缘,才能彻底解除。” 第33章 青楼 唱曲儿。   醉梦阁。   临渊国最为繁华的青楼。   灯火通明,万媚千娇,被翻红浪,满阁生艳。   空气中无时无刻不在流动着暧昧与颓靡。   在这样的气息中,时蓝无疑是个例外。   时蓝一头青丝,只用一枚发簪松松半挽起来。   如果有人留心看,会发现发簪顶部有一朵小小的凤仙花。   着一袭式样简单清爽的红裙。   时蓝游走其间。   无论碰到眼含春色浪荡寻乐的公子,还是香肩半敞酥/胸微露的姑娘,时蓝都不扭捏。   冲他们短促一笑。   算打招呼。   她举止坦然,所有人也都对她印象极好。   但她的目光,却从不在谁脸上多作停留。   待走到庭院尽头,时蓝才顿了步子。   慢吞吞地靠在门边,时蓝嘴角牵起淡淡笑意。   “秦妈好。”   时蓝声线本不算娇,但她唤得又软又甜。   “姑娘好呀。”秦妈说话的时候习惯性拖着腔儿,眼角眉梢都染着笑。   又探了探脖子,确定时蓝身后再无他人后,秦妈面上露出疑惑,“诶,时蓝姑娘,今儿怎么只有你,怎么没见平日跟你一起的琴师先生呢?”   在她的印象中,那位长得好看的琴师,平日里,虽然温和,但却寡言。   他不怎么爱跟她们搭腔说话,却总是与时蓝形影不离。   时蓝叹了一口气,“他受了风寒,身体不适。您也知道,他腿脚一向也不大利索,再多过来一趟,也不方便。我出门的时候,他已经歇下了。”   很快,时蓝敛了忧色,换作一副热络面孔,“您这儿我已经熟得紧,秦妈从来也不把我当外人,这回我就不凑趣自个儿来了。”   “姑娘说的什么客套话,秦妈我稀罕姑娘稀罕得要紧……”   时蓝笑意漾开了些,“秦妈……”   话里的气氛掐到位了,秦妈顺势握住时蓝的手。   “姑娘真是招人疼。”   这个被时蓝唤作秦妈的人,大约四五十岁,瓜子脸瑞凤眼,一脸精明相。   是这家青楼的老鸨,也算明面上的老板。   秦妈感觉到时蓝一双白嫩小手玉指纤软、柔滑细腻,她刚才几乎都握不住。   不由得目光飘忽,开始走神。   秦妈掏出碎银,掂了掂,才咬了咬牙,放在时蓝手心。   “姑娘,这是你上个月唱曲儿的工钱。”秦妈扯着笑,“你也知道,我们这醉梦阁看着热闹,但近来生意不好,情况大不如前了。我呀,到处都要打点周转,这白头发啊,一夜间都生出来好些根。这工钱我结迟了些时日,姑娘你莫恼啊。”   秦妈脸上挂着谄媚惯了的笑。   眼角微微起了细褶,早先涂的粉便跟着一道浮了起来。   时蓝眨了眨眼睛,不动声色抽出手,拢了拢额前碎发,“秦妈让我不要客套,怎么自己倒跟我见外了?全靠秦妈给我们一口饭吃,我们才能养活自己,苟活到现在。这恩情,我一直记着。”   平日,时蓝与秦妈口里那位琴师,靠在醉梦阁里逢单的日子里,一个唱曲儿,一个弹琴,挣取碎银,温饱肚子。   时蓝很有眼色地把手里的碎银分了一半,塞到秦妈手中。   秦妈假意推脱了两下,便也不再僵持,收下了。   起心动念。   秦妈又一次想到了压在心头多时的事儿。   欲言又止。   抬起眼皮子,细细打量起了时蓝。   ——美得真打眼。   她眼里的时蓝,不似阁里其他女子一般,眼里随时随地盛着讨好男人的妩媚风情。   却依然挡不住她整个人艳丽生光。   朦胧灯光下,时蓝就像一朵极精巧娇媚的蔷薇,连面上的阴影沟壑,都同样美到骇人。   不自知的妩媚,才更是妩媚动人。   越看时蓝这姑娘,越让她越觉得人长得又美,性子又乖顺懂事。   ……越让她觉得喜欢。   时蓝是个特别的人,让她感到十分省心。   见过这么多女子,阅历与经验让她笃定,时蓝骨子里便很本分,不像她阁里那些被她一把手尽心捧出来的姑娘。   那些姑娘,只要得了有头有脸的恩客一点儿宠,便急不可耐暴露了本性。   眼睛长在了脑门上。   不是背着她偷偷攒私房钱,便是在恩客面前装乖卖惨,撺掇恩客给她甩脸,处处找她的麻烦。   秦妈干巴巴一笑,“时蓝姑娘,你还记得不?打从第一回 见面,我便看出你是一个极好的花魁苗子,可你当时呀,无论我好说歹说,你偏只肯来我这醉梦阁唱曲儿。我只当姑娘那时人小,脸皮薄。眼瞧着,这两年时间已经过了,时蓝姑娘出落得愈发水灵。这阁里的风月事儿啊,姑娘也见得不少了。不怕姑娘笑话,我这心啊又时时挂着姑娘,委实抓挠得紧。不知时蓝姑娘现在有没有改变心意,愿意来我阁里挂个牌?”   秦妈一脸激动,唾沫星子横飞。   “只要时蓝姑娘点个头,我保证不出三月,时蓝姑娘稳当阁里的花魁。”   时蓝摇了摇头,表情并不强硬,语气却很笃定,“谢谢秦妈,我们还是来唱曲儿弹琴吧。这花魁,我不够格,也做不好。”   “你是不是看不起我们?”   秦妈脱口而出这样的话后,自己也感到诧异与后悔。   明明是时蓝有求于自己,自己给了她们一口饭吃。   为何,她心中始终觉得,粗布素裙的时蓝气质高华,就是要高她一等呢?   秦妈摇了摇头,还不待时蓝解释,赶紧掐了自己一把,道了抱歉,“瞧我,年纪大了,净说浑话,惹姑娘嫌了。时蓝姑娘怎么会看不起我们呢?时蓝姑娘与我阁里的姑娘处得这般好,她们送你穿过的衣裙,你从不嫌弃,我听她们说,你也常常做些首饰送她们。”   话里的态度十分真诚。   时蓝点头,笑了笑,“我从未看不起姐妹们,也感激姐妹们并未轻视我。我做不得这花魁,是我自己不够好,我有自知之明。还有,他身体不好,我要是在醉梦阁挂牌长住,始终照顾他不便,请秦妈谅解。”   秦妈长叹了一口气,再是不甘心,也只能揭过这事,暂时不提了。   时蓝的话,她并不怀疑。   虽然时蓝总是神思清明,视周遭一切若无物的样子。   但她说了,那是她性格给人的错觉。   说到底,都是讨生活的可怜人,谁又会清高到真的看不起谁呢?   只要钱到位,平日那些个“大腿一坐、小手一摸”的淫词艳调,她不是一样唱得麻麻溜溜儿?   秦妈突然想到了一件重要的事,掩面咳了一声,“时蓝姑娘,还有件事,恐怕还要麻烦你。”   时蓝:“嗯?”   秦妈:“今晚上,我们这醉梦阁临时来了位贵客,点名儿要听曲儿。我知道,今日是双数,按理不是你唱的日子,琴师先生人也不在,多少难为了你。但醉梦阁什么底儿你再清楚不过,我们一时半会儿实在拿不出像样的人。”   事情本不是什么大事儿。   但时蓝想起自己走前,只给琴师留下纸条,说自己出门讨薪去了,一个钟头便归。   脸上露出纠结。   秦妈察言观色,立马掏出一锭银子,塞到时蓝手里。   “时蓝姑娘莫要担心,琴师先生那儿,我派人去知会一声,再请个大夫,好好给他看看。至于贵人,他事多,听曲儿最多也就耽误半个钟头,不会多误姑娘的事儿。”   时蓝推辞不得,只有应下。   ……   事实证明,听曲确实不耗时间,秦妈掐头去尾的唱曲儿前的准备,倒把时蓝折腾得够呛。   时蓝被带去沐浴,香气薰得整个人头晕。   又换上了新的衣裙,连打了十几个呵欠后。   才终于见到了那位传说中的贵人。   贵人墨发高束,身材颀长。端的是一张风流俊逸且贵气的脸,眉骨清晰,眸若点漆,鼻梁高挺,唇如水色。   但一开口,就掉价了。   “我是不是在哪儿看过你?”   时蓝听到贵人这样问自己。   时蓝抬起眸子,心里翻了一记白眼,面上却拿捏了一个标准笑意,“贵人觉得小女面善,是小女的的福气。贵人想听什么曲儿?”   见时蓝一如风月场里的女子一般谄媚,贵人眼眸沉寂了些。   他感到乏味,扣了扣桌席,才想起来此行来意。   “没有琴师,你也能唱么?平日你什么唱得多,便挑什么唱吧。”   时蓝点了点头。   心里想着贵人来醉梦阁消费,心情一好,说不定便会给秦妈砸下重金。   时蓝内心一振,从善如流唱起了《十八摸》。   贵人瞧着时蓝那张虽艳丽却清华的脸面不改色地唱着“大腿一坐、小手一摸。”   脸彻底黑了。   贵人嘴角半扯不扯,“你只会这些靡靡之音?”   时蓝了然。   早说嘛。   “专心投水浒,回首望天/朝。凉夜迢迢,莫误了俺武陵年少……”   别有腔调的曲音响起。   “你一个醉梦阁的姑娘,竟然还会唱《林冲夜奔》?”贵人脸上神情古怪极了,“跨度这么大?”   时蓝迎着贵人目光,不闪不避,不卑不亢。   “惭愧惭愧,好说好说。” 第34章 小惩 埋尸首。   朦胧月夜,危机暗涌。   醉梦阁突然闯进了许多夜衣刺客。   剑影似寒芒,直奔贵人。   不消多缠斗,贵人连眉头也没皱,咔擦几声,手起刀落。   解决得无比干净。   仿佛杀人这事,就跟他家常便饭一般。   贵人薄唇似花,手指一挑,抹去溅在额角的点滴血迹。   脸上甚至还挂着一丝虚无缥缈的诡谲笑意。   时蓝面不改色,待唱完了几只贵人亲点的曲儿。   估摸着时间已经差不多了。   才福了一福,向贵人请辞。   贵人扣了扣桌席,微微感到诧异。   但面上却是不动声色。   “姑娘见我杀人,还能如此淡定,专心唱曲,倒是难得一见的好定性。”   时蓝斟酌一番措辞,“贵人谬赞。醉梦阁人才济济,小女不才,唯一傍身之技也只有唱曲儿。适逢乱世,若我再不好好唱,迟早会被阁里淘汰,丢了这唯一可以裹腹的饭碗……”   贵人眉头微敛。   她的话,说得滴水不露的周全。   身为醉梦阁实际的主人,他见惯了女子逢迎,也见识了那些世家贵女的各种手段。   但从来还没有女子,在他面前露出这种神情。   仿佛她在意的,真的只有自己要唱的曲儿。   他是死是活,对她态度如何,她都一脸平静漠然,并不关心。   明明这是自己第一次见她。   但他心里隐隐烦躁,却说不清为何。   他稳了稳心神。   怎么会有所不同?   不是别有居心的刺客,就是欲擒故纵的女子罢了。   贵人嘴角勾起一抹残忍弧度,一瞬不瞬地打量着时蓝。   想从她面上发现破绽。   “姑娘见了不该见到的事,以为自己还能安然无恙、全身而退吗?”   他作势吓唬她。   时蓝面上终于有了一丝裂痕。   倏地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这香味她忍了太久了,甚至让她一度怀疑自己眼前刚刚是不是出现了错觉。   ——那些刺客,会不会并不是被这位变态贵人杀死,而是被这味道熏死的。   刚才专心唱曲儿,她的精力尚能集中。   但现在,她被他一吓,心一下乱了。   被时蓝的喷嚏一岔,贵人一边嘴角微翘。   心情也似好了几分。   “这香气熏人得很,也不衬你。秦妈什么都好,就这品位忒俗了些。”贵人似笑非笑,“我还有话同你说,你去沐浴洗漱,把味道洗净。等换上你平日的衣裙,再来见我。”   是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时蓝咬了咬嘴唇,刚想要拒绝。   但一想到他适才杀人的利索劲儿,怕连累到更多人,只能硬着头皮应下了。   时蓝离开。   他凝着那道曼妙绰绰的背影,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她很适合红色。   他隐隐期待着她换上红色的衣裙。   等时蓝真的换了一身红裙,出现在他面前时。   他眼睛倏地一亮。   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扣着桌席。   “姑娘这曲儿确实唱得不错,余韵悠长,久萦心头。明日我有事无空,等我后天得了闲,再来这醉梦阁,不知,是否还能有幸听到姑娘妙音?”   话说得文绉绉的,话里的内容也有商有量。   但语气却是居高临下。   时蓝脸上露出为难,“贵人,我之前早跟秦妈说好了,逢单的日子唱曲弹琴,今次已是破例。且琴师身体抱恙,后天贵人即使来了,恐怕也不能听得尽兴。”   从来还没有人这样拒绝他。   贵人嘴角浮起一抹冷意,“你过来几步。”   时蓝依言走到他面前,屈膝一福。   他鬼事神差地伸出手,点了点她光洁的眉心。   他刚一早就想这么做了。   时蓝身子颤了颤,露出一段雪白柔和的脖颈。   他捕捉到了这一细微变化。   心里畅快了不少。   “不错。”   时蓝:“……”   他咳了一声,“也罢,后面有时间,我再来看看姑娘。我瞧着姑娘格外面善,不知姑娘今日可否有空,与我一道埋了尸再走。”   边说着,边带了几分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恶趣味,指了指地上。   时蓝心里翻了一记白眼,忍着恶心,面上拿捏适度。   轻轻摇了摇头。   “谢过贵人美意。家里还有病人,小女不便久留。小女手无缚鸡之力,实在帮不得贵人许多。再说,贵人埋尸,想来也不需要小女再唱曲助兴。恳请贵人多加谅解。”   时蓝急着敷衍,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   他不再勉强。   挥了挥手,牵了牵嘴角。   留下一锭金子。   “姑娘去吧。那就,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你个大头鬼。   时蓝握着金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他面前闪现一道黑影。   黑影不知道潜伏了多久。   对着他垂首恭谨,拱手一礼。   “属下来迟,请王爷责罚。”   “回去自领五十大板。”   “是。”   “把这些尸体处理干净,我嫌脏。”   “喏。”   是他熟悉的那个有洁癖有强迫症,骨子尽是冷血,但也一向赏罚分明的王爷。   五十大板,够他脱几层皮,再躺个十天半个月下不了床的。   黑影看着一地堆得整整齐齐的残首,不露痕迹深吸了一口气。   “王爷,今天这些刺客,到底又是皇上派来的,还是哪个敌国派来的?”   “不知道,反正都一样。一群鼠辈,奈何不了我什么。本王又死不了。”   王爷转了转手腕,一副浑不在乎的样子。   只眉头微敛,出卖了一二心思。   黑影十分知趣地转移了话题,“刚刚那姑娘见到了刺客。这次,是不是像之前一样解决?”   黑影抹了一把脖子,做了一个砍头的动作。   似是没有想过黑影还会主动提起时蓝的事。   王爷微微一怔。   “要是敌国派来的也就算了,但若要是皇兄……这阁里不少寻欢作乐的公子都认识她,轻易动她性命,反而把矛盾放在了明面上。”   王爷摇了摇头,“她心思不在这些上,我们施以小惩也就是了。我问过秦妈,两年前,她就来醉梦阁唱戏,但一直不愿在阁里挂牌。阁里这些水有多深,她应该不熟悉,也并不知情……而且,她平日性格便十分本分,就算这次看到了,应当也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想来也翻不出什么花儿来。”   黑影一愣。   他家王爷素来警觉少言,杀伐决断,狠戾不眨眼。   是临渊国出了名的活阎王。   从来没有为了刚打照面的女子放水的先例。   虽然那女子长得是挺美。   但怜香惜玉,根本就不是他家王爷行事风格。   黑影想了想,又比了个割舌头的动作。   “王爷,知人知面不知心。为了以防万一,我们要不把她舌头割了、好彻底堵上她的嘴?”   王爷面色微僵。   脑子里全是“小女不才。唯一傍身之技只有唱曲儿”这句话。   入了魔一般挥之不去。   “醉梦阁近来生意不好,消息跟情报也零零散散,不成气候大不如前。留她嗓子,起码还能多招揽一部分客人。”   王爷见黑影眼中震惊疑色,不自在清咳一声,摆出一副上位者的威严。   再说下去,莫说黑影,连他都觉得自己今天言行举止过于反常怪异。   烦躁地摆了摆手,“不动她命,不动她嗓子。施以小惩,你自个儿看着办。”   黑影领了命,瞬间风一般消失。   ……   时蓝回到家里,已是深夜。   房间外挂着两盏高高的灯笼,随风轻晃,照得时蓝面上暖融融的。   他醒了?   时蓝蹑手蹑脚,十分心虚地去敲琴师先生的门。   “我回来了,你起来了吗?”   时蓝听到背后有轮椅细细碾过的声音。   然后,她的肩头,被人披上了一件披风。   时蓝转过身去,面前的人如月般温柔。   美好得有些不真实。   “小姐,夜里冷,莫要凉着了。”   他以为,他多少会恼她不顾安危,独自外出,去了醉梦阁那样鱼龙混杂的地儿。   但话到嘴边,一点儿也都说不出口。   “小姐吃饭了么?我熬了些小米粥,现在还热着,小姐要不要尝尝?”   时蓝看着琴师先生,摸了摸咕噜咕噜响的肚皮。   眸子晶亮亮。   “我一看到灯笼,就知道你已经醒了。你不提醒还好,一说,我发现我真还饿了。长明,你身体好些了吗,要不要陪我一起喝粥?”   长明微笑着点了点头。   时蓝献宝一样,把那锭金子跟银子放在长明手中。   “我们上个月的工钱已经讨到了。今天还遇上个变态客人,不过出手挺阔气的。长明,等我攒好更多的钱,一定会寻找良医,治好你的腿。”   变态?   长明脸上露出担忧。   时蓝自觉说漏了嘴,怕长明担心,连忙吐了吐舌头。   这时,一道黑影袭来,划过一道锃然,直击时蓝眼睛。   时蓝反应不及。   长明却是一把推开时蓝,以手勉力横挡两招。   以身为盾,正面迎向黑影。   黑影心中讶异,难改攻势,一把剑直插穿长明膝盖。   鲜血横流。   又是锃然一声,黑影似被什么外力击退,被震得脱离时蓝视线。   王爷手上拿着一整张白色貂皮,悠然落地。 第35章 宿命 白貂皮。   夜风一点点舔舐灯笼摇曳的烛光。   烛光笼罩中,兀自出现的那个人,本是笑意幽幽。   但立了一会儿,那个人脸上只剩了阴影。   笑意最终僵在了脸上,嘴角禁不住往下压。   来之前,他已经设想过很多跟时蓝重逢的情景。   貂皮倒真不算什么稀罕物什。   但他手里拿的白色貂皮,是极难得的一块从头剥到尾的完整的。   油亮顺滑,千金难求。   全临渊国也挑不出来五件。   是他惦记她打喷嚏,误以为她除了忍受刺鼻的香味外,还受了寒,特意带给她的。   白色貂皮,很衬她的红裙。   红配白,就像雪地红梅一样惊鸿一瞥,令人感到无比惊艳。   也许有几分心血来潮吧。   在她走了之后,他突然生了一二后悔。   他想看看她穿白色貂皮到底是什么样子。   鬼使神差的,他便带着白貂皮来找她。   会不会有几分像他做过无数次的那个梦里勾勒的那道浅浅的影子?   他反复这样想。   欲拒还迎的女人他见得多了。   他暗忖着,他算是对她有了一丁点儿兴趣罢。   以他跟她身份云泥之别,这对她算是天大的恩赐了。   他月夜来看她,就算只是为了解闷去乏,她也总该懂得适可而止,懂得心怀感恩,懂得笑脸相迎。   他向来自负高蹈。   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哪怕出现有人为了她受伤流血这个插曲。   最开始,也并没有多妨碍他的心情。   直到,他眼里的她,一脸悲怆,不顾姿态,跌跌撞撞扑到那个人跟前。   豆大的泪珠顺着脸颊滑落,一颗一颗晕在红裙上。   神情颓唐得就像打破了的陶瓷般,惊慌而又破碎。   他唯独没有想到,再相逢,时蓝不仅对亲自赶来救她的他没有一点儿感激。   反而眼里没有他这个人似的。   彻彻底底冷落了他。   她眼里只有另外一个人。   那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她。   算来,这不过也只是他第二次见她。   按道理,他并不了解她。   但他心里认定,她不该是这个样子。   曾经让他生了一二惦念的红裙不再飒爽如风,而是与少年身上的鲜血融为一体。   他皱了皱眉。   他最讨厌血。   虽然,他从未把这事告诉过任何人。   什么东西,一旦沾了血,便变得俗不可耐起来。   这会儿的她,完全不似亲自见他杀人时那般与己无关的平静漠然。   他几近自嘲地牵了牵嘴角。   原来,她的心还是有牵挂的。   在他眼里,她开始变得无趣,那仅有的一点儿好感与好奇很快消散。   变得荡然无存。   他捏了捏手中的白色貂皮,说不清楚,是不是有些后悔来了这趟。   他吩咐黑影“施以小惩”后,内心总是忐忑。   黑影做事向来一根筋,不是黑,便是白。   什么事,只要他不方便,没往明处说,黑影便会按自己的理解行事。   经常做的与他想的差了十八道弯。   万一,这次他真伤到她了怎么办?   他带着白色貂皮,怀揣着复杂心思,来了这趟。   不想,真还被他赶着了黑影刺她眼睛。   他叹了一口气。   不过,他从来都是个做事有头有尾的人。   于是,他最终还是决定把白色貂皮披到她肩上。   她却拂手一推。   力道不大,却生生挣脱了白色貂皮。   她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这么久了,她终于看了他第一眼。   唯一对他说的一句话。   “贵人,救救长明。”   她的眼里,盛满了期翼。   她口里的长明,应该便是那位坐在轮椅上,膝盖嵌了一半断剑的少年吧。   她离开的时候,肩上也没有披风。那她现在身上这件,应该也是他给她系上的。   那个轮椅上的少年,即使晕了过去,也能看出五官清朗,底子极好。   少年这会儿似乎失血过多,面色苍白,几近浮出一丝透明之色。   像一张脆弱不堪到他随便一揉,就会碾成齑粉的纸。   “我可以救他。但我有条件。”   他开口说话了。   他心里想着,她有求于他,他便有的是机会捉弄或折辱她。   他的心情,应该是不错的。   但他一开口,声音冷如冰窖,比之平日还要令人生寒。   他也怔了怔。   ……   膝盖炸裂的痛感消失无踪。   长明来到一片茫茫水域。   一个红色衣裙的女子背影对着他。   他感到一二迷茫,但更多,想与时蓝分享这一喜悦。   他的腿好了,时蓝不用照顾他了。   从今往后,他可以保护她了。   可时蓝到底在哪儿呢?   脑海中似乎有一个外来的声音,强迫他,说服他相信,那个红色衣裙的背影,就是时蓝。   他猛地摇了摇头,一头扎进水里,靠刺骨的冷水获得片刻冷静。   她不是时蓝。   即使裙子款式再像,身形再相似,她也不是。   他不想见她,他只想去找时蓝。   “长明。”   红色衣裙的女子终是转过身来,正对着他。   他看见了她的脸。   很奇怪,他并不排斥她的样子,但却很排斥她说的话。   他听到她说。   “天帝如此重用你,你却不惜自毁根基,强行分出一魄,入这人世陪她,到底值得吗?你灵力再是强大,终也是妖。天帝什么都清楚,什么也都看在眼里。就连我,也不敢插手容璟人间这三世。分了这一魄,你的本源可是随时会有精魄俱散之险。她跟容璟,注定会有这三生之劫。只要这三世,他们结为夫妻又和离了,再回归仙界,便再无任何干系。他们两个人我自然都关心在意,你难道就不能学我一样,就不能多等等吗?”   长明平静问,“你说的她是谁?”   红色衣裙女子以为对方动摇了,笑了笑,吐字清晰。   “时蓝。”   “如果是因为小姐,便没有什么值得不值得的。”长明摇了摇头,“但你说的仙界什么的,我不太明白。”   “呵,我倒是把自己说糊涂了,你只是长明的一魄,没有完整灵识,根本不清楚什么前因后果。”红衣女子笑得很是勉强僵硬,“我还是唤你长明。我来告诉你吧,时蓝得罪的,可是仙界的天帝。就是你们家家户户供着的,你们凡人最信奉的天帝。天帝对她什么态度,仙界所有人都是知道的。”   长明点了点头,笑意温和,“能得罪天帝,小姐真厉害。”   红裙女子脸垮了。   然后长明脸上稍稍变了颜色,神情端肃起来。   “如果小姐讨厌天帝。那说明,这个天帝也不怎么样。”   红裙女子心态崩了。   她以为,自己平日对容璟已经算痴的了。   没想到,居然还会碰到一个比自己更甚的。   她不明白,明明只是区区一道妖的残魄,居然不知天高地厚,还能维护时蓝到这般地步。   红裙女子被这温柔一刀刺得心头烦躁,索性向对方透了更多的底。   “总之,这三世,她注定无一世好过。这一世,原本她是亡国公主,容璟为了折辱那些不懂事的邻国,收她为妾,但他对她不留意,其实并没有什么多的印象。直到她自不量力想要复仇,暴露了。容璟宽容大度,甩给她一纸休书。这一世很快也就结束了。但你出现了,改变了所有前因。现在,连司命跟月老都束手无策,不知道事情到底会发展成什么样子。你出现,你是她的臣子,为了救她,幼时,你一步一步背她出水牢,照顾她多年。但水牢积毒很深,你双腿渐渐被废,只能久坐轮椅。水牢主人容璟与她第一次的见面,也生生推迟了八年。我不明白,你们现在一个唱曲儿一个弹琴,时不时浪费时间去醉梦阁,又是唱的哪出戏?”   红裙女子叹了一口气,苦口婆心相劝。   “我再说清楚点儿,你在这儿之前是废了腿,这次是戳穿膝盖,下次说不定就是搭上你自己的命。指不定还会连累你的本源之力。你这又何必呢?无论如何,三世之后,这里发生的所有,时蓝跟容璟都不会记得,她也不会念着你的好。我偷偷打听过了,司命跟月老一起写好了命数,他们和离是板上钉钉的事儿。我们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等到我们想要的那个结果。你现在付出的一切,她永远都不可能知道。你还不如等她三世后回了仙界,再献殷勤。”   “她不知道,但我知道。”长明难得与人认真起来,“这位姑娘,我不知道你说的那些前世今生,虚虚实实。我只在意,现在我看到的那个她。只有那个她,对我来说,是真实的。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但在我心里,小姐和谁在一起不和谁在一起,想去哪儿又讨厌谁,一切都是她的自由。我不会去干涉。”   ……   容璟请来了好些大夫。   时蓝怀疑,整个临渊国的大夫,几乎都快被他搬空了。   终于,长明的脸色红润了些,渐渐有了起色。   时蓝眼里掩饰不住的欣喜。   时蓝反应越多,容璟越觉得病榻上那个人有多刺眼。   又一次想起来白色貂皮的存在。   “这件貂皮,我送你。” 第36章 星星 撕神像。   时蓝还没答话。   容璟伸出一根手指,鬼事神差地戳了戳时蓝的肩膀。   又拧了拧对方一绺儿发丝。   同时,他因自己这下意识反应愣了愣神。   但眼眸依然深邃,不见底。   他出生于云波诡谲的临渊皇室。   没有什么外戚支撑却得先帝宠爱的生母,早在他幼时,便被人杀害。   他借了长相之势,假意生出柔软触角,依附那个杀了他生母的人长大。   从小处在漩涡里,他处处谋划,城府极深。   甚少有少年郎才会有的如此捉弄他人的无聊行径。   他也不明白,为何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想对一个身份卑贱的唱曲儿女子做这些。   是因为她美吗?   他认真看了看。   她脖颈雪白柔顺,一张脸娇媚明艳,如同沾着露珠儿的蔷薇。   的确,从头到脚都很美。   秦妈说得没错。   就算放在醉梦阁,她也照样会是美色最为惑人招摇的那一个。   也因此,他征战两年,刚一回来,秦妈便迫不及待想要他去见见她。   秦妈说,以她的美色与心性,假以时日,循循诱之,她自会成为醉梦阁最好的头牌。   秦妈希望她为他所用,为他效力。   美色,只不过是权力相争里一个最普通廉价的筹码罢了。   他向来看透,为什么会先着了道?   容璟琢磨纠结。   时蓝转过脸来,再看向容璟之时,敛了神色。   与看向长明时的温柔亲切不同,这会儿她看起来陌生平静了很多。   “多谢贵人,贵人之恩,我必然相报。只这件白色貂皮,除了贵重,我实在无法安心收下。请贵人还是拿回去吧。”   眼里的谢意倒是实打实的真诚,至于别的……   容璟皱了皱眉。   咬着牙缩回了手。   白色貂皮那片绒密的白,明晃晃地落在他余光中。   让他心生了几股烦躁。   容璟一把拽过时蓝的手腕。   目光透出带了几分威压的问询。   “你不安心,是觉得你配不上这白色貂皮?”   容璟眼中闪动热切,一副极为时蓝考虑的样子,勾起唇角,居高临下道:“无妨。你虽为醉梦阁唱曲,但也不可自轻自贱。我说你配得上,你便配得上。”   时蓝无奈地摇了摇头,只能把话点破。   “不是。是我不喜欢。”   “你不喜欢?”   容璟一时愣住了,脸上笑意又凉了一截。   从来没有女子,当着他的面拒绝。   更不要提直言不讳说不喜欢。   他手里这张白色貂皮,明明一尘不染,如此完美。   是临渊国的女子人人追逐而不可求之物。   连大将军替他女儿来求这貂皮,他都未曾给予面子。   她居然云淡风轻说不喜欢?   “贵人可有听过貂救人的故事?”   时蓝回头看了下床上阖着眼睛的长明。   怕打扰,声音压得低了些。   “白色雪貂不多可得,极难捕捉。但这种雪貂却有一个致命弱点,天性善良,喜欢帮助有困难的人,却不知人心险恶。猎人假装自己冻死,在设下的陷阱旁,利用它的善良,诱雪貂来给自己取暖,再趁它不备一举夺了它的命。”   时蓝叹了一口气,“贵人手上这张,是从头剥到尾的,放在市面上,也千金难求。但也可以想见猎捕机关设计之精巧,人心之诡谲,雪貂暖身救人的时候猝然死得有多痛苦。我不想要。”   容璟看时蓝的神情古怪极了。   心被猛然烫了一下。   容璟怫然不悦,白色貂皮随手掷在地上。   俯下身来,几乎要贴上她的脸。   目光凛冽。   “姑娘见我杀人,一脸平静,不为他们动情分毫。转头却为一点不可考的流传,怜悯起几个牲畜。不知道的,还以为姑娘为了不收我的礼物,诚心弯酸。这可不像一个口口声声扬言报恩的人该有的态度……”   容璟还在那儿蹙着眉冷嘲热讽。   时蓝却是不卑不亢,目光凝定。   “贵人,这两者之间,并不一样。”   “咳……”   床上的长明清咳一声,睁开了眼。   时蓝不再执著与容璟争辩,连忙起身去扶他。   容璟简直要气笑了。   钳制时蓝的手腕不自觉松开了。   他觉得厌烦透了。   他厌烦面前的时蓝。   厌烦她要么一脸木然,要么面对他时嘴角永远含着那抹辨不清真假的笑。   厌烦这种捉摸不透把握不住的感觉。   也厌烦一步步莫名被她牵制心绪的自己。   容璟站起身,把白色貂皮一脚踢开。   神色冰冷,嘴角挂着的笑容却是放纵恣意。   “我不是善人,救他我说了有条件。过几日我来接你见一个人,就当你给我报恩了。”   冷冷撂下一席话,便拂袖而去。   ……   醉梦阁。   秦妈见容璟一脸愠色,赶紧拣有把握的事说,连连赔着笑,“王爷,这时蓝姑娘曲儿唱得可还入耳?”   她可是听人说,容璟特意找来白色貂皮,又问了她时蓝的住址。   月夜亲自上门去找她。   临渊都知道,容璟是个不近女色的活阎王,直至今日,也未曾娶妻纳妾。   她自然不会联想到容璟对时蓝有什么男女之意。   只会觉得她挑人眼光毒辣。   容璟同样惜才。   容璟脸上还是挂着那副神憎鬼厌的笑,悭吝点头,装作不经意,“跟时蓝姑娘住一起的男子,是她什么人?”   秦妈愣了愣。   “那位是跟时蓝姑娘一起的琴师先生,经常跟姑娘一道来我们阁里。他双腿有疾,平日寡言,但为人十分温和。阁里的姑娘虽对他不算熟悉,但也都很喜欢他。至于他们关系嘛……”   秦妈顿了顿。   容璟眼尾一挑,“怎样?”   秦妈想了想,“我没有问过。他好像经常叫她小姐,听起来倒不是多亲密。看他们两个面相都如此出类拔萃,阁里的姑娘们呐,都猜他们应该是一双兄妹。”   容璟心里略略舒坦了些。   秦妈的话继续传入容璟的耳朵。   “但我总瞧着,那琴师先生对时蓝姑娘,不似哥哥对妹妹的宠溺,更像是对心上人一般无微不至形影不离……诶,王爷是也看上琴师先生了吗?可我觉得,他虽然好是好,但毕竟双腿有疾。我们选刺客,功败垂成,事关重大。还是考虑时蓝姑娘这样的,把握更大一些吧?”   秦妈说完,容璟就跟立在冰天雪地里一样,手脚彻底冰凉。   脑中鸣锣炸响。   “秦妈,莫要轻易动她。我要再想几天。”   ……   长明缓缓睁开了眼,脸色恢复了不少,细细的雪粒飘在了他的脸上。   时蓝赶紧拈开。   又瘪了瘪嘴。   “长明,刚刚我跟他争辩的时候,你故意咳嗽,好吸引他的注意力,怕他伤害我是不是?你为了我,就不顾虑你自己了吗?还替我挡剑,要是你命真没了,我一个人怎么办?”   长明脸上露出歉然,“对不住,小姐。”   时蓝摇了摇头,瞬间释然,轻轻拥住他。   “长明,谢谢你一直陪着我。我一定会治好你的腿,你一定要相信我。”   “我相信。”   长明颤了颤,轻轻抚了抚时蓝的背,柔声宽慰了她几句。   然后与时蓝不着痕迹地隔开了一些距离。   虽然这柔软的温暖,他心底十分贪念。   想拥有的久一点,再久一点。   时蓝长大了,见多了醉梦阁的风月事,但对男女之情却仍是没有开窍。   仍像小时候一样,没有什么男女大妨,把他当亲人一般,时不时轻轻拥抱,细声细气撒娇。   他曾是她的臣子。   他比她大三岁。   救她的时候,他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   她要做什么,他都陪着她。   她说想来临渊,那个灭了她全族也害了他全家的国。   他没有皱眉一下,带着她来了临渊,租下这间院子,与她一人一间屋子。   她说她想去醉梦阁唱曲,他不问缘由,带着他的琴,与她一起。   可一想到他刚刚做的那个梦,梦里那个红裙女子对他说的话……   “长明,你怎么看起来不怎么开心呢?”   顺着长明的视线,时蓝的目光落在了房间墙壁里的天帝神像上。   “这是隔壁婶子送我的天帝神像,长明你是不是不喜欢啊?”时蓝有些不确定,“其实我也不喜欢,看着心里堵,但婶子盛情难却,我就只有先挂上。要是你也看着碍眼,我现在就撕了它。”   哗地一声,威严庄重的天帝神像已被时蓝撕下。   长明点头微笑,“谢谢小姐为我考虑,我不信天帝,我觉得他不怎么样。”   时蓝余光瞥见了地上被容璟踩了半个脚印的白色貂皮。   有些自责,小声嘀咕,“也不知道我刚才非要犯蠢犟貂皮的事儿干嘛。明明他都对我有意,我接近那个人的机会又多了些……”   “小姐,你刚在说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时蓝慌张起来,“我在说今天晚上开始还有月亮,怎么这会儿又下起雪来了。还好星星很好看。”   牛头不对马嘴。   长明并没有追问下去。   只附和了一句。   “我的星星,好像多年前就失去了光。夜里太黑的时候,我能感觉到它在哭,但我却看不见它。” 第37章 牵制 分魄术。   仙界。   天帝立于金阶之上,一脸端肃地翻阅着仙兵仙将呈上来的捷报。   若有所思。   “长明将军到。”   下面有仙兵垂首禀告。   天帝搁下手中捷报,意味深长地看向阶下的长明。   “长明,这几场仗都打得不错。你可有什么想要的赏赐?”   说不清是嘲讽还是别的,天帝嘴角勾起,“算了,你不开口我也知道你想要什么。这次,按惯例,你是不是又打算拿你再换掉一批小妖?”   长明笑得恬淡,“谢天帝应允。”   “你每回要的赏赐都如此无聊,难道就没有想过,加官进爵,找我讨个王当当?”   “长明不敢。”   “不敢?我看你是无心吧。你明明知道,我一心栽培你,对你寄予厚望。”   “我问过了,你换下来的那些小妖,没几个认识你的。你瞧着也是个难得心淡的。我不信你不惜性命,倒真是为了那些老弱病残的小妖。你的妖力虽远不及之前的红玉,但在我仙界,也算万里挑一之人了。你这样做,莫非都是为了时蓝?”   天帝背过身去,撇了撇嘴,声音突然染了几分冷,“你不顾自身危险,强行分出一魄,就为了她。但我也没有料到,你心志坚定,如此能耐,还能打赢这么多场。你说,我是该赏?还是该罚你呢?”   “赏罚都在天帝一念之间,并不在长明如何想。”长明笑意温和,语气放缓,“天帝慧眼,长明所为,乃是性情所致。天帝容情。就算为了时蓝,我也一定会好好替仙界效力。”   没有反驳,没有急于解释,反而爽爽快快承认了自己的私心。   天帝反倒放下了警惕。   “你有胆色,也聪明。眼下,我的确也需要你。你也瞧见了,容璟仙力超群,虽然没什么二心,但在仙界我行我素,处处僭越。偏偏他拥趸者极多。我只用着他,没人牵制,始终不放心。”   “这一世,时蓝撕毁了我的神像,犯了大不敬之罪。但我念在,红玉在你梦中挑拨撺掇在先,你居功甚伟,又才风尘仆仆从外赶回来。我姑且便原谅她这一次。”   天帝重新转过了身,居高临下面向长明。   “时蓝的事,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你自己也好自为之,晓得分寸。我也给你交个底,我是不会放心把时蓝一直放容璟身侧的。我知道她妖力低薄,但她始终会让我想起一个人,想起一些不好的事。”   “三世后,她与容璟定会和离。你心思扑在战事上就是,不用自毁前程,耽于儿女情长,在她身上做这些无用功。到时候,妖界完全收归我有,为仙界效力。容璟也会与红玉成亲。至于时蓝,你战功彪炳,那时我再将她赏赐于你也不迟。”   长明动了动嘴唇,想反驳些什么。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反而是天帝又想起来什么,气势逼人。   同容璟七八分像的脸上,眸子同样深邃不见底。   “倒是这一世的容璟,又想着弑母又想着弑兄,心思反复,不似在仙界这般狂妄无聊。有意思,真的有意思,他倒教我委实看不透了。”   不待长明回话。   天帝似乎是有些疲累,摆了摆手,示意长明先退下。   长明领旨离开。   待回到居处,只剩他一个人时,终于支撑不住。   猛地咳出一口血来。   雪白的袍服却不见污。   长明按着心跳动的地方,努力稳了稳心神。   分魄离体哪是什么易事。   更何况,不是短暂的分魄离体。   他做的,是要他分出的一魄,像正常人一样,从头到脚长出簇新的骨血,陪着时蓝一起慢慢长大,变老。   极耗用灵力。   他虽不能感知时蓝这一世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看这情况,分出的那一魄必是遇到了恶极的凶险。   长明闭上了眼睛,感到了一丝不安。   但愿有他一魄的陪伴,小姐能平平安安度过这一生。   长明缓缓睁开了眼。   凝着血的颜色,长明再次拧了拧眉。   ……   临渊城外一处小屋。   为了照顾长明,时蓝托人向秦妈告了半个月的假。   确认了长明跟自己素来没有得罪任何人,不知道那个黑影为何冲着自己直奔而来。   时蓝脑中有一浅浅闪念。   却被长明的身体状况绊住,来不及捕捉深想。   只好垂头丧气,自认倒霉。   她熬完药的时候,余光又一次暼到了地上的白色貂皮。   叹了口气。   将白色貂皮拿了起来,仔仔细细掸了灰,小心翼翼挂了起来。   准备等容璟来接她的时候,再还给他。   等了一段日子,长明膝盖的伤口结疤,脸色恢复如常,似乎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容璟却还没有再出现。   时蓝心想,她从见面便一口一个“贵人”唤他,这还真是应了贵人多忘事。   明明说了“自己不是善人”,要挟时蓝,要时蓝几天后给他及时报恩的人是他。   一点儿影沫子都没有,也没派人传信递话,告诉她该怎么还他恩情的也是他。   也许,他那日来找她,便是心血来潮吧。   时蓝也没有多放在心上。   若她猜的没错,按那个神经无常的贵人出众的相貌推测。   恐怕,他就是临渊女子一提就会脸红的容璟王爷。   也是战场上的男儿闻之发抖的活阎王。   但对时蓝来说,他只能叫“大腿”罢了。   失去了这条“大腿”,固然很可惜。   但人总是朝前看的。   路不是一条堵死的。   “大腿”也不该只有一个。   天降“大腿”于斯。   就算没法靠着这条“大腿”接近那个人,天无绝人之路,便也该有别的“大腿”才是。   时蓝安慰自己。   无论如何,日子总还得过嘛。   时蓝附在长明耳边柔声柔气,说了自己打算。   随后,长明抱着琴。   时蓝推着他去了醉梦阁。   今日也是个逢单的日子。   按例,醉梦阁里,该她唱曲,长明奏琴。   时蓝人还没到,已经从醉梦阁里传来黄莺般婉转的曲儿声。   飘到了她的耳边。   大珠小珠,嘈嘈错错。   音色与技巧,都远远在她之上。   时蓝愣了愣。   秦妈听到动静,揽起珠帘,见到来人,堆着一脸不凑巧的笑,“哟,时蓝姑娘跟琴师先生来了。正好,我这儿新来了一位唱曲儿的姑娘,前些天我才从戏班子里请来救急的,我替你们引见引见。”   秦妈介绍完,曲声戛然而止。   打里面莲步而出一位弱骨纤形的姑娘。   姑娘向时蓝与长明福了一福。   这姑娘脸上的粉敷得比其他女子重了些,算不得什么绝色,但眉眼稚嫩,一颦一笑皆是活泼泼的真诚之意。   时蓝见惯了醉梦阁的姑娘职业化的媚态,乍一见到这位姑娘,心里突突几下。   “姑娘,我叫时蓝。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不由自主问出了一个前不久容璟才问过的掉价问题。   姑娘樱口抿着,不好意思地抬头,飞快看了时蓝与长明一眼。   又低下了头。   “我叫云锦,来自乡下一个小戏班,前几天刚入了醉梦阁。我见识少,之前从未曾见过像时蓝姑娘这么好看的姑娘,姑娘就甭打趣我了。秦妈交代过,时蓝姑娘与琴师先生逢单唱曲弹琴,逢双的日子,我便顶上。只是有一件事想麻烦姑娘,今日我来得赶,我的琴师没有带上。听说时蓝姑娘的琴师先生,是全临渊国最好的。不知道琴师先生能不能替我弹琴相奏几曲……”   时蓝愣了愣。   要是换一个女子说这样的话,时蓝多少会以为对方对长明有意了。   毕竟,长明性子温和,生得清朗姣好。   眼眸中常盛着润意。   温柔一笑的时候,就像湖面起了微波。   平日阁里见惯风月的姑娘稍稍与他自顾自调笑两句,脸上便会微微腾起一片红晕。   长明虽温和却寡言,很少与她们搭话,当然也无从回应。   可时蓝觉得,面前的云娘却不是这样。   她虽然看起来极为羞怯,看长明的眼神里,也是有赞赏之意。   但一脸坦然,没有一点别的心思。   “抱歉,云锦姑娘,这个忙我帮不上了。”长明咳了一声,脸上挂着淡淡却疏离的笑意,“长明有愧。我的工钱全是时蓝姑娘给的,她之前与我约定,若我替别人奏琴,我要赔她百倍。”   时蓝被说懵了,正想问长明,她怎么不记得她何时跟他有过这样霸道又不讲理的约定。   长明觉察出了她的意思,微笑着,轻轻摇了摇头。   只一个眼色,时蓝便懂了,长明让她不要揭穿他。   “那就不勉强为难琴师先生了。原来琴师先生叫长明啊。”   云锦唱了起来。   “从来雨中打秋月,更值风摇长明灯。”   离开的时候。   时蓝只低落了不到一刻,很快振作起来。   “长明,我觉得云锦姑娘《牡丹亭》确实唱得很好,声音也比我好听。但我也不赖啊。”   “嗯。”长明鼓励时蓝,“小姐会的更多。”   “就是。全临渊国会唱《十八摸》还会《林冲夜奔》的,数来数去就我一个。” 第38章 依傍 收爪子。   云锦羽睫轻颤,揪着衣角,朝前走了几步。   朝着秦妈福了福。   这还是她来之前,锦郎手把手亲自教她的规矩。   锦郎平日里总是很忙,成天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难得那次他对她如此细致温柔。   一想到这儿,云锦禁不住鼻子发酸,眼眶一红。   “秦妈,一切我都按吩咐照做了。我算了算,我也来了些时日。到底,我还有多久才能见到我的锦郎呢?”   云锦绞着手指。   话说到后面,脸上忍不住腾起如霞绯红。   一红一白相较之下,脸上先前敷的白色的粉跟结了块似的。   斑驳浮起,并不贴脸。   秦妈也注意到了她的窘迫,却没有直接点穿。   “你的锦郎?”   拖声拖气反问了一句。   秦妈缓缓移开目光,敛了脸上惯常堆着的笑意,神情带了些捉摸不透的深意。   保养得当的玉手漫不经心地拨着珠帘。   “他都怎么跟你说的?”   这深意,也许有一二怜悯。   但怜悯背后,更多的,是她无法直接点明的讥讽。   云锦并没有察觉秦妈神态转变。   只含羞带怯,软声应道:“锦郎他让我好好跟着秦妈,按秦妈跟王爷吩咐做事。等秦妈跟容璟王爷所有事情都做好了,他就会娶我过门。这些天,我都有按秦妈说的,好好唱曲儿。刚刚问时蓝姑娘的话,也是按着秦妈的授意……”   声音脆甜如莺。   最近来阁里的客人都很捧场,云锦的势头甚至一度越过了风头无俩的时蓝。   秦妈却不怎么喜欢。   面前的云锦既卑微又真挚,总是让她在某个霎那倏地想起年少轻狂时那段并不怎么美好的往事。   那个少年公子,也曾呵活着她,与她一道秉烛夜游,共剪红泪。   可后来呢?   呵,男人又算得了什么。   来她醉梦阁人模狗样的男人,哪个不是被她亲自培养的阁里的姑娘玩弄于股掌之间?   她捂着心口,眼睛细纹延伸,又一次感到气闷憋痛。   可这一次,生气的原因与先前不同。   报她名字倒没什么,但这锦郎利欲熏心,偏偏又口无遮拦,把王爷的名讳随随便便告诉云锦。   这样一来,云锦就算再傻,内心定然也明确——   她是在为容璟王爷做事。   秦妈想,锦郎这种人,现在用不得。   以后,也同样留不得。   还好,这云锦心思简单,心里满满只装着儿女私情,也很听锦川的话。   为了男人,她甚至痴心痴意到把自己“云娘”的名儿改成了“云锦。”   若非如此,她一旦有点儿旁的心思,被别有居心的人一敲打,岂不又给王爷落人口实添了话柄?   这世界,最不缺心思单纯之人。   可心思单纯到什么都与人随便交底,这种人真的适合当刺客来培养吗?   秦妈回忆了下。   这锦川,本是王爷麾下一个兵长,没什么能耐,但为人孟浪,总做出一副翩翩公子样儿四处沾花惹草。仗着家里做生意有些钱财,他平日各处打点,总做着被王爷提拔做将军的荒诞美梦。   从乡下戏班子出身的云锦,不过是他手中一枚棋子罢了。   她居然觉得他会娶她?   同为女人,本该同情。   但秦妈脸上的不屑,这会儿却掩饰不住。   她扔给云锦一个瓷罐粉盒。   “以后不许在任何人面前提起王爷。我后面还要交代你做其他的事,做好了,你自然能见到你想见的人。先下去吧,把你的脸好好洗一洗,重新涂上脂抹上粉。你这脸上的胎记都快盖不住了,仔细吓着我的客人。”   云锦脸颊发烫,抹了一把泪,应声退下了。   夜风熏熏。   角门外的男子撩起珠帘,袍服一摆,整整衣衫,端坐如松。   “秦妈,时蓝今日可来了?云什么的姑娘,可有按照我交代的话跟她说?”   秦妈点了点头,“王爷,我有一事不知当不当讲。”   “你说。”   男子的声音沉寂如玉色。   秦妈面上露出忧色,“云锦姑娘唱曲儿确实不错,但我觉得,王爷若是一心想培养好的刺客,她的资质应该远远不如时蓝姑娘。”   “哦?”   男子眼尾一挑,卸了那副端肃样儿,松松倚在靠背上。   秦妈索性一鼓作气,“我后来才知道,时蓝姑娘先见到了王爷杀刺客,按道理时蓝姑娘也不该留了,我委实不该冒头为她说这个话。可时蓝姑娘处变不惊,这份心性也是十分难得。她见了我的面,也完全没有过问那夜之事任何。王爷这段时间这么晾着她,还特意让我寻一位唱曲儿比她唱得好的姑娘……”   “她眼里只有唱曲儿,有一些小聪明,自以为十分了得,不晓得什么才是她该珍视的。若是她不遇到个比她好的,不受点儿挫折,怎么晓得收起爪子磨磨自己的性子?”   似乎又想起一事,男子唇边含起一抹讥诮笑意。   “又是那位琴师长明,陪她一道来的?”   “是。”   男子润了一口茶,眸子深幽,脸上却露出一二不耐烦。   “送女人来醉梦阁的男人,算什么男人?你们这些女人知不知道,什么样的男人,才值得依傍?”   笑意轻蔑。   “这云锦的教训,总该给她提个醒儿。你记着留心时蓝这几日唱曲的反应,每日给我汇报。”   秦妈屈膝应是。   心里却闪过几丝诧异。   容璟对时蓝姑娘,如此认真折腾,到底是什么心思?   挑不挑她当刺客,按道理都不至于这么麻烦才是吧?   ……   自那后第一个单日,秦妈向容璟汇报,今天时蓝唱曲儿,引台下有些喜欢云锦的堂客不满,他们叫嚷着要听云锦唱曲儿,朝时蓝扔了不少瓜子皮儿。但时蓝看起来心绪稳定,并未受挫,只整了整衣衫,告诉大家云锦姑娘的期在明日,喜欢云锦姑娘的,可以逢双来捧场。又唱起来《牡丹亭》。云锦平日唱的,时蓝也会唱。台下堂客听着不赖,别有一番风味。情绪渐渐也缓和了下来。   容璟捏着杯热茶,一言不发。   自那后第二个单日,秦妈向容璟汇报,时蓝挑空的时间经常与云锦交流唱曲心得,时蓝把自己会的全都无保留地告诉了云锦,两个人关系处得十分不错。那些只喜欢时蓝不喜欢云锦,刁难云锦的客人,也被时蓝春风化雨地解决了问题。来醉梦阁听曲的人,乌泱泱一片,比平日更为惹眼。   容璟嘴角半扯不扯,垂着眼,拨茶叶的手微微一顿。   他决定亲自去看看。   第三个单日,时蓝与长明早早就来了。   云锦住在醉梦阁里,起早来看时蓝。   秦妈给她的瓷罐粉盒,一看就很贵,她舍不得用。   她的钱,得攒起来,留给她的锦郎买礼物。   不唱曲的日子,她脸上用的便是从前从乡下带来的没用完的香粉。   她昨日第一次吃了羊肉,觉得有些痒,忍不住伸手轻轻挠了挠脸。   风一吹,便露出了几块斑驳胎记的印子。   时蓝坐在镜子前。   云锦出现在时蓝背后。   这个时候,两个人才一起发现。   云锦赶紧捂住脸,一脸窘迫,向后直缩,“时蓝姑娘,我……”   时蓝也愣了愣。   倒不是被这几块火烧一样的胎记吓到。   而是这个样子的云锦,让她觉得更为熟悉。   仿佛前世已经见过一样。   时蓝匆匆扫了四周一眼,发现四周没人。长明也在另外的房间等她。   时蓝想了想,埋头把自己的粉盒一顿翻找,找出新的几只。   然后,抬起眼帘,递到云锦手中。   “云锦姑娘,要不试试我的。我的不贵,也很好用。平日香粉敷面后,再定上薄薄一层,不容易晕。”   “谢谢你,时蓝姑娘。”云锦有些不确定地接过,露出零星笑意,耳朵染了绯色。   “我在这儿没什么朋友,等我嫁给锦郎那天,我能不能也请你来喝喜酒。”   “一定。”   时蓝展唇一笑。   ……   今日听曲儿的,是个油头粉面的公子爷,包了整个房间。   只点了时蓝唱曲。   时蓝一边卖力地唱,一边想着,这公子爷她似乎听说过,是丞相家极为受宠的小儿子。   而丞相家的女儿,是当今皇后。   时蓝内心一振。   看起来,这位公子爷,极有可能是她命中注定的真正“大腿”。   有了上次应对容璟又错过机会的经验,时蓝决定这次接近人不必这么含蓄。   而这位公子爷也不是个客气含糊的,点了《十八摸》后,不吝从上到下夸了时蓝一大通,然后一把拉过时蓝。   时蓝跌坐在他大腿上。   公子爷勾了勾她的下巴,语气轻佻,“时蓝姑娘这么好的姿色,不来醉梦阁挂牌,只是唱曲,真真可惜了。我向来怜惜美人,不知姑娘可有意去我府中,为我夜夜唱曲?”   还好长明被她支开去做其他事了。   时蓝心里翻了个白眼,面上却是不动声色,欲拒还迎地“嗯”了一声。   啪的一声。   “滚。”   时蓝听到了一个多日没有听到的声音,含着滔天怒气。   手腕被人一拧,她落入一个坚实的怀抱里。 第39章 相亲 还恩情。   时蓝云里雾里中,被来人打横抱起。   只记得被毫不留面子赐了“滚”字的公子爷,起初被吼得一脸懵。   待后面瞧清楚了来人,想还口,又不能还口。   想还手,又打不赢。   他脸上像有千万种颜色,精彩纷呈。   时蓝啧啧两声。   完全没有在意自己受制于人的处境。   在怀抱中艰难移开了眼。   正在那儿心疼秦妈刚换的门,就这样被容璟一脚踢坏的时候。   倏地感觉胸前一股凉意。   她被刚刚还抱着自己的人没有任何感情扯开。   一阵蹄疾。   来不及惊呼,容璟已经把反应不及的她随手扔上了马背。   “恬不知耻。”   她听到容璟恶声恶气的骂。   随后,容璟撩袍一跃,翻身上马,把时蓝紧紧箍在双臂之间。   当市策马而行。   没有任何避忌。   似乎还觉得不解恨,容璟又咬上时蓝耳垂,反复吮吸。   “你刚坐在什么人腿上,你知不知道?”   时蓝被箍得不是很舒服,扭了扭,发现无法挣脱。   索性不挣扎了。   “我知道,是丞相家的小公子。他来的时候,一早便自报了家门。”   有意隐去了其实是自己猜测到了对方身份一事。   “贵人是要带我去哪儿?我还没有告诉长明……”   “闭嘴。再多说一个字我掐死你。”   声音冷如冰窖。   时蓝不自觉一哆嗦。   他的力量,她当然不怀疑。   那个刚刚叫她闭嘴的人却毫无控制地嘲讽起她来。   “晓得人家是丞相家的小公子,就急不可耐坐别人大腿。我送你白色貂皮,你却要装清高。蠢女人,我能给你的,比那个不成器的公子爷多得多。不是只想唱曲儿,不愿意到醉梦阁挂牌吗?你这个女人,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面孔?”   时蓝叹了一口气,尽量无视耳垂又痛又痒……   麻麻的感觉。   她眼眶泛酸,有些想哭。   “我既来了醉梦阁,不管是否挂牌,自然都从未奢望过能什么都不想,遇到这些事,也都能一概拒绝,全身而退。我身份低微,不像贵人,只凭一个滚字,就能轻松地喝退任何人。”   容璟拧了拧眉,箍着她的怀抱松了些。   他也曾有过那段为了苟活下来,依附他人……   如蛛丝般黑暗粘腻的时光。   对于所有事,只能接受,没资格拒绝。   那段回忆,令他午夜梦回之时,常常心悸窒息。   梦里,都是那个看不清面容的红裙女子一次次救了他。   而她……   时蓝被颠簸地难受,努力抑制不适,放缓了语气。   “贵人,我说过,我定会报恩。贵人需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尽力,哪怕舍了我的命也行。我一直在等贵人,从未生了逃避退缩之意。但贵人从来没有来找我,反而一见面就是兴师问罪。我只是想知道,贵人想带我去哪儿。长明腿脚不便,我不打招呼就走,他会不放心。”   怀抱里的这个人又娇又软,耳垂一含,就像一瓣沾着梅花粒的雪花,马上就要融化一般。   就像梦里那个红裙女子一次次朝他伸出的手。   逼仄阴暗日子里唯一的圣光。   容璟回味了下,觉得舌头覆着一层淡淡的回甘。   他试图说服自己。   至少,这次,她没有那么抗拒他。   这会儿听她说得真诚,他的情绪也已经平静了很多。   “放心,我带你走之前,差人告诉了长明。到了。”   容璟翻身下马,把时蓝抱了下来。   时蓝看着眼前熟悉的小屋,困惑不解。   时蓝转过身,抬起眼眸,“贵人为何要大费周章送我回我家?”   这样目光不避的对视之下,时蓝突然发现,面前的人的确也是个难得俊美的男子。   又回到第一次见面的感觉,彼时,她尚能不偏不倚,客观欣赏他的容貌。   甚至令她有些失心疯地感觉,容璟的长相,与长明有一二相似。   可能,长相出众之人,样貌总有相似之处吧。   时蓝这样想。   很快,容璟冷哼一声,打断了时蓝的思绪。   “从此之后,这儿也只是你家。我打听过,这房子是你们从前租的,现在我已经买了下来。”   容璟挑手一指。   时蓝顺着容璟所指的方向望去,努力瞪大了眼睛,终于看见一个隐约的屋檐。   “男女即使不住一间房,住一个屋子,也会招人闲话。长明的房子我也替他买下了,所需之物一应俱全,离你也近。”   时蓝震了一下。   她终于回过味来,容璟所说的“这儿也只是你家”是什么意思。   “我是临渊国的王爷,容璟。”   面前的人开始自报家门。   时蓝心中略略感到诧异。   这么快便与她主动交底,事情的发展,似乎完全出乎了她的意料。   时蓝默了默,然后向容璟福了一福,行了个大礼。   时蓝垂着眼,还在等着容璟接下来的话,结果,等了半天也没等到。   时蓝按耐不住好奇,抬起头,发现容璟正一瞬不瞬地打量着自己。   纵然那双漆黑的眸子,毫无温度可言。   时蓝觉得尴尬,咳了一声,“王爷,等等我,我回屋拿件东西给你。”   容璟没有说可,也没有说不可。   时蓝差不多已经摸透了容璟性格。回屋,拿出了白色貂皮,郑重其事交给了容璟。   “王爷,我虽然不喜欢白色貂皮,但它毕竟是贵重之物。我已经处理好了,现在把它物归原主。”   “扔了。”   言简意赅,几近命令的口吻,没有任何情绪。   容璟盯着时蓝,解释了一句。   “脏了的东西,我从来不要。”   时蓝一颗心猛地被揪住,忍不住咳了起来。   容璟皱了皱眉,脱下身上披风,为时蓝亲手系上。   动作并不温和。   打的结始终拧巴。   他拆了又系,调整了好久,终于调整到他满意的弧度。   “我已经想好,你该怎么报恩了。明天,我会给你送来一套新的衣服。你换好,陪我去见一个人。记得,不可怯场,就算是演,也要同我表现得亲昵一些。”   ……   晚上。   长明眉里揉着忧色,“小姐,你想好了,明日一定要去吗?”   “我在醉梦阁,来来回回也就只能见到这些人,这两年,我也都乏了,再这样下去,简直无聊死了。”时蓝点点头,“他带我去见的人,一定能替我开开眼界。虽然不知道他为何对我转变了态度,但眼下总归心里有我,他不会伤害我的。放心,我不会吃独食。你就在家等我,我一定会带好吃的回来给你。长明,你放心,我心里都有数。”   时蓝连说了两个“放心”。   长明背过身去,低低叹了一口气。   他怎么可能放心。   小姐很少说谎。   她一旦说谎,真的肉眼可见的拙劣。   时蓝眨了眨眼睛,“长明,你刚刚是在说什么吗?”   “小姐耳力真好。”长明无可奈何地笑了,“我刚是在说,不管小姐做什么,长明都会一直在家等着小姐。”   “好。”   ……   第二日,容璟果然一早便来接她。   时蓝换上容璟送的衣裙。   是一套上面遮不住胸脯,底下也盖不住大腿的烟绿罗裙。   饶是见惯了醉梦阁最时兴款式的时蓝,也从未看过这样大胆的设计。   更何况,这天气,就算穿着袄子,随便一出门,也都能冻个半死。   时蓝觉得别扭极了,走路的时候也十分不自在。   落在随容璟而来的小侍眼里,便是一朵一扭一扭的绝色蔷薇,无限风情,妩媚旖旎。   招得眼睛都直了。   时蓝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   容璟剜了随行小侍一眼,解下身上大氅,把时蓝整个裹住。   “不是答应要去丞相家夜夜唱曲儿吗?换个裙子,都忍受不了,还如此扭捏作态。”   他不忘拿之前的话刺她。   时蓝不知道怎么接话,索性把头埋了下去。   他反而以为她在羞愧,生出了一二不忍。   “算了,你先披着。到了地方,你再解下。”   容璟带她去的,是大将军府。   这跟她最开始预计的不同,时蓝心里失望,表面却只能强打精神,不让容璟看出一二端倪。   但心头却很疑惑。   他把她大费周章打扮成这个样子,就为了带她来将军府。   为什么会是将军府呢?   很快,时蓝知道了答案。   他们面前,出现了一位款款而来的贵女。   对着容璟,脸羞得通红。   容璟一副反客为主的样子,招呼贵女坐下。   松松一拽,时蓝大氅尽数褪去。   他揽着时蓝的腰坐下,一气呵成,无比娴熟。   就像从前做了百遍千遍一样。   “太后让我来见紫茵小姐一面。但我这新得的爱妾实在缠人得紧,我便带她一道来了。紫茵小姐不介意吧?”   话是对紫茵说的,容璟却在时蓝耳旁呵气。   说话的时候,容璟有一下没一下地拿指腹点着时蓝的腰。   这是他习惯性的动作。   他平日有事无事便拿手扣着桌席。   他也许并没有多想,却激起了时蓝身体一阵酥麻簌簌。   她那块没有任何布料遮挡,皮肤本就裸露在外。   时蓝稳了稳心神,心里翻了一记白眼。   这,相亲?! 第40章 娶妾 授魂与。   容璟口里叫紫茵的,正是临渊国大将军的唯一女儿。   大将军老来得女,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   紫茵从小吃穿用度,无不是贵女中最好的。   从小,她便告诉众人,今后她嫁的人,也要是最好的。   紫茵长到十六岁,出落得愈发水灵。   任是求亲的踏破了门槛,她心里也只装着容璟一人。   活阎王之名虽然让人闻风丧胆。   但自小养在温室里,着绮罗绸缎的贵女离那些战场无定骨的世界太遥远了。   不杀人的时候,容璟看起来皮肤很白,脸上轮廓分明,眸若点漆,唇如水色,却没有一丝女气。   眉骨之间流露出天生高贵的气质。   论长相,论身份,容璟确实是临渊春闺梦里人最好的选择。   前些日子,她借了白色貂皮一事,央她父亲去向容璟求取,便是存了探了容璟心意的意思。   但容璟却三两句就把大将军打发走了。   她想起来容璟不近女色的传闻,起初便也没有多不甘心。   只近日,太后不知如何知道了她的心思,有意为她说媒。   她的心,又狠狠动了动。   但眼前,不近女色的容璟为何搂着一个衣着如此大胆,没有一点儿分寸的女子?   他还说她是他的爱妾?   紫茵平日见惯了临渊国其他贵女,无不大方得体,说话掩袖,步步金莲。   从来没有见过时蓝这样的。   她又羞又惊,忍不住抬起眸子,偷偷打量起对方。   烟绿罗裙的女子,身姿曼妙,裸露出来的皮肤都跟乳雪般。   入目是惊心动魄的绝色华光。   她虽然被容璟亲昵地搂着,眼里却没有多少波澜。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甚至,她看出了几分漫不经心。   仿佛搂着她,与她暧昧亲密的,不是那个让临渊无数女子神魂颠倒的容璟。   而是一块再普通不过的肉。   ……   时蓝自觉自己莫名被拉来做了讨人嫌的角色,埋下头,想躲避眼光。   正尴尬地脚趾抠地。   这时,容璟递给她一个眼色,不给她半分喘气的机会。   时蓝只能有些尴尬地冲紫茵扯开了一个笑。   紫茵终于缓过神来,攥着昨日临渊最好的裁缝才做好的锦裙一角。   面上闪过一些惊讶,一些酸楚。   “我从前听说容璟王爷不近女色……”   容璟嘴角微微勾起,一手把时蓝搂得更紧了些。   说得一本正经。   “从前不近。不代表现在不近。有道是色授魂与,你看她这副勾人模样,我怎么可能把持得住?临渊的这些个贵女,穿得比谁都保守,一个比一个无趣,一点儿都不懂男人的心思。”   容璟眼中笑意愈深,玩儿似的,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时蓝的肩。   时蓝肩膀那块可怜巴巴的布料,不合时宜地滑下来一截。   看起来整个人更难堪了。   但时蓝顾不上难堪。   要是她现在正在喝水,早被容璟装出来的这副被她勾了魂儿的深情款款样儿……   一口呛了出来。   紫茵牙齿打着颤,脸苍白了几分,起身向容璟福了福。   “王爷姑娘稍坐,紫茵暂退,我去接一位贵人,去去就来。”   紫茵离开了。   容璟不再箍着时蓝,时蓝终于也有机会喘气。   时蓝从容璟腿上起来。   容璟起了一点戏弄心思,神色变得捉摸不透。   他一瞬不瞬凝着时蓝的眼睛。   “时蓝,你觉得这紫茵小姐如何?”   “王爷,我觉得紫茵姑娘挺好的。”   时蓝觉得这对话颇有些无聊。   容璟却很有兴趣似的,眸子半眯起来。   逐渐变得更为深邃。   “怎么个好法?”   时蓝想了想,“出身高贵,心思单纯,长得又好看。连对我这样身份低微的人,都礼数周全。”   容璟愣了一下,轻嗤一声,“你倒是真的认真在回答……可我偏偏厌烦这些目光短浅,不知疾苦,心里只有情情爱爱的娇软贵女。”   时蓝嘴角僵硬一扯,“我不敢揣度王爷的想法。王爷相亲,叫上我,对我来说,这还恩的方法委实算便宜了我。只是我觉得,王爷若真对紫茵姑娘无意,不必拿我专门穿成这样,去折辱了她。紫茵姑娘爱慕王爷,总不是坏心。临渊的大将军,王爷想来也不好就这样正面得罪吧。还有,王爷亲口开了近女色的口子,势必会招来后面的事……”   “再有其他人,我就不能像今日一样找你?谁说的报恩就这一次?”容璟觉得这么正儿八经为她考虑的时蓝实在有些好笑,撑起下巴,打量起她认真蹙着的眉。   时蓝今日总的说来很乖。   他逗弄她,就跟逗弄小狗似的,令他心情愉悦。   容璟不咸不淡道:“莫非你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还是,你想我真的娶了你为爱妾,坐实了我这风流之名,你的专宠之实?”   时蓝无语了。   她跟他说东,他总能毫无征兆生硬扯到他想说的西。   关键他自己不觉任何有异。   时蓝咳了一声,眼睛眨了眨,起了一些叛逆心思,“我觉得,拿女子作堵,来堵其他女子,始终是权宜之计。王爷不如可以大方告诉其他人,自己喜欢的是样貌好的男色。这样一来,至少临渊贵女,都会打消对王爷的想法。”   “样貌好的男色?”容璟皱了皱眉,语气不自觉多了几分狠戾,“你是说长明那样的?”   容璟心里烦躁,为何她总是想到那个人?   时蓝心里暗暗啐了一口晦气,脸色也变得难堪起来。   “自然不是说长明。王爷是行大事之人,不计较虚的。或许,也可以暗示她们,自己……不举?”   说话的时候,时蓝整个人谨慎地缩了几步,半窝在桌子后。   姿态上有一半是怂的。   但不妨碍她眼里小心藏起来的愉悦快意,高高染上了眉梢。   嘴边的“滚”字没有出口,硬是生生吞了回去。   容璟坏到彻底的心情,不知为何,倏地明朗了几分。   耳边传出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   打断了容璟遐思。   容璟有些不满,转身看向来人。   却在看清来人是谁的时候,眸子霎那黯淡了几分。   “容璟王爷繁忙,倒是许久不见你来宫内看本宫了。”   紫茵扶着太后,太后身后还带着一队宫女侍卫。   “容璟不敢。”   容璟敛去淡漠神色,换上一副柔和多了的神情。   只漆黑的眸子,依然辨不出喜怒。   容璟不动声色把大氅往时蓝身上一丢,刚好把时蓝笼住。   “别在太后面前不识礼数。”   声音不轻不重。   时蓝膝盖一跪,“小女叩见太后。”   太后朝时蓝微微点了点头,见她生得倾城之色。   意味深长地笑了。   “我当王爷忙什么,原来金屋藏娇去了。不近女色的传闻看来不实。”   “容璟不敢。”   容璟来来回回,就这几句。   时蓝听了,都为他着急。   “罢了。”太后把容璟扶了一把,并不看时蓝,“昭儿大了,你也大了,有什么心思,都不愿意同本宫说了。”   时蓝听到,面色白了几分,手指不自觉在大氅里蜷成拳。   容昭。   当今皇上。   下令害得她整个国被灭的罪魁祸首。   感觉到了太后的审视,时蓝稳了稳心神,装作惊慌地垂下了眸子。   容璟也意识到了她的反常,以为她只是害怕。   毕竟,他也没料到紫茵口里要去接的贵人竟是太后。   太后竟然来将军府。   皇兄他知情吗?   上前半步,容璟把时蓝挡在身后。   “不知太后今日来将军府……”   太后抬眸,慢悠悠道:“无事,本宫眼下闲得很,随便来将军府逛逛。拉扯了两个孩子长大,可毕竟都不是自己的骨肉,与本宫离心,本宫也怨不得谁。”   太后咳了一声,拍了拍身边扶着自己手的紫茵,“我瞧紫茵这丫头模样俊地很,你偏看不上。原来是还藏着这样一位天仙似的妙人儿。罢了,娶妾也就算了。你的正室,本宫还是得替你好好掌一下眼。”   娶妾这事儿怎么越描越真?   时蓝蹙了蹙眉。   容璟愣在原地,脖子梗得通红。   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这时,太后抚掌笑了起来。   “昭儿痴迷听曲儿,我这趟出宫,也替他寻了一位。容璟王爷,姑娘,紫茵丫头,要不陪本宫听听看这位唱曲的姑娘如何?这姑娘,我是从醉梦阁找到的,出身虽然不好,入不了后宫。但时不时给昭儿唱唱曲儿,解解闷,也是好的。”   在时蓝还没反应过来怎么一回事时,宫女中突然走出来了一位熟面孔。   云锦。   时蓝大吃一惊。   云锦却是不敢与她对视。   咿咿呀呀唱了起来。   还是《牡丹亭》,没有变味儿。   但时蓝心中始终有一种说不清的怪异感觉。   她不动声色给容璟递眼色,容璟却像没看到她一样。   也像第一次见到云锦。   云锦唱着唱着,突然牙齿打着颤,身上摸出一把小刀,朝太后的方向刺去。   “小心。”   容璟反应最快,一掌把她劈死。   云锦吐了一口鲜血,倒在地,彻底没气了。   一个粉罐骨碌骨碌落了出来。 第41章 表白 忘了他。   一地的血,暗稠不详。   时蓝跌坐在地,眼前天旋地转,心悸袭来。   云锦死前,空洞无比的眸子带着不谙世事的羞怯与惊恐……   死死看向她。   就连彻底没气了,眼睛也没阖上。   “时蓝姑娘快跑”六个字终于没有说出口。   云锦的手也还没有来得及摸到除了锦郎以外……她生命中最珍视的瓷罐粉盒。   没有来得及表现出任何的不甘心。   时蓝也没有回过神,去辨别滚落出来的到底是秦妈给她的,还是她给她的那个。   瓷罐粉盒就被一脸冷漠的容璟一脚踢远。   像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一切发生得猝不及防。   连死也是。   云锦似乎从来没有料到,事情会演变发展到这种程度。   明明——   锦郎告诉她,容璟王爷心思多疑不可托,他不能不为他们的以后做打算。   因此——   太后才是他们最好的选择。   她心底很害怕。   但锦郎的话,她从来没有质疑过。   太后底下的人告诉她,只要她拿着那柄刀口卷了刃、根本伤不了人的刀,做出一副假意刺杀太后的样子。   ……她就能完成太后的局。   太后只是想试试亲自养大的一条狗的忠心。   她一定能毫发无损,功成身退。   等着她的锦郎加官进爵,高抬大轿来迎娶她。   ……   “时蓝姑娘,我在这儿没有什么朋友,等我嫁给锦郎那天,我能不能请你来吃我的喜酒?”   时蓝脑海中反复浮现出这段话。   忍不住胃内一阵抽搐,抚上心口,感到干呕恶心。   不是没有见过容璟杀人。   第一次见他之时,他就手起刀落,干脆利落地在杀人。   但他从前杀的人,她都不认识。   可云锦……   今天是他亲自安排的局吗?   若是有一天,他知道了自己接近他的动机……   时蓝咬破了唇,暗暗下了决心。   一定不能把长明也拉进来。   ……   太后目光淡淡从时蓝身上扫过,见时蓝干呕,微微拧了拧眉。   “你养的这个没有给名分的姑娘,看起来莫不是有喜了?”   太后语气轻蔑。   仿佛刚死了一个人,跟眼前的姑娘有喜,都是一件不足为道再家常不过的小事。   “回太后,她胆子小身子弱,不是见喜之症。”   容璟轻轻揽住发抖干呕的时蓝,宽厚的手掌抚住她的后背。   替她顺气。   “胆子小?只要不是装出来的就好。有些胆子小的狗,平日不吠,一旦吠起来,啧啧。”   太后的神色比容璟还要复杂莫辨,她侧过了脸,看向吓得已经晕过去的紫茵……   与刚才救她之时没有片刻犹豫,眼下又一次跪在地上的容璟。   眸里浮起几乎不可见的零星儿悭吝笑意。   “王爷,你刚刚做得很好。本宫人老了,眼也浊了,差点被这云锦做出来的一副乖顺样子给蒙骗了。现在本宫回想,这云锦确实不是什么好货色。说来,人到底从醉梦阁出来的,还是个彻底的贱骨头。不懂报答本宫提携之恩,也就算了。反而不知道受了什么人唆使,自不量力,竟敢行刺本宫。好在我还没把她带去给昭儿唱曲,没有酿成大祸。那醉梦阁鱼龙复杂,容璟王爷以后也不要多去那地儿,免得被那些别的贱骨头给带坏了。嗯?!”   容璟身体一僵,脸色铁青。   应了一声“是”。   “我今日来将军府,本就是无事消遣。此事,不用告诉昭儿。”   容璟又应了一声“是。”   太后似乎很欣赏容璟这副逆来顺受的表情,心满意足带着人离开了。   ……   容璟扶起时蓝,带她策马离府。   容璟咬了咬牙,“我以为今日只是见紫茵,并不知道太后今天会来。”   时蓝点头木讷道:“嗯。”   缩在容璟怀抱里,时蓝脑中一片空白,难以自控地颤抖不止。   时蓝的身体,此时离他很近,但容璟心里却像烫了一个洞。   他觉得,她不信他。   她怕他。   甚至,憎他。   “醉梦阁的确是我的,秦妈只是名义上的主人。”容璟抓住时蓝的胳膊,凝着后颈那段一如往昔柔和的雪色,恶声恶气解释,“但我从来没有安排云锦做这样的事,你不必怕我,也不该因为此事憎我。是她自己识人不明,跟错了男人。那种情况下,无论如何,她必死无疑。不管死在我手,还是死在别人手里,没什么不同。你听明白了吗?”   容璟觉得气闷。   他自认不是善人,浑水里蹚过,夹在太后与皇帝两座大山下做人。   言行高蹈是太后希望看到的。   她试图用他来制掣她越来越控制不住的皇帝容昭。   而他满手沾着鲜血,早已做好了行恶到底,死后入十八层阿鼻地狱的准备。   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想跟人解释,他做过什么,没有做过什么。   时蓝额头沁着一层细密的汗,转过脸来,定定看向容璟。   “谢谢王爷告诉我这些。但我听得不算太明白。真的谁来杀云锦,都一样吗?云锦死在王爷手中,太后对王爷的信任,总归是又多了一分。”   容璟眸子狠戾几分。   说不出是被勘破心思的恼,还是被看出来别人看不见的自己卑微一面的怒。   一口恶气浮上来,容璟忍不住一手扼住时蓝的脖子。   “找死,别自作聪明。”   时蓝猛地咳嗽起来,一副很痛苦的样子。   容璟愣了愣,松开了手。   他不比常人,刚才手上的力道要是再多几分。   时蓝确实就被他掐死了。   一个正当华年的女人死了,是什么样子?   突然想起来躺在冰冷地上,死死不肯瞑目,一直盯着时蓝的云锦。   被他一掌劈死的云锦。   死后被太后留了人一把火烧得只剩了灰,草草扬在了荒郊野岭。   他心底难得生出了几分茫然。   他杀的人,都是他觉得该杀的。   错杀一千,也不愿意放弃一个。   他从前,从未有心思回想过,他杀了人的倒在血泊中,是怎样一副惨戾画面。   容璟叹了口气。   他该拿时蓝,那个总让他联想起梦中那个红裙女子的时蓝怎么办才好?   两个人沉默了一阵。   容璟环视四周,附在时蓝耳边,极有耐心地咬了咬耳垂,以两人才能听到的耳语轻吐出气,“你既然多多少少,已经知道了这么多的事。我便留不得你。除非……你变成我的人。”   “王爷的人?”   “做我的刺客,或者做我的爱妾,我对你没兴趣。娶回去,也就在家摆着。有需要,你可以像今日一样,当个幌子。”   容璟舔了舔嘴唇,心里一阵狂跳。   隐隐有一种自己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   时蓝想也没想,抬起头,双目清澈泓然。   “我选择,做王爷的刺客。”   容璟心头烦躁,简直要轰然炸开,“不知好歹。”   “感谢王爷抬爱。但我只嫁一人,也只愿一人真心待我。所以,我不能做王爷的妾。我要报王爷的恩,愿意为了王爷做刺客。”   虽然只短短几面,但时蓝似乎已经已经摸到了如何跟眼前这个阴阳怪气喜怒无常的人相处的路子。   在容璟怒意更盛之前,时蓝掏出一块干干净净的帕子,轻轻拭了拭他的手心。   “王爷,你手上刚刚沾了血。我猜,王爷也不喜欢血,我便斗胆替王爷擦擦,希望王爷不要嫌弃。”   容璟一怔,屏住呼吸。   所有人都觉得他变态嗜血。   她是第一个对他说,我猜你不喜欢血的人。   容璟声音不自觉放软,“真的,不愿做我的爱妾吗?”   时蓝没有听清,却没法确认容璟刚刚说了什么。   一阵流矢疾掠。   时蓝来不及深入思考,闪身拥住了容璟。   流矢击中后背。   时蓝晕了过去。   容璟拥住软软栽倒在怀里的时蓝,手指关节发白,目眦尽裂。   ……   时蓝醒来后,发现自己睡在家里。   容璟在床边一瞬不瞬打量着她。   那种一眼万年的变态眼神,让时蓝觉得毛骨悚然。   容璟咳了咳,脸上染了几丝绯色。   “你这个蠢女人,自己没有本事,还想为人强出头。本王还用得着你来保护吗?!我是想让你当刺客,没有让你当本王的暗卫。我是多窝囊,你差点儿把你的命搭上。”   时蓝接过容璟递来的水,一饮而尽。   “谢谢王爷。”   时蓝有些不安地看了看门外。   容璟马上心领神会,生了些翻滚醋意。   “别等长明了。你受伤的事,我已经告诉他了。他自己推脱有事,说不愿来看你。”   谎话过于明显,时蓝揉了揉眉心。   简直懒得拆穿。   “那就烦请王爷差人,把我已经好了的事,告诉长明一声。”   “你忘了长明,跟着本王可好?”   “啊?!”   “我说,本王也不要你当我的妾室了。等风头过了,我给你安排一个身份,娶你做正妻,行不行?”   “啊?!”   容璟几乎咬牙切齿,“我答应你,我会找来天下名医,把长明的腿彻底治好,让他恢复如正常人。你忘了他,跟我在一起。我只娶你一个,你心里也只有我一个,可以吗?”   “好。” 第42章 嫁娶 生日宴。   时蓝如此干脆就答应了他。   反而令容璟生出一些不相信。   他面上露出狐疑,一瞬不瞬地打量着她。   试图从她脸上找出破绽。   但时蓝始终一脸柔和,坦然平静。   容璟方缓缓反应过来——   他是说到他会彻底治好长明的腿,让他恢复如常人,可以正常行走。   ……她才答应了他。   呵。   她最在意的,果然还是那人。   容璟闭上眼,缓缓呼吸。   感觉自己的胃,难受得像一块硬透了的石头。   他皱了皱眉。   算了。   只要以后她心里只有他一人。   这样一想,还是不放心呢。   容璟口干舌燥,手指反复屈伸。   最后,只能笨拙地摇了摇时蓝肩膀。   眼神带了些自己都没觉察,伪装的无害孱弱……   眼巴巴地看向时蓝。   像小孩子找大人讨要心爱嘴馋的糖果一样。   想要一个再明确不过的确定。   “时蓝,三个月内,我会来娶你。我会留你时间,去与长明说清。不管你们从前有何情谊,从今以后,彻底斩断,再见便如路人。我说的,你都知道了吗?”   时蓝把噙着的眼泪憋了回去,努力挤出一个还算轻松的微笑。   “好,我知道了。”   容璟这才神色稍霁。   “你穿红色很好看。以后,可以多穿。”   时蓝被盯得发毛。   没有过脑地点了点头,再一次应道,“好。”   容璟眉头舒展地更开了,他紧紧拥住时蓝。   时蓝愣了下,想到什么,身体僵硬着,心里有个地方揪得很痛。   但这一次,并没有躲开。   容璟嘴角挂着轻描淡写的笑,尽力掩盖内心澎湃。   静静感受怀里这个柔软的人儿体温。   如同自己已经完完整整地拥有了她。   拥有?   他咀嚼这个词,寒潭般的眸子不自觉弯了起来。   染上一层晶亮蜜意。   说来,在这之前,他从未曾真正完完整整拥有过任何。   他长于阴森作呕的泥淖,令无数人人胆寒。   却从未奢想过光。   直到,他遇见了她。   他浑身阴暗,终日不见阳光的冷硬盔甲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   ……透进了一阙蓬松阳光。   阴差阳错也好,鬼使神差也罢。   他如今只能承认,时蓝是他心底流露出的唯一柔软。   “醉梦阁,以后你也别去了,我会跟秦妈说一声。你就在家里,乖乖待着,等我来接你。以后,你只为我唱曲儿。”   “好。”   “为什么以前你唱曲,都挑逢单的日子,不挑逢双的日子呢?”   “我从生下来,就不喜欢双数。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没事,不喜欢,就不喜欢吧。我也不喜欢。”   这个问题,他好像不止问过一次。   没有说出口的是,他其实很喜欢双数。   似乎也是天生。   但这些都是小事,他宁愿说谎,第一次试着去逢迎对方喜好。   就像无数人对他做过的那样。   他不愿再错过她。   容璟拥着时蓝,尽量去回想,先皇当年情到浓时,是怎么温柔地抚摸他生母的一头如瀑秀发。   说来可笑,他一边感慨自己着了道,一边克制不住自己想要向她靠近的强烈冲动。   他动辄杀人。   战场,自己的家国……   唯独没有爱过谁。   也没有对除了太后以外的女子示好示软过。   更没有人教他应该如何去爱人。   他只能笨拙地效仿着脑海中零星的画面。   “我很快就来接你。你不能说话不算话。”   容璟轻轻弹了弹时蓝脑门儿,又刮了下她小巧精致的鼻子。   ……   时蓝一路所想晃晃悠悠。   家里的灯笼,因为长明不在,已经无人点蜡,夜里黯淡了不少。   时蓝叹了一口气。   明明,她已经做好了去跟长明道别的准备,心里也早就打算不能像以前一样任性……   因为依赖长明,信任长明,不顾他的性命安危,让他带自己来临渊,来醉梦阁。   暴露于人前。   绝不能让他像云锦一样,潦潦草草,死于权谋博弈。   甚至,连一颗棋子都算不上。   但时蓝走到容璟之前所指的,给长明新安排的住处门口时。   心里还是生了怯。   “小姐。”   时蓝踌躇之时,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   积累了多日害怕。   时蓝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抽噎得不成样子。   “小姐。”   长明又唤了她一声。   本想轻轻安抚她,但一想到四周还留了不少容璟安排的眼睛,手上动作堪堪顿住。   他自然看出来王爷对时蓝的心思,担心王爷因为他对她的态度,而去找她的麻烦。   更重要的,是他心里明白——   这个从小被他从水牢里背出来,又亲自拉扯大的姑娘,即使嘴上没说,但心里想的究竟是什么。   好在,时蓝很快把眼泪花儿收了回去。   只揉了揉心口。   便恢复了那副柔软却倔强的少女模样。   “长明,你在这儿住得还好吗?”   “很好。容璟王爷安排得十分周到,所需之物一切都不缺。”   时蓝微微讶异,“你也知道他是王爷了?”   长明苦笑了一声。   容璟抬出来自己身份,以时蓝的安危威胁他,若他再见时蓝,他一定会把时蓝脖子捏碎。   所以,那些眼睛还在,时蓝为什么今日能来见她,他们却不阻止?   长明心里,突然闪现一个极为不好的念头。   然后,他听到他养大的那个姑娘说,“长明,以后我不能见你了。如果偶遇,我们也要假装不认识。我马上就要嫁给容璟王爷了。但你放心,容璟王爷答应了我,他一定会把你的腿治好,让你像正常人一样走路。”   “这是小姐一定要选择的路吗?”   时蓝心中一阵酸楚,“是。”   “好,小姐,我新得了一把琴。小姐离开之前,我能不能再为小姐弹一曲?”   琴音渺渺。   容璟立在角落,负手而立,阴沉着脸,望着一红一白,谪仙似的……   极为般配的两人。   寒气入了肺腑,刺得他呼吸有些不稳。   容璟神色凌厉。   却终是忍住,没有闷哼一声。   ……   容璟说好了三个月内来娶她。   最后,却只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时蓝有些不理解,他是怎么说服了大将军,收她做了干女儿。   以大将军府二小姐的身份,风风光光出嫁。   好在,大将军家的紫茵小姐,因为亲眼见了容璟杀人,彻底抹去了对容璟青涩执著的爱意。   她是个心思单纯的,只实打实忧心时蓝以后的命运。   嫁娶前夜,紫茵握住她的手,“时蓝妹妹,第一次见你,我觉得你穿绿色已经很美了。但我现在才知道,你穿红色分明更好看。我现在才悟得了,我那点儿年少的心思有多肤浅,我心里的良人,不过是自己想象描摹出来的样子罢了。唉,我爹爹既然收了你做干女儿,那你就是我的亲妹妹。以后,你受了什么委屈,一定要告诉姐姐。”   时蓝似有感触,反握住紫茵的手。   “紫茵姐姐,我想去一个地方,去去就回。你能不能帮我守着一会儿。”   紫茵眸子闪烁,但也没有多问。   “好。时蓝妹妹注意安全。”   她答应了。   时蓝本想去长明的住处外,偷偷看一眼就好。   但一想到那些暗处明明灭灭的眼睛,咬了咬牙,临时折了方向。   她去了云锦扬灰的郊外。   却辨别不出云锦具体被扬在了哪儿。   时蓝心底生出了几分茫然,板直了背,唱了一出《牡丹曲》。   然后,静静立在一块相对干净,没有长草的空地,掏出了一个瓷盒粉罐,仔仔细细埋了起来。   喃喃自语。   “云锦,下辈子别去爱那个锦郎了,会变得不幸。”   ……   时蓝也没有想过。   明明之前太后见过她,但在她与容璟的婚宴之上,太后却表现得像第一次见她一样。   完全没有头一回的轻蔑。   她甚至摸了摸她的头,一副极亲昵的样子。   不吝夸她。   “将门虎女。大将军家的二小姐,果然明艳聪慧。”   时蓝觉得既讽刺又懵,但还是抿出笑涡,含笑着应了。   她小心翼翼抬起眸子,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   她发现太后容颜似染了翳色,整个人憔悴了很多。   不过,这都不是她关心的。   她跟容璟的婚宴,那个人却没来。   她还没有得到接近那个人的机会。   时蓝捏了捏拳。   大婚之夜。   时蓝还来不及在酒里放一点安睡的药。   容璟沾了一点酒,眼里氤氲的笑意盖不住,脸凑近她只半分,忍不住困意与酒意……   倒头就睡了。   时蓝淡漠地转了目光。   彻底松了口气。   心里想,这倒是给自己解决了一桩大麻烦。   不过,人都醉了,怎么身上没有一点酒气?   除了身上跟长明极为相似的冷松味。   面前的容璟,在她眼里,几乎一无是处。   少女眸光如刀,在新婚之夜泛着冷意寒光。   ……   过了半个月,传来太后薨了的消息。   时蓝虽然诧异,但一想容璟的心情,近来肉眼可见好了很多。   当下了然。   又过了半个月,传来皇帝要为容璟大办生日宴的消息。   时蓝来不及为那位曾经临渊国最尊贵的老妇感到悲哀。   振了振精神。 第43章 惊变 跳城墙。   生日宴上,舞姬跳舞,觥筹交错。   时蓝抬眼,看向那个跟容璟有七八分相似的面孔。   稳了稳心神。   手中的杯盏,却仍是不小心打翻了一些。   容璟只当她是好奇害怕,含着笑,压了压她的衣袖。   替她温柔擦去了水渍。   他派人搜集了许多长明与时蓝以前相处的日常。   模仿起长明,也越来越得心应手。   ……   今日的容璟,着一件鸦青色的刻丝袍子,边缘一道金色滚边。   外面披着白玉绦坠着的白色大氅。   敛去了骨子里几分冷硬的傲气,显得更加气概非凡。   “怎么做事还是如此毛毛躁躁。”   时蓝颔首,“谢谢王爷。”   容璟微微挑眉,虚张声势,“你嫁过来,好歹也有一个多月了,怎么还是同我如此生分。”   “恭贺容璟王爷生辰。”   面前突然来了位油头粉面的公子,打断了容璟的话。   他嘴里说着恭贺容璟的话,眼神却一直飘着。   含着几分觑探之意,打量着眼前的时蓝。   时蓝感觉额头隐隐作痛。   这位公子她看起来好生眼熟,却记不起来到底在哪儿见过。   容璟看向来人,收了柔和。   眼里杀人不眨眼的邪性又出来了。   时蓝看出来他脸上毫不掩饰的不爽。   她听到容璟鼻子里冷哼一声。   “想不到丞相家的小公子也来了,本王的生辰可没有邀请废物。”   容璟把时蓝拉在身后。   继续拿恶毒又刻薄的话刺他。   时蓝身体僵硬。   她从容璟的话里,记起来面前油头粉面的小公子是谁。   他曾拉她坐了他的大腿。   虽然,那时,虚以委蛇的她,藏起来的匕首蠢蠢欲动。   在她看来。   对待脑中无物,把命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纨绔子弟,不需要多算计,本来就只需要最简单粗暴的方式。   她曾想跟他讲条件,以获得一个见那人的机会。   却被容璟打断。   眼下,时蓝只能眼观鼻鼻观心,彻底沉默下来。   装作无事发生。   丞相家的小公子本是哆嗦着,待看了高台上的长姐一眼,生出了几分勇气。   挺直了背。   “王爷的生日宴,有舞姬,有美酒,就是可惜了,少了人弹琴唱曲。”   时蓝听出他心有不甘,又不敢真的对容璟如何。   在拿她唱曲的事刺她。   丞相家的小公子撩袍一跪。   “皇上皇后,臣子想举荐一人,为容璟王爷生辰助兴。”   皇后不知跟皇上耳边吹了什么风。皇上饶有兴趣地听着他的提议,竟然点头同意了。   甚至与皇后一道下了高台,一副施恩的样子。   扫了扫宴席上众人。   时蓝愣了愣。   事发突然,但她很快调整,摸了摸袖中藏好的特制匕首。   心里已有了计较。   容璟没有察觉时蓝异常,剜了丞相家小公子一眼,冷冷道:“敢找王妃出丑,你只有死路一条。”   丞相家的小公子这会儿却不像个草包,嘴角弯了弯。   向容璟客客气气赔着笑。   “我这一曲千金难求,不是王爷的生日,我都请不来先生。”   时蓝迟疑,先生?   丞相家的小公子拍了拍掌。   一身白衣的长明抱琴,走了出来。   时蓝感觉自己被钉在了原地。   长明并没有看她,就像从不认识她一样。   而是向皇上皇后行礼。   然后,施施然坐下来,铺好琴,认真试弦。   时蓝面无血色,眼泪几乎绷不住了。   声音颤抖,自言自语道:“怎么会是长明?”   曾经说,只为她弹琴的长明。   永远温柔的长明。   把她从水牢中救出来的长明。   与她相依为命的长明。   “人都是会变的,有什么好奇怪的?攀上了丞相家,可是攀上了高枝儿。”   容璟冷冷讥讽。   时蓝拼命摇了摇头,屈身向皇帝皇后一福。   “臣女会唱曲,皇上跟皇后娘娘可否允许我与这位先生一道完成一曲?”   皇上眉梢眼角都含着捉摸不透的笑,看向容璟。   “王妃谦虚见外了。早听说王妃一曲十分了得,不知王爷可否割爱,让我等欣赏琴瑟和鸣,一曲天籁?”   容璟将手中一枚准备喂时蓝的糕点揉捻掷地。   正待回答。   长明却先一步开了口。   “皇上,皇后娘娘,我这曲是为容璟王爷生辰特意准备的,事先并没有同王妃排过。长明不才,不过微末小技,实不愿辱了王妃之名,拉着贵人同我一道献丑。”   容璟附在时蓝耳朵边,轻呵气,“琴还没弹上,功劳倒是想独揽了。怎么,你还想为他说话?”   皇上眯起眼,意味深长瞄了容璟一眼。   时蓝的身份他早查过,恶心容璟的目的反正已经达到了。   他便也不再执著。   大将军就算收了她做义女又如何。那层关系不过是纸糊着。   容璟不可能真的得到大将军兵力的支持。   “先生谦虚了。那便按着先生的意思来吧。”   琴音渺渺。   所有人刚才紧绷的感觉都松缓了不少。   容璟截住时蓝看向长明的视线,拉着她去与皇帝皇后敬酒。   时蓝沉默着端起手中杯盏,袖子里的匕首再一次蠢蠢欲动。   匕首尖已露出半寸。   这时,长明倏地闪身而上,一股断掉的琴弦一举勒死了皇帝。   电光火石间,人群一阵动乱。   时蓝瞪大了眼睛。   眼睁睁看着那道熟悉的黑影出现,一掌劈死了长明。   容璟点了时蓝脖颈,咬着牙把她袖子里的匕首藏进已经没有气的长明衣中。   ……   三日后,新帝登基。   乱臣贼子被五马分尸,尸体烧了足足一天。   时蓝醒了,发现袖中匕首已经不见了,哭得伤神而乏力。   紫茵悄悄来看她,带她回了原来她跟长明住的那个家。   “时蓝妹妹,我也觉得这样不好。但我父亲告诉我,先帝残暴无度,民生哀怨沸腾。就因为我们家跟容……新帝走得近,先帝他想动我全家不止一天两天了。唉,长明先生进宫前找到了我,说他这趟入宫一定会死,请我帮忙,死后把他的骨灰带到你们家。”   紫茵顿了顿,“长明先生说,他答应过你,他会在家里一直等你。长明先生还说,他最大的愿望,从来不是自己的腿能治好,而是希望你能够快乐。”   时蓝垂下眸子,小心翼翼接过一个小盒子。   紫茵有些抱歉,“他身份特殊,他的骨灰,我打通了关系,也只能收集到这么多。对不起。我没有想过,长明先生看起来文质彬彬的,竟然能……”   “谢谢你。因为,他也曾是一国大将军的儿子。”   ……   晚上,时蓝摆出了一道夫妻肺片,一盘老婆饼。   容璟登帝,公务繁忙,仍是坚持来看时蓝,与时蓝一道用餐。   见时蓝终于有了一些气色。   容璟脸上终于有了笑意。   “皇后,准备这些做什么?叫下人来就是了。”   时蓝指着眼前的菜。   “夫妻肺片里没有夫妻,老婆饼里没有老婆。”   容璟脚步有些虚浮,“你什么意思?”   时蓝掏出了一封和离书。   “容璟,我们和离吧。”   容璟称她为皇后,她却像以前一样,有时见他容璟,有时叫他王爷。   容璟之前并不恼。   这会儿,却甩袖恶狠狠道,“皇后怕是在做梦。”   ……   又过了数月。   大军压境,临渊几乎抵挡不住。   容璟冷笑一声,双眼暴怒。拎起时蓝,直上临渊城墙。   在她脸上狠狠甩下和离书。   这些日子,他哄着她,得到的却全是她的冷脸。   他确实累了。   “皇后仗着朕的宠爱,倒是愈发长本事了。先是蓄意接近朕,假装以身为盾救朕,又伙同奸夫一起刺杀先帝。这些,我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眼下,皇后不知哪儿长出来的手脚,竟敢通敌叛国。皇后莫不是以为,朕会眼瞎到放弃江山社稷,连这也能容忍?你看看临渊的子民,这段时间水深火热,过得都是什么日子?”   “我没有通敌叛国。还有,你不要往长明身上泼脏水。”   时蓝抬起眸子,目光不避,望向容璟。   容璟神色变了变,不知为何,心里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理智被尽数掩盖,说出来的话却是——   “你说你没有通敌叛国,我就信了?我怎么知道,城墙下的这些人到底认不认识你?”   时蓝笑了笑,目光没有温意,“谢谢王爷曾治好过长明的腿,但原来,那个黑影也是王爷的人,当初便伤害了长明,后来又借着救驾之名,补了先帝一掌。”   容璟明显慌了,“你住口。”   “不知皇帝还记不记得,小的时候,你化身乞丐,来到一个很美丽的国家,为了打探消息。路过的公主,曾经把身上所有的食物都给了你。”   这是时蓝第一次叫他“皇帝”。   “容璟,我从未爱过你。生生世世,我也都不想再见到你。”   不待容璟反应,时蓝耗尽了所有力气,立在城墙之上,纵身一跃。   一道惊艳的红,划过容璟眼里最后的伤楚。   城墙之下大军认出来她是当今临渊皇后,兴奋地拉弓挽箭。   时蓝像一只无处着落的红色蝴蝶,被无数箭矢射穿。 第44章 压寨 苦肉计。   长蓝寨。   江湖中但凡有耳朵的人,绝对没有一人,没有听见过长蓝寨里时蓝跟长明这两个赫赫名字。   江湖中但凡有眼睛的人,绝对没有一人,不想见识长蓝寨寨主时蓝的无双武功和副寨主长明的无双风华。   长蓝寨里。   时蓝着一身红色劲装,头上是红色珊瑚高束的马尾,几丝碎发随意地垂在饱满光洁的额头。   她的嘴里衔了一根狗尾巴草,正悠闲自得地翘着二郎腿,躺在大石头上晒太阳。   这时的阳光很足,却并不刺眼。   是她最喜欢的。   席地灿烂下,时蓝整个人晒得暖洋洋的,像一只山野滋养长大,极有灵气的小兽,被阳光镀了一层毛绒绒的金边儿。   她的双眸纯粹泓然。   纵使此刻半眯着眼睛,也依然闪着灵动的光。   不知过了多久,时蓝余光瞥到一个粉色布裙的姑娘,提着裙摆,正缓缓走向她的方向。   姑娘生得一张讨喜的短圆脸,眼睛也同样圆溜溜的,脸颊挂着苹果一般的淡红。   时蓝眼皮子也没抬,手边摸索了一会儿,便捡起狗尾草,三下两下,编了一只小狗,等姑娘走到她近旁时……   掐了点儿,正好一把塞到姑娘手里。   手中的“小狗”活灵活现,尾巴一摇一摇的。   姑娘瞳孔睁大,脸立马羞得通红。   “寨……寨主,谢谢你。你跟我想象中的不一样。”   “不一样?”   时蓝嘴边挂着笑,支起了半边身子,二郎腿翘久了,她觉得麻。   又随便换了个姿势。   时蓝抬起脚晃了晃,再懒懒地打了一个呵欠。   “村里大家平日都怎么说我的呢?”   这个粉色布裙的姑娘是附近村里猎户的女儿,遭遇敌国军队索要猎物,她出门之时,顺手救下。   害怕敌国军队报复。   这几日,她留姑娘一家人住在了长蓝寨。   姑娘并不是江湖中人。   可时蓝从小生在江湖中。   她突然有一点好奇,这些不是江湖中的人,对她到底会是什么看法。   面前的人艳丽生光,容色逼人。   姑娘心生恍惚,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开始纠结。   为什么她出名在外的,不是长相,而是武功呢?   时蓝把整张脸凑到她眼前。   “我就随便问问,你怎么还皱上眉了呢?”   姑娘被时蓝盯得心跳有些加快,别过视线,掩面咳了咳。   她总不能说,村里的人经常拿她的名字吓唬不听话的小孩,说她是一个随便一张口,就能活吞一个人的夜叉魔头。   ——杀人不眨眼睛,喝血不咽口水。   姑娘虽没怎么见过世面,但还是知道挑什么话说,什么不该说。   “我以前听家里大人说,朝廷视长蓝寨为眼中钉,长蓝寨全是打家劫舍的坏人。但寨主你,跟传闻中的一点儿都不一样。寨主真的很漂亮,你比我见过的所有女子,不,比我看到过的那些仙子的画像还要漂亮。更重要的是,寨主人也很善良。还有……”   时蓝撇了撇嘴,心里不屑地切了一声。   这都什么狗屁朝廷,可真没有一点眼光。   ……真没劲。   这个时候,空气里突然传来一阵狗吠。   时蓝一瞅见那个毛绒绒的脑袋,心中倏地一紧,“哇”了一声,把嘴里叼的狗尾巴草吐了出来。   时蓝双脚双手并用,精致眉眼胡乱拧成一团,一脸狼狈之色,顾不得长蓝寨寨主威震天下之名,整个人赶紧往粉色布裙的姑娘身后钻。   时蓝第一次离她这么近,粉色布裙的姑娘一张小脸涨得通红。   时蓝汗毛竖起,几乎梗着脖子,眼巴巴地央求对方,“姑娘,你能不能帮我拉住……旺财。”   声音磕磕巴巴。   粉色布裙的姑娘叹了一口气,低下了头,轻斥了一声,拉住了眼前正拱着自己脚边布料的小狗。   哭笑不得。   “我刚才的话没有说完。还有,我从来没有想过,寨主会怕旺财……”   旺财是她的小狗,当初,被时蓝顺手一道救下来的。   起初,她以为时蓝高冷淡漠。   相处了几日,她才明白,在江湖中令人闻风丧胆的长蓝寨寨主的死穴,竟只是一只小狗。   姑娘也不是没有见过怕狗的人。   村里有个孩子也怕狗,半大的年纪,无论狗有没有惹他,他天天都拿着根长棍子,只要一遇到狗,便先发制人,一通乱打。   旺财也曾被他打得奄奄一息。   但与其他怕狗的人不一样。   时蓝虽然自己怕狗,却只是自己躲得远远的,还嘱咐寨里人一定要好好对待旺财。   她知道这事后,心里一直暖暖的。   毕竟,旺财是她生病走了的母亲留给她的唯一念想。   不仅如此,时蓝寨主知道自己喜欢旺财,刚刚还用狗尾巴草编了一只长得像旺财的小狗送她。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什么大魔头呢?   粉色布裙的姑娘摇了摇头,正在发呆。   时蓝却已经龇牙咧嘴地叫了起来。   “长明,你怎么才来啊。我的娘诶,旺财不是好好拴着的吗?怎么又把绳子挣脱了?”   姑娘愣住了。   不同于对她,始终带了些对待客人的客气,时蓝一把抓住长明,想说什么说什么,没有任何顾虑。   时蓝也不知道为什么,一见到长明,她心里那点儿委屈的情绪,变得绵密酸楚起来。   时蓝眼眶湿润,眼泪差点儿没有掉下来。   狗,她是真的怕。   长明轻轻抱着时蓝,温柔地安抚她,“对不起,小姐。是我没看好它。”   时蓝摇了摇头,“我把旺财托付给了李姨在照看,怎么会是你的错,是我自己太窝囊了。”时蓝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要怪,就怪我自己好胜心太强了。小时候非要跟狗比赛跑,结果越跑越来劲,最后被一群狗追着咬,留下了怕狗后遗症。”   说着说着,时蓝又一次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鼻尖。   长明眸中盛着润意,看着这样的时蓝,温和一笑,就像湖面起了微波。   他自小跟时蓝一起长大。   这段回忆,他自然也同样拥有。   他记得,那个被狗群追的故事发展到后面,调皮的小姑娘整个人挂在他身上。   眼泪珠子豆大。   一颗一颗砸在他的白衣,晕开一片又一片。   他心疼她。   此时一时半刻还反应不过来,自己才是最惨的那个。   从来温和的孩子,一整张干干净净的脸被时蓝随便拿在手里乱舞的树枝,刮破得不像样子。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也只是觉得好笑,没有任何生气。   她作势吓唬狗群,模模糊糊知道是自己犯错在先,不该为难小狗,所以也舍得真拿树枝伤害它们。   却精准无误误伤了自己。   感觉挂在身上的人越来越颤抖不止。   他敛了笑意,沉下心思,下定决心,破天荒吼了一声,一举喝退了狗群……   作为结束。   而眼前,那个当初挂在自己身上哭得不行的小姑娘,已经成长为江湖上意气狂狷的长蓝寨寨主。   但在他面前,她仿佛从不曾长大,一颦一笑,连快意都仍是青涩的。   ……   粉色布裙的姑娘搓了搓衣角,把旺财抱回去后,又折了回来。   发现两个人的对话,她还是插不进任何。   多好看般配的两个人啊。   姑娘生出了感慨,忍不住脸羞得更红了。   又过了一段时日。   风头已经过了,姑娘到底是个脸皮薄的,不好腆着脸,再在长蓝寨白吃白喝下去。   于是,带着家人向时蓝请辞。   “谢谢寨主这段日子收留了我们。”   时蓝愣了愣,但也没多做挽留。   人去人散的。   这些年她顺手救过不少人,陆陆续续好了后,人基本都离开了长蓝寨。   回来再看她的,都是极为稀罕的少数。   “李姨,帮我给姑娘一家准备些米油肉干。对了,旺财的那份也记得备上。”   姑娘心里感动,拉着时蓝,说起了悄悄话。   “寨主,我觉得副寨主他好像很喜欢你。做寨主的总需要一个压寨的,你们又生得如此般配。等你们哪天成婚了,一定要记得请我喝喜酒啊。”   时蓝脸刷地一下白了。   这简直,哪壶不开提哪壶。   扎心呐。   不是没有对长明朦朦胧胧……单方面动过心。   但自从她小时候被狗群追,在长明面前彻底出了糗。   长大后,又被长明半哄着,让给了她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号,让给了她长蓝寨寨主的位置。   自此,她在他面前彻底抬不起头来。   更不要说跟他捅破小时候那点儿模糊爱恋。   ……   村里。   粉色布裙的姑娘正在屋子里煮饭。   突然听到旺财呜咦出声,似有什么动静。   她连忙探出头来看。   发现一个漂亮俊朗的公子正在喂旺财一点一点撕碎的肉干。   “你是什么人?”   “我听说姑娘见过那个女魔头,想找姑娘讨教一二,如何才能找到那个女魔头?”   粉色布裙的姑娘怒目圆睁,“你胡说,时蓝寨主她是好人,才不是什么你们口中的女魔头,她还救了我们全家。”   漂亮俊朗的公子眼光变得深邃起来。   喃喃自语。   “哦?用苦肉计?” 第45章 作贼 女魔头。   青山隐隐, 白水迢迢。   长蓝寨掩映其间。   像是仙人甩了袖,落下极随意潇洒的一笔墨色。   随风猎猎,立于群山之巅。   别看长蓝寨阳光充足,四季如春, 时蓝十天半个月都躺在石头上晒太阳。   但仅从山脚处仰望, 只从外面看, 关于长蓝寨……   外面的人, 其实什么也看不见。   长蓝寨常年笼罩着一层消散不尽的黑色浓雾,阻断了众人窥探的视线。   江湖将这种黑色浓雾, 称之为魔雾。   以配时蓝“魔头”之名。   江湖称时蓝为魔头,乃是因其武功第一,又没有什么大家熟知的门派。   虽觉她有几分邪气, 但毕竟江湖中人慕强,这样称呼她……   更多是携了钦佩敬重之意。   不过,落在朝廷那里,“魔头”一词,他们琢磨着,品出了另一层意思——   威胁。   那些耳目昏聩的老臣捋着发白夹灰的胡须,仍不忘杞人忧天。   有理有据猜测, 时蓝一介女流,就算武功高强,也不可能真的在什么武林大会上以一抵百。   毕竟, 他们最孔武有力的男将, 也只能在战场上以一敌十。   什么武功逆天, 都是夸大的虚词罢了。   时蓝这个女魔头,肯定悄悄在长蓝寨里招兵买马。   不知藏着多大的坏心眼子,又城府极重, 说得自己像天命之人。   十分擅长包装自己的形象。   朝廷中人,见惯了诡谲。   他们轻轻松松,就能想到,所谓她能对付的一百个江湖弟子,定都是她养的那些兵联合起来帮她解决的。   这样一个拥兵自重的女魔头,没有教化,不懂规矩,草莽无状,杀人不眨眼……   若是太平年间,只偏安一隅,不惹事,倒还可以勉强容忍。   但正逢动荡。   说不定哪天女魔头吃完饭,碗一丢,酒一砸,嘴角油一揩,一上头,吆喝起了她手下那些朝廷摸不清底儿的精兵强将……   就举旗反了天。   杀朝廷个措手不及。   朝廷,自是恨不得普天之下的王土都是铁汁儿浇成的。   他们决定先发制人。   此前,朝廷便派了不少兵去攻打长蓝寨,但都有去无返。   这让朝廷中开始觉得长蓝寨不算是个事儿的中立派,后面只要一提到时蓝,牙齿便磨得霍啦霍的响。   总而言之。   长蓝寨地处极偏之地,易守难攻,女魔头时蓝雄壮威武如夜叉……   逐渐成了朝廷一块不小的心病。   他们想不到的是,他们眼里又惧又怕的女魔头,其实是个没有野心只爱晒太阳的懒骨头。   虽然,时蓝有时候骨头被太阳实在晒得酥了,也会伸伸腿,被李姨半拖着,出出门,去去村里,或者去附近市集逛逛……   她之前所救的粉色布裙的姑娘,便住在长蓝寨山脚的村里。   但时蓝出门的时候几乎不爱打听自己,李姨跟长明也有意不告诉她这些。   虽然,她心里大抵清楚,江湖中人对她的看法,好坏参半。   但她不知道,以她的恶名作“担保”,朝廷中人对长蓝寨有多少恶形恶状的传奇想象……   她这个女魔头的形象渲染得有多饱满丰富。   越传越有多邪乎离谱。   当然,不能完全怪大家。   毕竟,不止朝廷之前派去的那些兵。   就算江湖之中的人,从来也还没有人活着进去过长蓝寨,又毫发无损活着走出来的。   大家算来算去,发现——   只有时蓝心情好,救回来,又放出去的那些人除外,能活着出来。   大家头皮一阵紧。   朝廷传闻,长蓝寨白骨森森,尸骨成山,血殍遍地。   大家一致认为,狼为了掩饰自己的残忍恶行,有时候也会垂下头,夹着尾巴……   装装无辜可怜的狗。   时蓝假装救人,积善行德,也不过是知道自造孽过多,死后必下十八层阿鼻地狱,才故意做做样子,以期糊弄糊弄济世救人的天帝罢了。   指不定哪天她死了,天帝贵人事多,眼神一时劈了叉,忘了她手中深重业障,分神给她下一世安排个好的开端……   总之,气得牙痒痒也好,好奇也罢,明明长蓝寨就在眼前,但从来没有人能自外勘破进寨的机密。   ……   长蓝寨下山脚的窄道上,玄色身影纵马行于林间,不断向内行去。   马蹄哒哒声在黑色雾障面前堪堪停了下来。   玄色身影利落一跃,纵身下马。   凝了凝眼前的魔雾。   他的眼力向来比常人要好,但也只能窥见一二云端之间隐约的峭壁深潭,尖锥若棱,生了大片湿滑的苔藓。   他皱了皱眉。   他心想,若是旁人,不熟悉这里,视线一定会被这黑雾遮得更严实。   撇开那个女魔头不说,试图进寨的恐怕人还没见到女魔头,有一半,便会把命折在路上,跌进深渊,挂在陡壁,十天半个月的,便被风吹成人干。   这女魔头怕是背了不少杀人的黑锅。   他一个轻松纵跃,立于树头。   嘴角一挑。   朝廷那些老匹夫也太胆小怕事了。天下第一又如何?   虽然从未与江湖人士交过手,但他也不屑那些粗鄙的招式。   况且,他自小,论武功,便早已是世家子弟中的佼佼者。   他倒真不担心与谁对上。   这女魔头不过占了地理优势,若没有这地儿作为倚仗,恐怕他与她交手,胜负也未可知。   ……   他垂眸,看清了四周。脚尖一点,借力落于一块平平无奇的大石头边。   眸中闪过深思。   ……   两天前,他一路花了重金,费劲心思打听到了那个女魔头曾救过的村姑。   离长蓝寨最近的村姑。   那个村姑看来见的世面甚少,不知为何,竟像被那女魔头下了蛊一样。   居然主动维护女魔头,为她说话。   他十分不屑,但还是偷偷跟踪了她。   后来,他果然见到她鬼鬼祟祟来到这块大石头,刻下了什么字,嘴里念念有词。   村姑走后,他去察看石头,发现只看得清“两日后相见”什么的。   没有更多的内容。   以己度人……   他推测,这块石头便是村姑给女魔头通风报信的方式。   他又等了一会儿。   后来,见到山上飞下来一只肥美的白色文鸟,在石头边摇头晃脑立了会儿,对藏在树后的他啐了一口水,又飞了回去。   更加坚定了他的猜想。   ——村姑定是对他的试探起了疑,但担心刻在石头上太多内容打草惊蛇,于是准备约女魔头两日后相见,把知道的他的情况一一抖给她。   这只文鸟,便是替村姑送信的。   他冷哼一声,悄悄给村姑家取水的井下了蒙汗药。   透着一种好男儿终于要建功立业扬名立万的兴奋,摩拳擦掌。   早早来到石头旁。   他耳力过人,听到山上隐约有女子攀谈的声音渐近。   眸光一闪。   苦肉计……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几息功夫间,心下已有了计较。   他掏出匕首,十分强迫,非常笔直地往马身上一刺。   马匹惊呼疾掠。   他看着匕首上的血迹,拧了拧眉,掏出手帕,仔仔细细擦干净。   又掏出另一枚匕首,闭目,朝自己心口偏左的地方一刺。   晕厥之前,他不忘把自己略略弯起的嘴角调整成为一副绷直的痛苦状。   ……   山间。   李姨试图去捉时蓝的手,心尖打着颤,一口一个“寨主你慢点儿。”   要是时蓝摔了,她怎么回去给副寨主长明交代啊?   时蓝眨了眨眼,马尾高扬,回头冲李姨粲然一笑,“李姨,长蓝寨是我家。这长蓝寨的路,就算我闭着眼睛夜里走,也不会摔的,你放心吧。”   李姨欲哭无泪,很想翻白眼。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昨天好好睡在石头上晒太阳,都能自个儿滚下来,摔得腿淤青的人又是谁?   不过,副寨主长明虽然事事由着她,但她大多数时候,心里有数……   并不因为别人对她多一份的善待而任性。   她们都觉得,她是一个靠谱的寨主。   李姨想到这儿,叹了一口气,“寨主,你这腿还青着,副寨主让我给你上的药今日还没来得及抹,一定要急着来见你之前救了的那位姑娘吗?”   时蓝点了点头,“她跟我说两日后相见,有事情和我说。还说,我们之前给她的肉,她拿了一部分薰了,想顺便送给我们。我记得长明最爱吃熏肉了。”   李姨心中一涩。   爱吃熏肉的明明是寨主,副寨主怕她不好意思,总是含笑说自己爱吃,让他们经常做。   副寨主的心思,连一个住了一段时间的姑娘都看得清,但寨主怎么就不明白呢?   她正想着事,听到时蓝突然感叹了句,“熏肉虽然好吃,但他们村里薰得也太多了吧,搞得这黑雾越来越重了。”   李姨正憋着笑,视线突然被地上一个眉目清晰,极为俊朗的青年吸引。   “诶,这儿怎么躺了个受伤的公子?我们要不要救?”   “等一下。”   时蓝蹙了蹙眉,走到公子身边,蹲下身。   检查了下匕首与伤口。   露出了狡黠笑容。   时蓝挑了挑此刻没有什么意识的公子下巴。   “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第46章 小费 女人心。   时蓝平日把“拔刀相助”四个字简直刻在了脑门上。   ——除了来挑衅长蓝寨的人。   凤毛麟角活着走到寨口的, 都被时蓝不留情面,轻轻松松一撂子打翻。   来不及呜呼哀哉,就直挺挺地咽了气。   而对长蓝寨没有威胁觊觎的人,一旦落了难, 又被他们的寨主撞到, 时蓝眼睛都不带眨的……   素日很是愿意主动救一救。   可这个瞧着眼熟, 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的俊朗公子……   李姨越想, 越是不解。   寨主说他是“贼”?!   这俊美的漂亮皮子,她倒只看出了“佳人”。   李姨道出来心中疑问, “寨主,依我看啊,他一个人躺着, 还受了伤,单枪匹马的,肯定不是朝廷的人。可也从来没听说江湖什么时候多了一个清俊罕见的弟子啊?难不成,他也是来我们长蓝寨找武功秘籍的?”   武林大会上,长蓝寨寨主之名一朝威震天下。   江湖中人人不知她是何门派,自然也看不懂她一招一式的任何套路。   朝廷听闻此事后,煽风点火, 放出消息——   让江湖中人断定长蓝寨寨主蓄意藏私,长蓝寨里定有绝世武功秘籍。   长蓝寨解释无用。   那些名门正派的正义之师,聚在了一起, 劫了一个从时蓝寨下山办事的落单女弟子, 各种威逼利诱, 问不出时蓝的门道,也问不出进寨的任何有效消息后……   一怒之下把那个女弟子匆匆杀了。   少有几个大能,仅吊着半条命, 一瘸一拐到长蓝寨寨口,仍秉着一身凛然正气。   向长蓝寨寨主兴师问罪。   有循循善诱劝人一心向大道的。   “武功是天下人的武功。寨主不可如此狭隘,藏宝为己用。正值动乱,寨主应心怀天下,分宝于人,为国为民。”   有耐不住性子啐得更直抒胸臆的。   “魔头,快把武功秘籍交出来。否则,三日后,我派弟子定会踏平了你们这寨子。到时候,你身死人灭,下场只会比你寨中那个小女娃还惨。”   一枚带血的簪子哐地一声被掷到了地上。   簪子上有一朵小小的山花。   染了污,可怜巴巴地皱成一团儿。   时蓝心口一紧,瞬间生了刺。   她认出来,这簪子是寨里一个刚满十二岁的小姑娘的。   是时蓝亲手做的,几日前送她的生日礼物。   这个小姑娘是少有被时蓝救了后,愿意一直留在长蓝寨的人。   被害之前,她在长蓝寨已经待了五年多了。   平日她嫌练武太累,女儿本性又爱娇爱俏。总是缠着时蓝,一方面让时蓝给她买新衣,一方面变着法儿躲懒,不愿意出汗。   把时蓝磨得没了一点儿脾气。   但也总把心里觉得最好的东西都留给时蓝。   时蓝早把她当成妹妹。   ……   那些正道大能发现,他们之前武林大会上见到的寨主,仍如初见般飒爽英姿。   但嘴皮子一直没动。   没有回答他们任何。   倒是武林大会之上一直跟在长蓝寨寨主身旁,戴着帷帽,一身红裙的侍女,这会儿沉沉静静立在那儿。   自见了被他们掷在地上带血的簪子后。   冷笑一声。   红裙随风猎猎翻飞。   “是你们杀了她?!你们就如此想占有你们随便臆想出来的武功秘籍?!”   他们后背生出凉津津的寒意。   但仍是摆足了名门正派不能屈的架势,带了一些鄙夷道:“少说废话,休要挣扎!魔头,注意措辞,不是我们自己想要,不要信口雌黄含血喷人!让你交出武功秘籍,乃是人心所向!!”   “我们才说了两句,刚刚你们一直在说,就这么不耐烦,听不下去,也不屑回答我的问题,还说我们废话?!在你们这些人眼里,人命真的还不如劳什子的人心重要?”   时蓝缓缓捡起地上的血簪,嘴角勾了勾。   正道大能脑海有一瞬空白。   帷帽遮住了红裙女子面容,他们看不清楚,但他们依然感受到了她满眼仇恨如刀。   慑人的清澈却冰冷。   他们感觉到一股强于武林大会上所见长蓝寨寨主身上百倍千倍的威压。   时蓝抚了抚簪子上的山花,努力抻平,却发现怎么都不能恢复原样。   一瓣花瓣无力掉落下来,无处着落似的。   最后悄悄躲落在她的红裙上。   “人心啊,我可是听说,它是不待风吹而自落的花呢。”   一声闷哼。   正道大能还没看清楚眼前发生了什么,脑门青筋一绽,便咽了气。   ……   仙界。   天帝眸如鹰隼,怫然不悦。   金阶之下,跪着一脸唯唯诺诺的司命与月老。   天帝拧笑,“第一世,出了那么些纰漏,我暂且也饶过了你们。可第二世,究竟为何连我的神识也无法探出,他们身上发生的任何事?你们就这样敷衍?搞砸我交给你们的差事?”   司命与月老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天帝,属下恪尽职守,分毫不敢怠慢。您也知道,第一世有红玉跟长明干扰,至于第二世……”   司命额头沁汗,挠了挠脑勺,与月老交换了一个眼神,有些迟疑道:“许是容璟仙尊之前胜了火麒麟,打开了神界结界,释放出混沌之力,对这第二世产生了些影响,令我们一时也无从得知发展细节。但请天帝放心,既然他们第一世都能成功和离。万变不离其宗,第二世第三世也都不会有任何问题。”   天帝皱了皱眉,司命临时一通胡诌,反而说服了他,让他心安下来一些。   他都不能完全掌控的,除了混沌之力,还会有什么?   天帝眸光微闪,看向月老,“月老呢?你怎么看?没有这三世,我们怎么知道,她到底是不是那个人?”   月老赶紧埋头,一想到印象里那个十分谦卑,给自己塞一手谢礼的女娃,心里生出了几分不忍。   月老拱了拱手,“臣觉得时蓝仙子不会是那个人。”   “连你都这么说,那就是了。”天帝点了点头,眸中闪过深思,“算了,这两世,任他们折腾去吧。就算她是,灵力总做不得假。我们惧她做甚?灰飞烟灭过,眼下又灵力稀薄,翻不出什么花儿。再说,容璟已经相信了,回来的那个,才是真红玉。哪怕她哪天说出去,妖界跟容璟,也都不会有人信她。不过,我们修改容璟三生石的事,不许你们任何人说出去。”   “仙界,也只需要一个红玉。一个听话的红玉,一个能令妖界完全为我所用的红玉,就够了。”   ……   长蓝寨山脚大石头旁。   时蓝撩起帷帽,探了探鼻息,发现几乎微不可闻,又补掐了容璟一把,狡黠笑道:“他不是江湖中人,他是朝廷的人。”   “朝廷的人?”   李姨呼吸一滞。   “嗯。”时蓝扒拉了下他的胸口,随便摸索了会儿,找出来另一柄匕首。   时蓝鼻子凑近,嗅了嗅匕首。   “李姨,你还记不记得,刚我们下来路上的时候,明明还有马叫声,但现在,只有他一个人躺在这儿,血还是新鲜的。应该是早就算计好我,以为我是个盛世白莲花,同情心泛滥,看到什么阿猫阿狗,都愿意往回救。”   时蓝翻了翻他的手掌,给李姨看,“他手心微茧,但一身细皮嫩肉的,应该会一些拳脚功夫,但不会是江湖中的习武之人。”   “还有他这个布料,”时蓝毫不留情地猛搓了一顿,“我在话本子上见过描述,这种布料低调华贵,小气得很。武林大会的时候,饶是那些正派里地位再高的,我们也都没见有人穿过这么好的。”   时蓝有理有据,李姨听得瞠目结舌。   李姨被时蓝说服了。   看着闭上眼睛的容璟,深深叹了一口气。   她终于想起来,他长得有些像谁。   “可惜这有几分像副寨主的脸了。”李姨掌中运势,“寨主,我们杀了他?”   时蓝手一横,阻拦了李姨的动作。   “哪儿像长明啊,没有一点相似。李姨你是不是最近上火眼神不太好?”   时蓝觉得晦气,赶紧连呸几声。   “李姨,这个人我越看觉得阴鸷不对劲,多半前世跟我结了仇。直接杀了没意思,他既然敢豁出性命来赌,算计我们心思,我们也留着他玩玩呗。李姨,你身上有纸笔还有碎银吗?”   ……   府卫按着容璟给的信儿,两个时辰后,见容璟还没消息,便来寻他。   喂了药后,容璟悠悠醒转。   看着胸口布料狼藉一片,衣料被摩擦出细小结粒。   容璟脸彻底黑了。   府卫递上纸条跟碎银。   容璟展开。   “演戏欠佳,小费奉上,再接再厉哦。”   几个字张牙舞爪,跃然纸上,笔力雄劲。   容璟几乎又要撅过去,府卫纠结着递上了药瓶。   容璟皱眉,“这是?”   “女魔头留下的药,我们查了,止血止痛,没有毒。”   容璟眉头终于舒开,笑意一展。   精神也跟着提振了些。   女人心呐……   什么女魔头,还不是跟那些肤浅的女人一样,馋他的脸。   就算看破了他的不对劲,也到底舍不得下手杀他。 第47章 秘笈 丁老头。   时蓝跟李姨在路口分别。   时蓝让李姨先回长蓝寨, 给副寨主长明通风报信。   ——有外敌干扰窥探一事。   只不过,这回不是光明正大对上。   外敌变了路子,单枪匹马而来,不惜以残害自己身体的方法……   骗取大家的同情心。   这次来人奸诈无比, 善算计人心, 喜演戏作态。   时蓝让大家加强布防, 擦亮眼睛。   不能再跟以前一样, 眼睛都不带眨的……   随随便便从路边捡人。   同时,时蓝令寨中弟子最近也不得随意下山。   交代完这些后, 时蓝则选择压了压帷帽,继续走下山路。   一路走到粉色布裙姑娘所在的村。   心事重重。   她倒不担心她跟谁对上。   留他半条命几日,也是她无聊得紧, 看他到底能挣扎到什么地步。   可这些朝廷中人,行事如何,会不会为难普通人。   ……她不熟悉,无从了解。   心里便有些担心那位姑娘的处境。   以他倒下的位置,她不难猜出,他八成是尾随了那位姑娘,才发现了这块外界跟长蓝寨通信的石头。   若是他真遇到了那姑娘, 不留活口起了歹念……   时蓝心思一定。   她得去看看。   好在,时蓝找到姑娘一家时,发现她们只是喝了加了蒙汗药的井水, 手脚无力, 整个人陷入半昏迷的状态, 意识不是很清醒。   不是什么阴狠夺命的招数。   时蓝长吁一口气,掏出随身的药丸,给姑娘一家一一喂下。   粉色布裙的姑娘无意识吞了药丸后, 缓缓睁开眼睛,人醒了。   一见时蓝,饶是对方戴着帷帽,几乎完全看不清脸。   但凭着这段时间的相处,她也立马认出来了。   粉色布裙的姑娘嘴角漾开一个微笑,“寨……”   时蓝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环顾四周,小声说,“在外,我只是寨主的侍女,不是寨主。记得帮我保守秘密哦。你叫我姐姐就好啦。”   “那……”粉色布裙的姑娘迟疑道:“外面的人是都以为李姨是寨主吗?莫非李姨的武功比姐姐还好?”   时蓝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长明说我的武功要是亮出来,整个江湖怕是都要变天了。让李姨扮作寨主,我的存在跟着便显得低调多了,做事这些也方便。说起来,李姨的武功,还是我跟长明教的,她目前只学了三成,但对付其他人,倒是绰绰有余了。不过,你没见识过,长明比我更厉害,只是啊,他常常让着我……”   时蓝说得很坦然,没有一点儿炫耀的意思。   但粉色布裙姑娘明显听得瞠目结舌。   她想说,你没有出手,这个江湖都已经翻天了。   要是你真的出手……   她想着如果,生出几分恍惚,突然咽了咽口水。   时蓝乌发素裙,即使挡住了脸,也丝毫掩饰不住明晃晃的容颜。   骨子里明媚骄傲与高华无双的气质,糅合在一起,并不违和,仿佛天生长在血肉里。   美到令人无法直视。   若是时蓝再倾近半分,她怕是连怎么呼吸都会忘记。   她只是一个小村子里普通猎户的女儿。   江湖中的事,终究离她太远。   她问了一句后,除了真心实意觉得时蓝长明好厉害,厉害得不像这凡尘中的人一样。   便不知道怎么接话了。   粉色布裙姑娘于懵懂中点了点头,有些局促地搓了搓衣角,脸上仍是挂着痴痴的欣喜颜色,“那姐姐,你怎么找到我家来了,我还说给你送熏肉过去……”   话说一半,粉色布裙的姑娘终于反应过来了不对劲,眸中闪过警醒,“对了,姐姐。我想起来,我约你在石头那儿见面,我本来准备出门,可我怎么又睡过去了?我一点印象都没有。还有啊,前两天,我们这儿来了位陌生的漂亮公子,找我套话,想打听你的事情。我觉得,他不是一个好人,人自恋得很,说话也很狂。你可不要看他长得好看,就被他骗了。这年头,顶着一张好看的皮儿的骗子可多了去了。我同村一个姐妹,便是被一男子骗了……”   像是怕时蓝不相信。   粉色布裙姑娘描述容璟的长相时,各种比比划划。   就差没直接说“色令智昏”。   时蓝眯了眯眼睛,按了按太阳穴,神色尴尬起来。   心里多少觉得有些哭笑不得。   为什么连这么朴素的小姑娘,提到那个人时都如此夸张,同李姨想法如出一辙……   把她想得如此肤浅?   明明她看那个人,第一反应便是不舒服……   第二反应便是憎恶……   第□□应则是不舒服加憎恶的循环。   粉色布裙的姑娘见时蓝笑得轻描淡写,以为对方没有认真听自己的话,一时急起来了,情绪几乎掩不住。   生怕时蓝未来被骗被占便宜,被啃得连骨头渣渣都不剩。   “姐姐,那个人虽然长得像副寨主,但他们绝对不是一样的人。”姑娘拍了拍自己心口,“我担心你,你不要喜欢他,对他可千万不要心软。”   “我知道了。”时蓝摸了摸她的头,“谢谢你啊。”   “我还是支持你跟副寨主长明在一起。”   “噗……”   “姐姐,你是不是已经见过他了?”   “嗯,见过了,看起来人挺惨的。既然他当着你的面说苦肉计,说明这个人,没什么闯荡江湖的经验,又自负高蹈,目中无人。我才不会喜欢这样的人。”时蓝眨了眨眼睛,“不过,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个人,我还是得去会会。”   她深知,长蓝寨武功秘籍在她手里的传闻,如果没有一点实打实冒出来的苗头,武林中人始终是不会咽下这口气的。   他们相信有,那便有。   就算没有,她也会替他们实现愿望。   只有把所谓的“武功秘籍”给出去,长蓝寨才能获得长久安宁。   还有,她也想知道,这个人到底是不是她猜想的那样身份。   他这次来,是自己的意思;还是背后有更多的人,是朝廷的意思。   ……为何她从未见过他,却对他有着如此深的抵触。   ……   时蓝去市集买了纸笔,简单裁成了册子。   她惦记着武功秘籍的事,把册子放在店里桌上展开,挥笔立就,口里念念有词,“一个丁老头,两个乖孙孙。三天不吃饭,围着锅边转。买了一根葱……”   卖纸笔的老板本来看不清时蓝容貌,但仅凭身姿,也能感觉到对方是一位容色罕见的佳人。   更何况,佳人还极为有品位,买走了他店里看起来不打眼,实则最好用,也是最贵的笔。   时蓝裁纸的动作更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让他看得荡气回肠,十分激动。   时蓝一脸专注,开始写字了。   卖纸笔的老板万分期待,就算眼皮连跳了几下,眼睛也不曾移开半分。   ——结果,期待了半天,就让他就看到了“丁老头”?   老板差点没吐出一口血来。   “姑娘,这样好的纸笔,若只是涂涂画画用,会不会太浪费了?”   老板说得尽量含蓄克制。   时蓝认真端详手里的册子,吹了吹未干的墨迹,摇了摇头,认真道:“不,丁老头,他值得。”   ……   容璟伤口养得差不多了。   出门在外,多有不便。   他只能叫了本地最好的裁缝,新给自己做了好几身衣裳。   又细细薰了香。   容璟尽量移开目光,不去注意一两针跳线之处……   说服自己这些衣服自己勉强能换上。   他把玩着手中的药瓶,指腹来回摩挲,眼睛微眯了起来,脸颊莫名泛了红。   陶瓷做的药瓶,不自觉被握得生了烫。   等他扬名立万,拿下长蓝寨寨主的头颅。   便再也不会有冷言冷语,嘲讽他,说他是只晓得奢靡,依靠父辈佑荫,实则至今没有混出个什么名堂的纨绔子弟。   容璟是个想到什么,便坐不住的急性子。   他胸有成竹,断定长蓝寨寨主定对她有意。   就像那些朝廷大臣的女儿,世家子弟的小姐对他容貌的追逐一样。   他勾了勾唇……   早已经习惯了。   他不想浪费这对他来说极为有利的情愫。   他起身,一路扬鞭策马,从不回头。   又一次来到那块大石头前。   眸子如同隔着一层缥缈云雾,让人看不清其中底色。   他没有什么感情地在石头上刻下——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   长蓝寨。   长明一向温和的眸子盯着某处虚空,“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时蓝想了想,啧了一声,“这骗人手段,呵,又升级了。一看,我就知道是他。”   长明坐下来,往时蓝碗里添了一筷子糖醋排骨跟熏肉,笑意淡淡的,“小姐,这人,你还是想去见见吗?”   “嗯。”时蓝点了点头,埋头扒了一口排骨,“长明,我一定会好好保护你们。”   “好。”   时蓝吃完饭,便头也不回地匆匆离开了。   石头上除了那首酸腐的小诗,还留了约见面的地址。   长蓝寨顶上的天色,碧蓝如洗。   时蓝哼着歌,心里已有了计较。 第48章 真香 摘星阁。   长明凝着时蓝的背影, 直到时蓝消失在一片雾霭中。   长明目光朦胧,泛着月华般淡色的柔和光泽,显得隔世般遥远而又迷离。   “小姐,这一世, 我会为你造一个美梦。你失去过的一切, 都可以重新得到……”   ……   摘星阁。   容璟有些窘迫, 反反复复理了理自己的衣衫。   心里隐隐烦躁。   饭菜都凉了。   长蓝寨寨主还没有赴约。   容璟面色尴尬, 在肚子里别扭,这不应该啊?   摘星阁是本地最好的酒楼, 店里的小二也是惯会看人眼色的。   容璟这周身气度一看,就是个出手阔气大方的贵公子。   只有伺候好了,贵公子才会来二回三回。   见容璟有些坐不住了, 小二赶紧上前,陪着笑道:“公子久等,小店承蒙公子照顾生意,今儿给公子送两道菜。这上面的菜,公子可以随意点。”   小二把菜谱往容璟面前推了推。   容璟对别人的逢迎早已习惯,并不客气。   这次,也没有推辞。   接过菜谱。   容璟垂眼, 发现菜谱上几乎都是凉菜跟点心。   “那就,一道夫妻肺片,一碟老婆饼。”   话音刚落。   容璟听到有一个清亮的女声响起。   “夫妻肺片里没有夫妻, 老婆饼里也没有老婆。”   总觉得这样的话从前在哪儿听过, 还不止听过一次。   容璟脸色一变, 心跳似漏了半拍。   他抬起眸子,循着声音望去,发现眼前立着一个容貌十分出众的红裙少女。   目光不避, 正眼角弯弯地看向他。   眉梢眼角都荡漾着山灵般纯粹,一尘不染的笑意。   容璟愣了愣。   他看得出,她风尘仆仆,正从哪儿赶来。   但乌发如缎,面容也没有任何倦意,如初春阳光般明媚。   他从不近女色,却也不由得为精致眼熟的脸,瞳孔倏地放大。   容璟疑惑,“姑娘,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时蓝敷衍一笑,“也许吧。”   这个时候,容璟才反应过来了自己的唐突。   想不到穷乡僻壤也有这样的绝色。   时局动荡,美人飘零。   他心下感叹。   饶是他那颗天生石头般冷硬的心,也生了几分柔软的保护欲与同情。   等他摸清长蓝寨的秘密,拿下长蓝寨寨主,朝廷就要派兵把这儿剿灭了。   他心下纠结。   鬼使神差的,他邀她一起吃饭。   鬼使神差的,他对她处处关切,“姑娘,此地离长蓝寨很近,长蓝寨寨主打家劫舍,为害一方,惯是个心性狠的。姑娘一介女流,以后还是少出门为妙。若姑娘不嫌弃,等吃过饭,鄙人愿意护送姑娘回家。”   完全没有反应过来自己的莽撞笨拙。   时蓝脸上挂着敷衍的浅笑,只笑不答。   即使回答,也只是简简单单一句,“谢谢公子。”   她心里翻着白眼,又觉得好笑。   这趟出门,她特意在进摘星阁前摘了帷帽。   以真面目示人。   想不到这个她还摸不清深浅,看着道貌岸然的外敌,还是个不折不扣的登徒子。   时蓝想起来,李姨夸过她,她长得如同一枚精巧娇媚的蔷薇,连面上的阴影沟壑,照样也美得骇人。   只要她出门不戴帷帽,大家都会以为她是一个玉软花柔,娇嫩柔弱,需要人保护的少女。   断不会把她跟传说中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长蓝寨第一魔头联系在一起。   容璟从美色中缓缓拎了神,看了看菜色。   不知道是不是受了时蓝影响,这会儿,他也对老婆饼与夫妻肺片生出了一些不满。   “这些菜,名不副实,梦幻泡影。都是些狗屎裹金箔的玩意儿,入不了口。姑娘喜欢吃什么,随意点,我请客。”   容璟从见到时蓝的那一刻,便完全忘记了要见长蓝寨寨主的事。   不过,外人都以为武林大会上的李姨才是长蓝寨寨主。   在他眼里,长蓝寨寨主便是个武功深厚,英姿勃发,年龄有三四十岁的的妇人。   容璟全然没有把她跟长蓝寨寨主联系在一起。   时蓝见眼前的人一见自己便跟着了道一样。   撇了撇嘴,觉得有些无趣。   但一路赶来,腹中饥饿,咕噜咕噜响了好多声。   时蓝想了想,从身上的包袱取出一吊熏肉。   之前粉色布裙的姑娘做了给她的。   “小二,麻烦帮我把熏肉切了装盘,再要一份糖醋排骨。”   “好嘞。”   听到“熏肉”,容璟拧了拧眉。   他习惯锦衣玉食,从来没碰过此类腌臜之物。   时蓝看出他的为难,笑了笑,“公子莫嫌腊酒浑,这熏肉味道好得很,公子一会儿可以尝尝看。只是,熏肉也有弊病。这熏肉的太多了,长蓝寨的黑雾越来越重……”   时蓝有意轻描淡写一笔带过,拿“长蓝寨”的话题探探他的底。   果然,容璟听了,一脸莫名,“姑娘竟然觉得,长蓝寨的魔雾是熏肉所致?”   不然呢?   时蓝盯着容璟,就像看着一块固执的石头,“当然啊。不然公子以为那黑雾是什么?”   容璟不答,眼睛却是亮了几分。   原来是个笨蛋美人,不知世间善恶,心思如此单纯。   连魔雾,都能说成是熏肉所致。   容璟心里忍不住又生了几分怜爱之意。   他心里微微诧异。   这样对女子产生些微好感的情愫,是他从前从不曾有的。   也并不是没有见过比她更美的女子。   他还未娶妻,也许……   等他拿下长蓝寨,一举成名……   “公子,姑娘。熏肉切好了,糖醋排骨也来咯。”   小二的话,适时打断了他的遐思。   他正想劝她动筷子,却发现她早已拈起一筷子糖醋排骨,往嘴里送。   吃得十分专注。   完全屏蔽了外界。   仿佛吃饭,才是天下第一要紧事。   稀里糊涂的,他感觉他前世曾无数次见过她这样吃饭的样子。   像孩童一般挑食,不爱吃菜,只爱吃肉。   容璟愣了愣,被时蓝专注所感染,手抚上眉头,抻平。   也拣起一筷子从前看不起的熏肉。   瘦而不柴,肥而不腻。   真香……   ……   时蓝饭吃得差不多了,放下筷子,跟容璟有一搭没一搭说话。   容璟想劝她,“食不言寝不语”。   但想了想,不想打断她的兴头,还是忍住了。   也放下筷子,陪她聊天。   容璟透了一二的底,但存了戒备,只说自己不是这儿的人,此次来这儿办事,不久会回去。   套不出更多的话,时蓝觉得跟这个人越待一起,心里越觉得窒闷。   他还不够信任自己。   “武功秘笈”的边儿,现在露出来,还不是时候。   但时蓝面上强颜欢笑,仍是强打起精神。   落在容璟眼里,思绪便集中在了“她不久便要回去”这句话。   以为眼前这个莫名熟悉的女子也对自己有意,舍不得自己。   容璟扯了扯嘴角,心情觉得愉快。   “姑娘就是这儿的本地人吗?”   时蓝撑住下巴,眸子动了动,“嗯,我是本地人,但我家挺高的,住得比较偏僻,平时也很少下来逛。”   她说的,都是实话。   闻言,容璟怜悯之意更浓。   看来,这姑娘家里条件不太好,过得十分不容易。   这样的姑娘,讲究门当户对的父母,怕是不会同意把她娶了当儿媳。   但娶了做妾,他同父母说一说,他们应该还是会应允的。   等成亲后,他也会把她的双亲接进府里,好好孝敬。   短短几瞬的功夫里,他已经想完了他跟她成亲洞房,生儿育女的一生。   “你还有什么想吃的吗?”   容璟满眼宠溺,惦记她过得辛苦,想让她多带着吃的回家。   时蓝也不客气,“我想要冰糖葫芦。”   时蓝抱了沉甸甸的一箱冰糖葫芦,在容璟掏腰包之前,爽快地付了钱。   容璟看着时蓝一脸不肉疼,随随便便掏出来的碎银子。   微微诧异。   原来,她的生活并不如他想象中那般困窘。   “姑娘买这么多糖葫芦,吃不完,坏了可怎么办?”   时蓝默了默。   她总不能说长蓝寨一人一根,一会儿就分完了。   “我跟我哥哥都爱吃糖葫芦。我出门的时候,他给了我钱,让我多买些糖葫芦回去。”   他本是试探性地想触摸她的指尖,替她来抱这一摞冰糖葫芦。   但在她说“哥哥”的时候,容璟下意识立马缩回了手。   容璟嘴唇微僵,嗫嚅了两下。   “你哥哥很疼你。”   “自然。”   时蓝展唇一笑。   “汪汪汪……”   街面突然响起了狗叫声。   前一秒还一脸明媚得意,唇畔扬着雀跃弧度的少女瞬间脸如死灰。   “快跑啊,狗来了。”   时蓝破碎着调子,喝了他一声。   一扫四周,时蓝三下五下上了树,攀在晃晃荡荡的树枝上。   容璟怔愣在原地。   她怕狗?   她还会爬树?   果然,一群狗不知闻着什么味儿来了,在容璟身边转来转去,转去转来。   树上半挂着的少女,发抖不止。   容璟笑了笑,往远处掷了半块老婆饼。   时蓝没吃完,让他打包起来的。   狗群见了饼,兴奋不已,边吠边跑,朝着饼的方向去了。   容璟看了看树。   展开怀抱。   “下来吧,我会接住你。” 第49章 跳树 你哥哥?   面如土色的少女抱着冰糖葫芦, 颤颤巍巍,气息微喘。   但仍不能掩住一脸倔强神色。   “不用了,谢谢公子,树不高, 我自己能跳下来。”   容璟绷着嘴角, 看着比自己高出三四倍的树。   脑海中倏地浮现一些画面, 快得他几乎抓不住。   一道惊艳的红, 立于城墙之上,纵身一跃。   城墙之下, 无数大军兴奋拉弓挽剑。   那道红,像一只无处着落的红色蝴蝶,被无数箭矢射穿。   无处着落。   ……   不能让她自己跳下来。   她会受伤。   他心里这一瞬息, 只存了这一个念头。   容璟拧了拧眉,足尖一点,翻身一起,伸出手,就要握住时蓝手腕。   时蓝却在他反应之时,眨了眨眼睛,狡黠一笑……   轻飘飘落了地。   完完全全避开了他的怀抱。   “谢谢公子。”   时蓝抱着冰糖葫芦, 向容璟点头。   容璟凝着自己虚空无物的怀抱,心尖微颤,空空落落的。   容璟心里一时闪过无数念头, 眸子闪过惊艳之意, 随后变得深邃起来。   “姑娘会武功?”   “嗯, 会一些。”   “也是你哥哥教的?”   “是。”   “你哥哥对你真不错。走吧。”容璟起了疑,本来还想问些什么,但想了想, 她才被狗群吓,受了惊。   便忍住,没有开口。   时蓝默默跟在他身边,一双手牢牢抱着那摞冰糖葫芦。   露出一段雪白柔顺的脖颈。   容璟余光瞥见了,心跳得有些快,咽了咽唾沫。   ……   时蓝倒不能真的让他送到门口。   于是,选择了另一处山上住着人家的村子。   “就送到这儿吧。谢谢公子。”   这一路,时蓝说得最多的,便是“谢谢公子。”   容璟起初,听得十分受用。   后来听多了,便听出来她口里的生分之意。   心里有些不快,面上却没有表达。   “原来姑娘住在这儿。不知鄙人是否有幸,后日再请姑娘去摘星阁吃饭。”   “可以啊。”   时蓝眨了眨眼睛,捏了捏袍袖中的武功秘籍,粲然一笑。   容璟眉头舒展开来。   时蓝本性乖巧,他想一点一点,把自己的想法灌输给她。   慢慢培养默契。   他有的是机会扭转她的思考方式。   他还记得,今天吃饭的时候,他跟时蓝闲聊起了摘星阁的名字。   他说,这地儿什么都不好,万般事宜,都只能勉强将就。   唯独这酒楼,“摘星阁”的名字,取得很好。   时蓝当时不解,问他为什么这么想。   容璟说,因为摘星之地,便是极高之处。   只有仙人,才可以摘星。   他家里有人修道。   耳濡目染,他虽不修仙,但也很是向往仙道永恒。   时蓝当时撇了撇嘴,并不赞同。   她虽然对仙界概念十分模糊,但也确定自己并不喜欢仙界。   传说中的仙界缥缈虚无,并不能渡凡生疾苦。   凡人,只能靠自己的努力,挣扎着存活下去。   喜欢仙界,还不如喜欢自己。   若说高处,长蓝寨已经很高了。   夜里,凉风习习,她枕在石头上,伸出手,一样可以摘下星星般。   仙界能够摘星,长蓝寨为什么就不能摘星呢?   ……   长蓝寨里。   有人给时蓝传了石头上新刻的字。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时蓝嗤地一声,忍不住笑了出来。   从容璟的反应,她能推断,就算他对自己起了一些疑心,应该也没有把自己跟长蓝寨寨主的身份联系起来。   离别之时,他约自己后天摘星阁见面。   不多时,他又在石头刻了字,把好好的小诗的意境弄得乱七八糟。   约长蓝寨寨主明日见面。   这人,难不成是有什么分裂之症?!   这个时候,长明撩起青帘,进了屋。   温柔如月的白色身影,安安静静立在时蓝面前。   “小姐……”   长明只唤了一声,时蓝便缓过神来,赶紧拉长明坐下。   话匣子彻底打开。   给长明讲了自己今天遇到容璟的种种,还说容璟机关算尽,唯独没有认出来自己身份。   长明一边听,一边微笑着点头。   “那,小姐喜欢他吗?”   “我才不喜欢呢。我观察了下,他身边有不少府卫,不知道他还想着什么法子,来对付我们长蓝寨。”   时蓝说了一半,琢磨了下,揉了揉眼睛,“长明,我之前说了,我已经长大了,不是那个需要被你一直保护的小姑娘了。我一定会好好保护你们。可,你怎么从来不问我保护你们,我接下来又会做些什么呢?我还以为……”   “因为,只要是小姐做的事,我都会支持。”长明想到了前尘往事,眼里不露痕迹,遮掩了伤楚神色。   语气温和,却十分笃定。   “这个世界,就算再有人给你讲道理,让你成为怎样标准框框里的一个人,都不重要。对我来说,小姐只需要做自己,循着自己的本心。小姐不用担心,你的一切,都有我……咳……长蓝寨里的所有人为你兜底。我们会保护好自己,小姐无论做什么,也要照顾好自己,就是了。”   “长明……”时蓝别过脸去,忍住了泪花儿,“你再跟我讲讲,齐天大圣孙悟空的故事,好不好?”   “好。”   ……   容璟彻夜无眠。   他也没想过,此次出行,会遇到这么多的事。   他没有对什么人动过心,也不知怎么去爱人。   但对那个红裙女子,他应该是心仪的罢。   他娘跟他姐曾经告诉过他,心仪一个人,心跳会加快,会漏拍。   会有隐隐甜蜜,也会有绵密酸楚。   会在分开之际,觉得不舍……   会迫不及待想见对方下一次。   这些感受,他在遇见她的一天里,全都体会完了。   阿娘跟阿姐会喜欢她吗?   他认认真真想。   阿娘跟阿姐喜欢长得好看的女子,她就生得很好看。   阿娘跟阿姐不喜欢那些跋扈嚣张的世家千金小姐,她可一点儿也不跋扈。   除了,她不是什么世家千金。   容璟皱了皱眉。   除了……   虽然她看起来很乖巧,但总像细沙一样,让他握不住,从指间缝隙不断流失。   让他感到不安。   而另一面,他还要靠着自己的皮囊,为自己接近长蓝寨寨主,谋求机会。   做着自己以前最不耻的事。   不过,本来,他就是一个为了达到自己目的,而不择手段的人。   没有用多少时间,他便说服了自己。   至于那首《关雎》,他刻的时候,比前一次多了一些柔情。   因为,他冷硬的心底开始装着了那个红裙姑娘。   刻的时候,他心里一直想着她。   这种感觉过于怪异,但又暧昧绵密,让他不能自拔。   这算是一见钟情吗?   又或者,说不定,前世他们就认识,良缘天注定呢?   ……   容璟不知道想了多久,直到天边露色渐白,霞光初乍。   他从床上撑起身子。   今日,是他再次跟长蓝寨寨主约定见面的日子。   比起前一次,他少了志在必得的把握,他不清楚,长蓝寨寨主会不会来。   但目前,他一时也想不到别的法子。   容璟眼皮下泛着青,忍着恶心,让府卫给他送来新做的袍子。   他弃了颜色饱和的几件,只选了件灰色调的。   兴致不高。   挥了挥手,让府卫退下。   府卫们面面相觑,也不好多问。   他们实在猜想不透,不知道为何,昨天穿得跟个花孔雀一样的公子,怎么一夜之间,就转了性。   府卫刚要撤下。   “等等。”容璟叫住了他们。   府卫抬起脸,听容璟接下来会有何吩咐。   “去找这儿的裁缝,要几匹最好的红色料子。做……”容璟又想起一事,堪堪停了话头。   “算了,先把最好的红色布匹寻来。至于做什么,我后面再跟你们说。”   他想起来他那个虚空的怀抱。   想起那个上一刻还因狗群瑟瑟发抖,下一刻便从树上轻松跃下来的明媚少女。   她的身量尺寸,他还不知道。   所以,现在,他还没法为她做新的裙子。   不过,他也没灰心多久,很快调整过来。   等下次,他总会抱到的。   容璟不自觉勾了勾唇。   一想到这,容璟去见女魔头的烦心,也按捺下了一些。   ……   他不想跟女魔头在与时蓝约会的摘星阁见面。   这次,有意换了一个地址。   从早等到晚,女魔头自然没有现身。   不知为何,容璟反而如释重负,松了一口气。   他神清气爽,负着手,走在夜色之中。   ……   第二日,容璟早早醒来。   在街上买了各式冰糖葫芦,差人捆成了一摞一摞精致的包裹,带到了摘星阁。   他算是进摘星阁最早的客人。   前天的小二认出来他,见他今天心情极好,心也稍稍安了下来。   容璟也认出来他,朝他招了手。   吩咐他菜一定要双份,摆在桌子上,一定要居中对齐。   嘱咐完了后,容璟扫了一眼“摘星阁”的牌匾。   漫不经心问,“你们这摘星阁的名字,是老板取的吗?莫非,你们老板也是一个一心向道,向往仙界之人?”   小二摇了摇头。 第50章 失明 保护你。   小二笑脸相对, 满口奉承,向容璟简单解释,老板之所以取这个名儿——   据说,是因为他心里装着的那个姑娘, 平日里, 白天喜欢晒太阳, 晚上很喜欢看星星。   在他心里, 那个姑娘就跟星星一样,即使一时黯淡, 以后也总会恢复光亮。   他不愿她太辛苦,希望星星就长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伸手就可以摘到。   “在陋地开酒楼的老板,没想到竟是一个风流雅兴的妙人。被他看中惦记的姑娘, 想来十分有福气。有机会的话,我倒希望能见上你们老板一面。”   许是容璟今日心情不错,又对这素未谋面的摘星阁老板生了几分同理心。   便收起了那张直冒着烟儿的冷脸,连带对小二都比之前和颜悦色了几分。   他掏出碎银,打赏小二。   “我今天也要见我心仪的姑娘。菜式按双数备齐,雅间拾掇干净……若没有别的事,就不要叩门打扰我们。知道了吗?”   小二连忙应是。   ……   长蓝寨。   时蓝手指有一绺儿没一绺儿地绕着发丝。   她的墨发垂覆双肩, 不像之前一样总用红色珊瑚珠高高束起,发丝散落,敛去几分眉目之间的英气, 却更多了几分这个年纪女儿柔态……   让人望之垂怜。   她新换了一身红色软银纱绣裙, 不似平日的素裙或者劲装方便。   走路的时候也不大自在。   时蓝心潮起伏, 说服自己适应。   又捏了捏袖中的“武功秘笈”。   她想,今天一定要把它送出去。   让江湖中人都知道,她把仅次一份的“武功秘笈”送给了朝廷的人。   剩下的, 便是朝廷与江湖的事。   长蓝寨的麻烦,便尽数摘去。   想到这儿,时蓝定了定神,抬起头,对上一双温柔如水的眸子。   “长明,就送我到这儿吧,我找得到路,别担心我啊。”   不知道为什么,看向长明的时候,时蓝禁不住眼眶发酸。   这次,长明亲自送时蓝下山。   长明呼吸清浅,眸子里藏着淡淡隐忧,“小姐,如果遇到麻烦,记得找摘星阁的人帮忙。那儿我布了一些暗线。”   “嗐,你就这一处酒楼,我实在不忍心糟蹋。放心,我只是去见见那个人,演演戏,待他彻底信任我,再把东西顺其自然给他,我就回来。以后,长蓝寨就彻底清净了。我们这些人,会一直好好生活在一起。”   “好。”   长明顿了步子,嘴里说着好。   脑海却浮现出昨晚做的那个梦的种种。   梦里,一片朦胧。   待他目光聚焦,发现眼前站着一个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你是谁?”   “你是我,也不是我。”   长明没有纠结过多身份上的事,转向了自己更为关心,觉得最重要的事上,“这些天,我感觉自己面对时蓝时,有时会头脑昏聩,感觉不适……都是被你的意识掌控了吗?”   “是。不过我不会伤害时蓝,我也知你心中所想。我这次来,是想告诉你,这一世,时蓝也会嫁给容璟,待他们和离,才能顺利过渡到下一世。”   “容璟?”梦中的长明对着眼前一模一样,只眸子罩了一层月光般,更显柔和的“长明”,皱了皱眉,“你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我不信。”   “为何不信?”   “我相信你说的一部分话。你虽然能控制我的意识,我也能感觉得到,你同我一样,对时蓝只有关心,从无伤害之意。但你控制我的那些内容,我记得。”   “你记得?”   对方微微一愣。   “记得。”长明迟疑了下,“我在想,比起来告诉我这些,矛盾纠结的其实是你自己吧。我记得,你说你要为时蓝造一场美梦,让她失去的一切,都重新得到……如果得到这些,她是不是就不能按你之前说的,跟容璟成亲和离,过渡到下一世?”   “是。这一世我穷我之力,避开了仙界所有人,包括天帝的耳目。我原本打算让她回到最初的样子,拥有她最喜欢的自由,还来不及见识那些残忍……”   “可你又不知道,到底怎样对怎样错。美梦再好,也是浮生幻境,你害怕,这只是你一厢情愿为她好的美梦……何况,长蓝寨还是被那么多人盯上了。她遭受过的那些苦难,并不会真正得到回偿。我想,你看到的她,跟最初的那个她,也不尽数相同吧?爱过,恨过,被伤害过,都会留下痕迹。而要打破美梦,就是要把眼前一切砸碎,眼睁睁看她成亲和离,又是把最爱的人亲手推给别人践踏……”   对面的长明声音依然温和,但调子颤抖不止,“是。我不能让她再碎一次,再黯淡一次。”   “无论如何,你都觉得酸心。你从来不怕为她粉骨碎身。但你拿不定主意,不知道做什么样的选择,才是对她最好的。”   “之前是。但跟你聊了会儿天,我觉得好多了。我以为这一世,我能掌握一切,却没有预料到,我灌输给你以为你不知情的,你都知晓……我早应该想清楚,每个人都是独立的,即使,你是我分出来的一魄。我想好了,我会尽量保护好她,但不顺命,也不认命,更不会干涉她自己做的任何决定。”   长明神色缓和了一些,“好。她明天要去见那个人,我会送她下山。”   对面的“长明”默了默,“时蓝跟容璟之间的前尘往事,我告诉你一些。”   ……   长明心情复杂,目送时蓝离开。   时蓝不知道的是,凝着她背影的那个人——   很久,都站在原地。   没有离去。   ……   摘星阁。   等人的间歇,容璟对着面前的一盘糖醋排骨,目光飘忽,挑来捡去。   看起来是无聊的拨弄,最后结果却是摆得整整齐齐。   他目光又落在熏肉上,不免有些疑惑,姑娘家家的,怎么只爱吃肉,挑食不爱吃蔬菜呢?   ……   时蓝掐着约好的时间点儿来了。   见容璟似乎忍着性子,坐了好一会儿。   心情有些微妙。   这趟来的路上,她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侍女,有意穿得跟那次武林大会一样,还戴上了帷帽。   果不其然,不多时吸引了一些“小尾巴”。   不能在摘星阁多留,弄脏了容璟的地儿。   时蓝心里装着事儿,给容璟打招呼的时候,多少有些心不在焉。   但在容璟看来,眼睛几乎看得直愣愣。   时蓝这一番装扮,显然又是另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眼见那些“小尾巴”又在外面晃悠,时蓝抓起容璟胳膊,扯开一个笑,“公子,我今天不喜欢摘星阁的饭菜,临时想换一家,能陪我出去走走吗?”   时蓝靠得很近,鼻息可闻。   容璟呼吸一僵。   没有任何思考,空着的那只手去拿之前准备好了的糖葫芦。   “姑娘,送你。”   “这是?”   时蓝微微低眉。   容璟唇角微翘,流露出一二得意,“冰糖葫芦,比前日包装精致些。姑娘可拿它给你哥哥尝尝,告诉他,是鄙人所赠,鄙人择日定当拜访。”   时蓝脱口而出,“拜访我哥干嘛?”   容璟倾近半分,眯起了眼睛,“姑娘猜呢?”   时蓝忽然觉得心里有些堵,但面上还是打了个哈哈。   ……   那群“小尾巴”还是按耐不住,在容璟与时蓝走到街上一半的时候,显露了目的。   时蓝心里跟明镜似的,算好了时机,甩开“小尾巴”的同时,替容璟挡了一刀。   不动声色,软绵绵地缩在容璟怀里。   又不至于致命伤。   她以为,经此一事,容璟定会对她卸下防备,全盘拖出。   她也可以抓住这个时机,把糊上了、过了半个月才能打开的“丁老头”秘笈郑重其事托付给他。   但她做梦也没有想到,容璟这个人心有多瓷实。   亲眼见了她受伤倒在怀里,脸色大变,人几乎陡然疯了。   穷寇莫追的道理,三岁的小孩也懂得。   容璟却是抱起装晕的她,足尖一旋,生生去追赶伤了她的那些江湖人士。   他那点功夫,在世家子弟中倒还使得,但放人才辈出的江湖里,就只有被人宰割放血的份儿。   只除了轻功,稍微像点样子。   时蓝心里一阵闷慌,眼睛却只有紧紧闭着,听天由命,继续装死。   不多时,时蓝听到一声吃痛的闷哼,感觉脸上一股不明热流。   痒痒的……   时蓝疑惑,缓缓睁开眼,发现容璟脸上的青筋绽起一络一络。   他的双眼受了伤,暂时不能视物,流下两行血泪。   容璟手心微凉,明明身体颤抖不止,仍握着她的手,安慰她,“别怕,我说过,我会好好保护你。你的冰糖葫芦,我一颗也没有扔掉。”   时蓝不知道说什么,心头一时苦涩极了。   她恍惚觉得,这样的事,之前发生过,只这样的对话,那时是反过来的。   这时,空中锃然一声,那些觊觎“秘笈”的江湖人士被尽数震开。   长明出现。   感觉到怀抱里的人向外的动静。   容璟拧眉,“你是谁?”   “我来接我妹妹。” 第51章 从良 对不起。   时蓝有些没有出息地眨了眨眼神, 跟长明迅速递了一个眼色。   ——她想把容璟带回长蓝寨,治好他的眼睛。   此刻的她,震惊之余,颇有些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的无奈。   容璟为了替她出一口恶气, 眼睛暂时失明。   打乱她所有计划。   ……关键, 这还不是装出来的。   虽然, 这惊世骇俗的头铁之举不过是他逞一时之能。   她不该同情。   虽然, 他本也不至于把自己弄成这副狼狈糟糕的样子。   可,要是再捱久一些, 伤口感染蔓延,他怕是会永久失明……   她内心纠结,到最后仍不能说服自己完全放着他不管。   时蓝咬牙切齿, 内心苦不堪言。   要知道,在这之前……   打从第一次见容璟,她感觉就十分不好。   仿佛前世自己被他啃得骨头渣渣都不剩。   因此,不管是他设计自己被伤,倒在大石头边等着她救自己;   还是在不知道她真实身份的前提下,他不显山不露水地与她暧昧周旋,忽远忽近。   她都提防他, 或者,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缺心眼地轻嗤他。   可现在……   时蓝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声气。   容璟眼前一片模糊血色,什么也看不清, 但听到那个温柔似玉的男声。   内心一凛。   莫名感觉到一种威胁。   容璟渐渐收紧了手臂, 把怀抱里的人拢得更紧了些。   正是少年快意的年纪, 想他平时,好歹也是世家子弟里纨绔风流的人物,眼睛这么容易便受了伤, 与他预想的闯荡江湖,折下长蓝寨寨主一事完全不一样。   他也感到前所未有的沮丧无措,劈天盖地兜头砸下。   却更不想让自己心仪的姑娘看轻了他。   于是,容璟忍着痛,装作一本正经,眼睛能视物的样子。   “姑娘醒了?来接你的真的是你哥哥吗?仔细些,可不要认错了。”   “是我阿明哥哥。阿明哥哥,我在这儿。红玉在这儿。”   时蓝不假思索,为自己临时想了个名字。   “红玉?”   容璟默念一遍,内心一动。   时蓝想了想,柔软的小手握住容璟大拇指。   安抚对方。   “公子,我们村里有很好的医生,一定能想办法治好你的眼睛。放心,我们不会丢下你不管。阿明哥哥现在会来接我们一起回去。等你眼睛养好了,再走,可以吗?”   容璟想了想,点了点头。   他心里有些说不清的怅惘,空空落落。   总觉得被时蓝覆住的大拇指那儿,应该戴着一个玉扳指才对。   ……   好在容璟眼睛受了伤,怎么到长蓝寨,到的是什么地方,他一概不知。   长明则很有默契地吩咐长蓝寨的人,这段时间不要提“长蓝寨”,称呼他为“明公子”,称呼时蓝为“红玉姑娘”就好。   ……   容璟眼力一直比旁人好,养了一段时日,差不多便能视物了。   但却按捺着不说。   时蓝来看他,欠身蹲在床边,给他喂手里的汤药。   汤药很苦,他却很配合,仰起头,一饮而尽。   容璟咽了咽苦汁,鬼使神差伸出了手,刚好抚到时蓝眉心。   这个画面似曾相识,时蓝煞白着脸,吓了一跳。   容璟察觉不妥,触了火一般,也立马收回了手。   时蓝觉得尴尬,脸色惨淡,寻着话题,“公子在这儿住得可有什么不习惯,尽管提。”   容璟清咳一声,拍了拍床,“红玉姑娘平日里也睡这样的床吗?”   时蓝一愣,看向容璟所指的方向。   容璟睡的是一张玉床,寨医说玉床虽有寒气,但对他恢复眼伤大有裨益。   时蓝摇了摇头,“公子可是不喜欢这玉床,我可以给你换我们平时睡的那种普通床。只是这床,大夫说了,对公子眼睛恢复有好处……”   容璟这才舒缓了神情,“这玉床我睡得习惯,只是玉床寒滞,我担心姑娘不知其理,平日也睡这样的床,会伤了身子。刚刚知晓红玉姑娘并不睡这样的,我倒是心安了不少。”   时蓝心里生起愧疚,“公子,我要出村去办点事。过几日回来了,再来看你。你好好将养身子。”   时蓝不明白,按道理,寨医可谓扁鹊再世,就没什么治不好的病。   这么久了,却不见容璟眼睛有任何起色。   眼下,不管容璟有什么心思,她都得尽快给他治好,把他送出长蓝寨,不能让他在长蓝寨久留。   如是,长蓝寨少了一个威胁,她也省却一桩心事。   她出门,是想去摘星阁看看,有没有收集到新的有关容璟的情报。   容璟听说时蓝要走,微微拧眉,而后盯着某处虚空,态度十分好地回答,“红玉姑娘早去早回,一路顺风。我在这儿,一切都听明公子的安排……”   ……   时蓝离开了。   容璟摸索着下了地,握着他从时蓝那儿讨来的狗尾巴草编的小狗,又翻出来时蓝平日练字的草稿。   脸上的笑意,凉津津的。   容璟来到长明的房间,假装一副磕磕绊绊的样子。   正在提笔作画的长明笔一顿,迎向容璟眸子里藏起来的意味深长。   “容璟公子,红玉她已经离开了。你便没有必要,为了博同情,再与我装眼睛还没好吧。”   听到长明这样说,容璟唇角几近讥讽的笑意终于挑明。   “长明副寨主,既然你不是红玉的亲哥哥,也没什么血缘关系。请贵人高抬贵手,放红玉一马。一个姑娘家留在长蓝寨,传出去了,是什么名声,长明副寨主应该比我更清楚。”   “容璟公子倒是比我想象中更聪明,不仅一直装瞎,瞒过了红玉。还认出来我跟长蓝寨的身份。”长明云淡风轻地摇了摇头,提笔继续作画,“红玉的去留,只有她自己能决定,决定权并不在我这儿。既然容璟公子认出来了,我也想问问,世人都被世俗偏见遮住了眼睛,容璟公子亲眼所见,我们这长蓝寨难道真如外界传闻,是血殍遍地,尸骨成山的魔地吗?”   “长明副寨主是想靠唇舌功夫把我绕进去?”容璟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神情,目光阴鸷,“我怎知我见到的这些,不是你们精心伪造的假象?李时蓝,我早晚是要拿下她,替朝廷惩恶扬善的……而红玉姑娘,不管从前跟你们长蓝寨有何羁绊,她对你有多信任,我都会带走她,劝她从良,给她一个好的身份,我会风风光光娶她。”   说到娶时蓝,他眼里神情终于柔和了许多。   长明保持端坐,几乎快画好了,缓缓搁下笔。   “唉,容璟公子不愿意相信自己看见的一切,只愿意相信世俗人心灌输给你应该相信的东西……容璟公子既然想娶红玉,那我也有问题想替红玉问问,公子属相是什么?”   容璟眉头一皱,不明其理,“狗。”   长明摇头,“狗的话,不行。”   “为什么?”   容璟反问,透着狠恶的劲头。   长明答,“她早年,也遇见过一个属狗的人。她本来不喜欢狗,但对方极要面子,她怕伤他自尊,便只能假装自己也喜欢狗,连她的师父朋友皆被骗过,都以为她很喜欢。她救了他,也相信他。却被那个属狗的人狠狠伤透了心,几乎灭了她全家,后来,她才被送来长蓝寨……”   “我不是那个人,我也不会负她。”   容璟眼皮一跳。   这个故事莫名让他有些心悸动摇。   但因为故事从长明嘴里讲出来,他挺直了背,一点也不肯认输。   空气凝滞了几个瞬息。   “也许吧。”   长明叹了一口气。   容璟双手抱臂,掀起眼皮,这才注意长明之前一直在画的画。   是一个容貌罕见,十分脱俗的女子,一脸圣洁。   跟时蓝长相竟有七八分相似。   容璟心里有些不是滋味,醋坛子打翻一坛,“长明副寨主莫不是对红玉存了什么不可告人的心思?画的神女,我怎么瞧着,竟跟她如此相似。”   长明摇了摇头,解释道:“她不是神女,她只是一个很好的妖。”   “妖?”容璟挑眉,指手画脚,嗤了一声,只当长明是在诓他,“架这么大势,就为了画妖?妖怎么可能看起来比神仙还出尘圣洁?你一个凡人,难道不敬天帝,把妖女挂起来供奉?”   “正有此意。”长明神色黯然了一些,“不过,我是打算如果她真的同意,与你一道离开长蓝寨后,再把这画像挂起来。”   长明的话在容璟听来,虽然温和,但吐不出,也咽不下。   让他噎了好久。   他心下激动,上前一把拎住衣领。   “你也觉得,红玉心里有我对不对?!你也觉得,她会跟我一起离开,对不对?!”   容璟一手攥着长明,一手摸索着带过来的包袱。   这时,一道冷然箭气袭来。   他的后背与双手皆没入箭矢。   “放开长明!不要碰他!”   包袱里的红色裙子,被箭矢射穿,像蝴蝶一样无力委地。   容璟不可置信地转过脸,看向一脸冷冰冰的时蓝。   时蓝发现容璟摸出的不是匕首,心也慌了。   “对……对不起。” 第52章 赌约 嫁给我。   时蓝心跳似漏了一拍, 又惊又慌。   躲避着容璟阴气扑人的质疑目光,脸几乎直直埋了下去。   凝着地上那块已经瞧不出什么样式的红裙。   “我以为,你要伤害他。我……”   时蓝上前想要扶他。   “红玉,你根本没有心!”   血气削着他冷峻的脸, 他却只觉得茫然。   容璟仰面惨笑一声, 露出一种自己也不能理解的疯狂神情。   从齿缝逼出一句呵斥。   “滚!”   那双眸里偶尔粼粼波光的深潭, 彻底黯淡下去。   面前的人, 与他始终横亘着无法跨越的鸿沟。   咫尺近,却是隔着天涯远。   他不甘心地推开了时蓝的手, 怒急攻心,啐出一口血来,缓缓倒了下去。   时蓝豆大的泪珠滴在他的手背。   滚烫。   他愣了愣。   用尽最后的神思……   伸出了手, 想触碰时蓝的眉心,却在决定的瞬息里,蜷缩起了手指。   声音却柔和了下来,近乎哀求。   他对时蓝,终于还是认了输。   “别碰我,红玉。血脏,你不要看。我在心里承诺过, 以后再也不要让你见这些血污……”   声音越来越微弱。   最后,彻底没有了声音。   容璟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嘴唇也闭得紧紧的, 憔悴至透明。   长明轻叹了一声气。   点了容璟止血的穴位, 把他扶在近处的塌上。   “小姐, 别担心。我们会治好容璟公子。”   时蓝肩膀一阵抽动,整个脸陷在湿漉漉的水汽里,“长明, 我不是想故意伤害他的。”   长明轻轻抚着时蓝的发顶,一时之间心绪杂陈。   这一世的容璟,总算稍稍像个人。   但这一世他跟时蓝发生的,似乎完全对调了。   这算什么,报应么?   他最是了解时蓝。   ——时蓝最讨厌被人误解,以己度人,也最不愿别人被误解。   她误解了容璟,亲手将他射伤,不知怀了多大的愧疚。   无论如何, 八_零_电_子_书 _w_w_w_._t_x_t_8_0_8_0_._c_o_m 容璟在她心里,总算有了个无法忽视的位置。   他斟酌了措辞,“小姐,我都知道。你不要太自责,因缘际会,一切都有缘由。”   时蓝忍住了眼泪,愣了愣。   刚才,容璟说“红玉,你没有心!”的时候,她的脑子里的确串过了一句“容璟,你没有心!”……   她想深想,却是头痛欲裂。   时蓝从来不是陷在泪水珠子里泡着,久久出不来的人。   她抹了一把眼泪,点了点头,语气笃定,“我会把他治好,然后送他下山。前事不论,我这次欠他的,我会自己还他。”   ……   过了半月。   容璟脸上恢复了一些血色,也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时蓝捏着手里的“秘笈”,准备把自己做的欺瞒他的所有事全盘拖出。   容璟就着时蓝递来的碗,喝了一口水,润了润嘴皮子。   然后,抬起脸,掀了掀眼皮子,仍是那副喜怒难辨的神情。   在时蓝开口前,轻轻拨了拨她额前碎发,先开了口。   “红玉,我听说,你曾经有师父。你被人所骗所害,才来到长明寨寄身。你没法选择你的人生,但我有能力带你离开这里。”   时蓝没有细听容璟说了什么,只仍是不习惯这样的亲昵,心神不定,呼吸变快。   下意识向后缩了半步。   肢体的抗拒落在容璟眼里,嘲讽与神伤之意跃然脸上。   “你树爬得很好,我还以为你不会让任何人抱你。直到那天我眼睛好了后,仍然装着伤,看到你笑脸盈盈,从树上跳下,落入长明副寨主怀里。你待他,终究是不同的。”   时蓝脸涨得通红,呼吸也不顺畅了,“我对长明他……”   容璟皱了皱眉,打断她接下去说长明的事,“红玉,你很聪明。我一直在想,如果我先遇到你,不管费多大的周章,我也会收你为徒,教你好好做人,绝不会放任你在这草寇之地污了声名。”   这句话算是彻底触了时蓝的逆鳞。   时蓝一时气急,忘了自己的意图。把碗从他手上一把抢过,“公子既然这么金贵,我们这草寇之地的水,你爱喝不喝。”   容璟眸光一闪,猛咳几声。   时蓝终是软下心来,探了探他的额头,欠身去顺他的背,“对不起,只要你别说长蓝寨坏话,我一定会把你好好治好,把你送回你来的地方。”   容璟皱了皱眉,咳得更厉害了。   时蓝束手无策,正准备叫寨医来看看。   容璟扯过时蓝胳膊,顺势一把拥在自己怀里。   他的伤口牵扯,但顾不得疼痛,眼中寒意愈深。   容璟沙哑着嗓子,“红玉姑娘误会了我,差点害了我的命,就只打算把我治好,然后把人送回去,就完事了么?”   时蓝被桎梏得有些难受,但想到他的伤口,一时也没跟他计较。   “我送你的裙子,你看到了吗?寨子里没有好的料子,女工我只是看阿姐跟阿娘做过,也不是很会,针脚粗糙了些,实在见不得人。还好被你毁了。我以后,一定会送你天底下最好看的红裙。”   “我记住了上次你买糖葫芦的数,买了一百零八根糖葫芦,分给了长蓝寨每个人。但那一百零七根,在我心里,都不作数。我只是想要给你那一根。”   时蓝被说得有些没底,“对不起,你想要我怎么补偿你?”   容璟松开了手,定定盯着她。   时蓝掏出“秘笈”。   容璟眼睛瞪大。   犹豫了会儿,摇了摇头。   时蓝一愣,“我本来想把这个给你,害你被江湖误会,把长蓝寨的危险摘除。但我后来想了想,我这样太自私了。我不能因为心里只有长蓝寨,就把江湖千个万个长蓝寨置于不顾,让江湖与朝廷陷入腥风血雨的纷争。长蓝寨被全天下误会,倒还是凭着本事可以捱一捱。其他地方就不一定了。是我太天真了。”   容璟抑制不住欣喜,“你不是担心其他人,你是担心我。你心里还是有我的。”   时蓝有些无语,心里想,你爱怎么想,便怎么想吧。   时蓝直入主题,“公子,你想要什么?”   容璟眸子亮了起来,“你。”   容璟丝毫没有感觉自己自讨没趣,一鼓作气继续说,“你心里有我,也就够了。以后,你的心里一定会都只装着我一个人。你欠长蓝寨的恩情,我会替你还。红玉,我想娶你。”   时蓝抚了抚心口,感觉委实不怎么顺畅。   “容璟公子,本来老婆饼里就没有老婆。你的老婆饼还扔了打狗,你更不可能有老婆了。”   容璟脸黑了黑,但仍不为所动。   时蓝告诉容璟,她对容璟没有一点男女之情。   容璟却说无碍。   他跟时蓝下了赌注,若他三个月内能改变长蓝寨,摘除威胁,时蓝便嫁给他。   时蓝脑子晕晕沉沉,直觉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事。   稀里糊涂答应了。   接下来容璟做的事,更加令她瞠目结舌。   容璟修书一封,给朝廷,说明长蓝寨现况,并无任何威胁之意。   又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劝退了不少江湖中对所谓的“武功秘籍”起了觊觎之心的人。   长蓝寨一时风清气朗。   时蓝白天晒太阳,晚上看星星。   骨头闲得几乎快散架了。   夜里,李姨悄悄来找她。依依向物华 定定住天涯   “寨……红玉姑娘,你跟容璟公子约好的三个月就快到了,难不成,你真要嫁给他吗?”   李姨心里不是滋味,但还是把“那长明副寨主怎么办”的话吞了下去。   时蓝想了想,一张脸像凉水一样平静,“李姨,我总觉得,容璟他看你的眼神怪怪的,他之前假装受伤,卧在路旁,目的便是在长蓝寨寨主身上。他可能先入为主,至今以为寨主是你。你还是得防着他一些。他这个人做事有些让我琢磨不透,我再观察下,找机会跟他挑明我的身份。至于成亲,真假不过一张纸,没那么重要……”   李姨从时蓝脸上没有看出任何害羞神情,甚至瞧出了几分慷慨就义的意思。   但听她说得这么笃定,心里便也略略放心一些。   李姨走后,温柔如月的身影轻轻扣了扣门。   时蓝开了门,不出意外,看到了长明。   “小姐,今晚想看星星吗?”   时蓝点了点头,眼里轻轻漾着笑意。   “好。”   时蓝躺在一块大石头上。   长明则坐在就近的另一块大石头上。   时蓝突然想起来,容璟曾与她争论过,摘星阁名字的由来。   时蓝眨了眨眼睛,有一搭没一搭的,问出来心里的疑惑,“长明,你喜欢星星,也是因为向往仙道永恒吗?”   长明温和一笑,“仙道太远了,想来都是骗局。我只信凡生。”   时蓝这才放下心来,嘴角不自觉弯了弯,“我也是。”   想到赌约,时蓝面对长明,心绪有些复杂,“长明,长蓝寨现在情况确实好了些,按照赌约,我会嫁给容璟。我想了想,我不能把长蓝寨的安危抛给别人,生于斯长于斯,我得扛起我肩头的责任。”   长明眸色黯然了些,看着满天星星,通情达理道:“小姐做的任何决定,我都会支持。这次,也是一样……” 第53章 偿还 愿君心。   三个月的时间, 很快过去了。   寨中人习惯了容璟的存在。   路上碰到,大家热情打招呼,把手里没有碰的吃食顺便掰上一掰。   分给他多的一半。   长蓝寨的人被时蓝带得懒散惯了,走到哪儿都随身带着零嘴儿。   他们并不了解容璟的洁癖。   只是像对自己人一样, 没有讲究里外。   容璟眉头都不带皱地接过, 也不解释。   只嘴角扯开一个笑, 温和道了谢。   饶有兴致品尝美味的样子, 当着对方的面,细细咀嚼。   不知是谁先传开了。   大家也知晓因为赌约, 容璟会娶时蓝一事。   虽然替长明惋惜,但看到容璟对时蓝十分上心。   他们便也说服自己,人心都是肉长的。   只要他对时蓝一直好下去, 时蓝也认可这个人。   他们也没必要存着疙瘩,跟他过不去。   寒了彼此的心。   这样一想,大家释然多了。   有时,他们甚至还会笑吟吟地打趣他一两句。   容璟收起了之前那张直冒着烟儿的冷脸,常常好脾气应着。   偶尔,脖子也会羞得泛起了淡红。   整个人就差没把“我很好相处”的牌子挂在身上。   连李姨,按照时蓝吩咐, 提防了一阵,也没提防出什么名堂。   也不禁感叹,容璟看起来, 越来越有长明的样子了。   只有一个人除外。   时蓝之前救的那个粉色布裙的姑娘, 时不时被时蓝接回寨子做客。   她听说了时蓝跟容璟的事, 并不像其他人一般乐观。   一脸警觉。   她还记得初次见面,容璟赤红双目,阴鸷目光。   杀气按捺不住。   他提起长蓝寨寨主时, 一口一个“魔头”……   一副恨不得噬肉削骨的样子。   就算他现在不知道时蓝的身份,对着倾城容貌见色起意……   她放不下心。   她见寨中有人分了他半块饼,她偷偷跟踪了他上去。   容璟在大家看不见的地方,把刚才吞的那半块饼呕了出来。   仔仔细细拿帕子擦净了嘴。   再把帕子掷在地上,十分厌弃地来回踩。   然后,他蹲下身,垂下漆黑睫羽,漫不经心地拿出火石,烧了一群挨着帕子的蚂蚁。   整个过程,始终不变的是他一脸淬了寒冰的淡漠神色。   与之前人前的温和有礼,完全判若两人。   她捂着嘴,生怕他听到自己下意识的惊呼。   却在向后退着走的时候,被容璟听到了动静。   空气一阵寂寂。   半晌,容璟先开了口。   “你都看到了?是红玉请你来的吧。我听她说过,她最喜欢吃你送她的熏肉。”   容璟勾了勾唇,嗓音沙哑。   不待对方回答,继续解释,“怎么拿这样的眼神看着我?哦,刚刚啊,刚刚是因为,我不喜欢,也不习惯吃这里的糙饼。”   这样的解释没有让她心里好了多少,反而让她更加害怕。   在她看来,正常人如果不想吃什么东西,好好跟对方说,婉拒就是了啊。   对方也能理解。   可他刚刚做的又算什么?   容璟扫了一眼她,又抬头看了看天色。   “明天,便是我跟红玉成亲的日子。这蚂蚁成群结队,估计是要下雨。红玉不喜欢雨天,我不想蚂蚁扫了她的兴。不好么?”   容璟展唇一笑,又装作了长明的神情,一本正经地解释。   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又生气,又害怕。   如果真要下雨,杀了蚂蚁,也改变不了什么啊?!   怎么会有人性情暴虐,变态到为了回避现实,靠杀蚂蚁来掩耳盗铃麻痹自己呢?!   她感觉胃部一阵抽搐,翻江倒海的难受。   好在,这时容璟没有再走向她。   那种窒息的威压感消散了一些。   他垂下眸子,摆了摆手,示意她可以离开了。   “今天的事,不许说出去。你放心,我知道,红玉把你当朋友,你也当红玉是朋友。无论如何,我不会伤害她性命。我也会给她最好的生活。”   她茫然地点了点头,缓缓收紧藏在袖中的手指。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不论时蓝做任何决定,她会遭遇任何不策,她都一定要赶在时蓝跟容璟成婚之前。   把今天亲眼看到的事告诉她。   她转过身,吸了口气,拼了命地跑。   跑着跑着,她感觉背后一阵刺痛,身体失去了意识,不受控制,彻底软了下去。   她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身后,点漆如墨的公子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火石。   “阻止我跟红玉成亲的蝼蚁,都该死。”   ……   第二日,果然下起了雨。   从早到晚,雨声不绝。   长蓝寨终年阳光,本来很少下雨。   雨水一下,连带挂着喜字的灯笼也被浸泡得,失去了生机。   新婚之夜,没有星星。   却没有抑制容璟半点兴奋之意。   从来不喝酒的他,破天荒喝了此次名叫“大梦醉”的酒,醉得糊里糊涂的,颤抖着手,掀开了他期待已久的盖头。   看到一张美到骇人的绝色。   他不由得觉得恍然,屏住了呼吸。   此刻,穿着红色嫁衣的时蓝,显得美目流盼,更加娇媚妍丽。   他情不自禁握住时蓝的手。   时蓝抱着膝盖,她抬起脸,目光不避看向容璟。   神思清明。   “你说,我与你成亲,也算朝廷与长蓝寨结谊,经此一事,朝廷会相信长蓝寨的诚意,不会再在江湖中挑拨,也不会来寻我们长蓝寨的麻烦。我暂且信你。我有一事,瞒了你多时,一直找不到合适机会告诉你。其实,我才是长蓝寨寨主,李姨她只是我跟长明一个长辈。”   容璟一怔,一句话叫他心肺颤栗。   脸顿时煞白一片。   握住时蓝的手撤回,默了片刻,又覆了上去。   他含着酒意,语气放软,却几乎掐断指甲,“你叫红玉,不叫时蓝。长蓝寨寨主不是你。新婚之夜,别说胡话。”   “我们两个互相试探多日。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胡话。我也知道,你后来已经探明了我的身份。红玉是时蓝,时蓝也是红玉。”时蓝叹了口气,坦坦荡荡望着他,“无论如何,谢谢你真心救过我。我嫁你,是为了兑现我的承诺。但守护长蓝寨,是我更大的责任。愿君心,似我心,只希望你不要负长蓝寨。我虽然心里还没有你,但也会慢慢学习,像寻常妻子一样,与你一道洗手作羹汤。”   容璟闻言,一脸僵硬。   他缓缓低头,想循着时蓝的唇堵上去,却在摸索之间,不胜酒力。   晕厥过去。   ……   三日之后,是回门的习俗。   长明在路口送别。   时蓝跟容璟心照不宣,都没有再提新婚之夜说的那些话。   时蓝闭上双眼,不去看长明,只朝他挥了挥手作别。   容璟笑了一声,揽着时蓝的手臂收紧。   一副胸有成竹的得意。   马车一路驰骋。   时蓝半途发现了不对劲。   “容璟,长蓝寨的方向,怎么有那么多烟火?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红玉,我之前把朝廷招安长蓝寨的旨意,给长明看了。长明不同意,朝廷派了人,想去跟他谈谈。长蓝寨一旦被招了安,大家都会加官进爵,这也是一件好事。”   时蓝怒极,“招安?这就是你这三个月来做的事?这就是你想到的方法?招安后,寨中子弟还有几日活头?你莫不是把上长蓝寨的法子,也告诉了他们?”   时蓝扬鞭,长吁一声,调转马匹方向。   “回长蓝寨。”   容璟苦笑,“长蓝寨都是老弱病残,你回去守着她们,又有几个人有能力守着你?我为了你的安全,才特意求他们在我们回门之时,动身去长蓝寨。你这又是何必?”   时蓝冷笑一声,朝容璟面上丢去一纸休书。   “这是?”   “和离书。”   答话的关头,马车已经行至长蓝寨山脚。   容璟看着一地残首,心中大惊,“你告诉我上寨子的方法竟然是错的?”   “自然。”时蓝扬起嘴角,一边利落地处理着其他挥过来的刀剑。   “我践行诺言是一回事。提防你,是另一回事。”   容璟攥着和离书,额间渗出冷汗。   “折了这么多兵,我回去怎么交代?我是拿上寨的方子作为交换,才让家里人同意我娶了你。可现在……红玉,你真的没有心!”   朝廷派来的兵已经杀得眼红,他们见上寨无望,时蓝又攻势凌厉。   对视一眼,放出了火把。   竟是打算把长蓝寨连着的几个村,一起连山头烧光。   容璟一怔。   这事,发展完全出乎他的预料。   就在这时,长明如神袛一般出现。   他的周身散发着温和的白色光泽,把长蓝寨连同几个村整个笼住。   火把尽数湮灭,怎么也点不燃。   长明一句话也来不及说,身体单薄如纸,渐渐消失至透明。   朝廷的兵瞠目结舌。   待反应过来的时候,嘴里直骂妖孽。   时蓝眼睛几乎哭瞎了。   剑再刺过来的时候,她丝毫没有反应。   混乱中,有人刺向了容璟。   时蓝替他挡身,握住对方刺来的剑,一点一点没入心口。   冷声道,“容璟,我不欠你了。从今日起,我与你和离。生生世世,我都不想再看到你。” 第54章 问仙 娃娃亲。   灵蕴雾绕的问仙山。   时蓝在一场绝望的乱梦中挣扎着醒来。   她抹了抹眼角渗出的眼泪, 努力从那些大梦浮沉中拎回神来。   她听到门外一阵细细娇声笑闹。   她起床,换掉一身贴着冷汗的衣裳,重新换了一件新浣洗好,晒得酥软的红色素裙。   出了会儿神的功夫, 时蓝瞥见了角落里为师姐师妹新做的簪子。   凤仙花, 山茶花, 茉莉花……   每一枚簪子都很别致。   时蓝怕人见了担心她, 对着镜子调整了表情,拿一个煮熟的鸡蛋滚了滚眼睛, 努力牵了牵嘴角。   扯开一个笑。   然后,时蓝小心收拾簪子,抱着它们。   推开了门。   师妹师姐见时蓝出来了, 赶紧招呼她。   “时蓝师妹,快出来,容璟师兄回来了。”   “时蓝师姐,你又做簪子送我们啊?真好看,谢谢你。”   容璟师兄回来了?   师姐师妹的笑声冲淡了一些她梦里的余悸。   时蓝被一群师姐师妹推推搡搡的,挂着浅浅笑意。   最后亭亭立在容璟面前。   时蓝抬头,面前的少年眸如点漆, 唇如水色。   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数月没见,他又挺拔长高了不少。   以前的时蓝,勉强有他耳窝高。   现在, 却将将只及他的肩膀。   只那双眸子看起来仍如离开之前一般, 冷情地很。   瞧上去没有什么温度。   “容璟师兄。”   时蓝屈身, 福了一福。   “时蓝师妹。”   容璟点了点头,冷冷客套招呼一声。   扫量了四周,然后没有什么感情地摊开了手。   ——他早习惯了。   他的父亲是问仙山的掌门, 时蓝则是他父亲的故人之女。   时蓝小时候,一家为鬼邪所害。   她的父亲,残留着最后一口气,把时蓝托付给了问仙山。   至今,已有十个年头了。   时蓝寄人篱下,却总是乖巧柔顺,从不给大家添堵。   他的父亲,问仙山的掌门说,时蓝与他有指腹为婚的娃娃亲之谊。   即使她家出了事,也不能慢待。平日吃穿用度,无不给她最好的。   但时蓝从还是一个包着眼泪花儿的小小人儿的时候,就坚持摇了摇头,表示要跟大家吃的穿的都用得一样。   除此之外,时蓝父亲生前留给她的不少钱财,她都不吝买来大家喜欢的礼物,一一送给大家。   时蓝第一次来问仙山的时候,是容璟抱着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她,哄她在怀里睡着的。   那以后,时蓝仿佛认准了他。   从小到大,时蓝总会缠着他,跟在他身后颠儿颠儿地跑,送他很多礼物。   她送给他的,不一定是最贵重的,但总是最用心的。   他想,这次,她都给师姐师妹们分了这么多簪子。   照例,肯定也有他的一份。   容璟摊开的手悬在时蓝面前。   半天,却没有动静。   时蓝愣了一瞬,反应过来,带了些歉意,“容璟师兄,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今天回来,没有来得及给你准备礼物……”   在时蓝印象里,她送他的礼物,他从来也没放心上,不是转手随便丢给了谁,便是放在角落里积灰。   随着时蓝长大,父亲留给她的钱被她每年贴补问仙山,基本耗光了。   囊中羞涩后,她也开始自省反思。   她送他的,就算她再用心,但也都是她一厢情愿送他的。   可能,他并不需要,也不喜欢。   只能浪费。   这是她的问题。   因此,她决定好好观察,留心他真需要什么,再准备好了。   送他。   “哦。”   容璟皱了皱眉,目光落在时蓝雪白柔顺的脖颈上。   然后,移开眼,无所谓似的缩回了手。   容璟为了掩饰尴尬,咳了一声,“你的师姐师妹一早就在练修仙剑诀,你这睡眼惺忪的样子,是偷懒才起来?你不是答应过我,会好好练的吗?”   话里的嫌弃,几乎掩饰不住。   周围师姐师妹们交头接耳,看起了热闹。   时蓝脸羞得通红,“我,我……”   总不能说,她被梦魇着了,没起得来。   总不能说,她不喜欢修仙,从来也不想练什么修仙剑诀。   那样,他对她,会很失望地罢。   毕竟,是问仙山收留了她。   时蓝半天没有“我”出个所以然。   容璟也没什么耐性了。   他扫了觑笑一片的四周,冷声道:“问仙山可不是什么大小姐散心之地。你再这样,成日不务正业下去,只会叫更多人瞧不起。走吧,随我去见下掌门。”   时蓝埋着头,可怜巴巴的,像一只没有骨头的狗尾巴草儿一样,一脚深一脚浅地跟在容璟身后。   时蓝容璟离开后。   师姐师妹们叽叽喳喳一片。   “诶,你说,这时蓝按道理也到了该嫁人的年纪了。可我看,容璟师兄根本就没把她打入眼,一句也没提娶她的事。这娃娃亲的事,估计悬了。”   “就算容璟师兄不喜欢她,不还有掌门罩着她吗?要我看,她一天娇滴滴的,矫情地很。剑法练了这么久,还不如后来修仙的小师妹。掌门却视而不见,把她处处捧我们前面,实在太偏心了……”   “话也不该这么说。容璟师兄不喜欢,难不成掌门还要把刀架在脖子上,逼他娶吗?我看呐,容璟师兄性子冷,只有对修仙剑诀练得好的师姐师妹,难得露一回笑。我们这里面,就数景风师姐你的剑法最好,说不定掌门哪天改了心意,容璟师兄想娶的其实是你呢?”   被人叫“景风”的女子作势掐了对方一把,转了转手中的簪子,“别瞎说啊。容璟师兄要是听我们乱嚼舌根,会不高兴的。”   她抚着簪子上的梅花,换了话锋,“不过啊,这时蓝送我们东西,倒是越来越敷衍了。我记得,她小的时候还知道送我金银首饰。现在,只会自己做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糊弄我们,人越来越倒回去了。”   “嗐,景风师姐,你不说,我还以为只有我有这种感觉呢。”旁边立马有人附和,“我觉得啊,这时蓝就是一个喂不熟的白眼狼。我们平时这样照顾她,她却如此对待我们。不是长大了,心思精了,守着自己的钱袋子。就是她小的时候,得来的那些钱也不干净。指不定是在哪儿偷的呢?”   终于有人听不下去了。   “你们够了。我们修仙之人,最是讲究清净寡欲。可你们,怎么把钱财看得如此之意重?还有啊,时蓝师妹送我们什么,不送我们什么,都是她的心意,是她对我们的情分,不是她的本分,不是我们理直气壮应该得的。更不该在这儿挑三拣四吧?她送我的簪子,嵌着凤仙花。我猜,是因为我告诉过她,我的家乡,最美的,就是凤仙花了。”   “也是啊,我之前跟时蓝师姐抱怨过,练剑的时候,头发散着不方便。难怪时蓝师姐会送我们簪子。”   师姐师妹们各执一词,闹闹嚷嚷吵了一气,不欢而散。   ……   容璟走了一会儿,突然顿住了步子。   见四周没有其他人,他掏出一个袋子,放在时蓝手心。   “送你的。”   见时蓝一脸懵,容璟不情不愿补充了一句。   “我在外历练的时候,随便买的。”   时蓝眨了眨眼睛,瞳孔放大。   耳热起来,感觉新奇。   容璟从来没有送过她礼物。   虽然,她也没有见过容璟送其他师姐师妹礼物。   时蓝小心翼翼打开这个“破天荒”的袋子,待看到一袋子浑圆的珍珠后。   脸色瞬时间惊得灰白。   “怎么,不喜欢?”   容璟也发现了她的异常。   “我……害怕。”   时蓝本来想扯个谎,掩盖过去。   但一想到对方是平日教自己要坦坦荡荡做人的容璟师兄。   闭着眼睛,还是说出了实话。   容璟气闷。   他从来不知道送女子什么礼物,也是在外游历的时候,听说女子都喜欢珍珠。想着这么多年,他也收了时蓝不少礼物,刚好他去的地方靠近南海,盛产珍珠。   才顺手买了一些。   没想到她没给自己准备礼物就算了,还这般矫情不领情。   容璟一把夺回袋子。   “算了,这些都是虚的。有这功夫,你确实该多练练修仙剑诀。”   容璟与时蓝这边的动静,引起了问仙山掌门的注意。   “蓝儿,璟儿,你们回来了?”   问仙山掌门一身仙风道骨,与容璟相貌有三四分相似。   不相似的那六七分,时蓝觉得,是因为掌门始终挂着笑。   虽然,那样的笑,总让时蓝莫名觉得有些凉薄。   但她不敢跟任何人说。   “叩见掌门。”   “叩见掌门。”   掌门一手扶起一个,一脸怜爱看着他们两个,“这不知不觉的,璟儿跟蓝儿都这么大了。也是时候,该成亲了。”   容璟抬起头,“掌门,不可。”   他打断了对方的话,用的是“掌门”,没有叫“父亲”。   掌门蹙了蹙眉。   容璟继续说,“时蓝眼下仙基薄弱,剑法无成。即使与我成亲,双修对她也毫无裨益,反而累及我修行。现在,还不是成亲的时候。”   掌门脸色难堪起来,“蓝儿,你先下去。” 第55章 珍珠 不修道。   容璟说得直白, 时蓝千万种情绪凝滞在喉头。   但这么些年,她也算习惯了容璟阴晴不定忽冷忽热的态度。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干巴巴地笑了笑,应了掌门的话。   先退下了。   留下父子俩, 在原地。   掌门定定看着容璟, 眸中闪过意味深长, “璟儿, 你说实话,蓝儿是不是不合你的眼缘?这些年你在我面前数次推脱, 不愿跟她成亲,是不是因为,你一点儿也不喜欢她?”   不喜欢她?   容璟微微一怔。   他想了想, 摇了摇头。   问仙山的师姐师妹,平日起哄归起哄,但所有人都怵他的性格,对着他一张棺材板似的脸。   丝毫不敢离他近了。   只有时蓝在的时候,她们才会借着把她推出来,顺便也跟他说几句寒暄的话。   他自小,就失去了娘亲。   整个人每天闷不吭声的, 所有人都不知道,他肚子里有多少别扭,他又有多渴望那些水粼粼的温暖。   听说仙门福地, 四季温暖如春。   这也是他追求修仙, 追求仙道永恒的意义。   也只有师姐师妹拥着时蓝吵吵嚷嚷那个时候, 问仙山才有一点家的感觉。   他才觉得,他其实也没有那么孤独。   至于时蓝……   寄身在问仙山长大的时蓝,平日除了剑法心诀上常常偷懒, 不怎么上心。   其他时候,满心满眼都只有他一个人。   不管他怎么嫌弃她,冷落她,她也只会围着他一个人转。   他屡试不爽。   他也习惯了,想要的,不会直接开口要。   甚至,反复去试探对方底线。   就为了确定她喜欢他。   他知道,他也是喜欢她的。   虽然,他的喜欢远比她的喜欢浅。   虽然,他更喜欢仙道永恒。   他希望时蓝有足够的实力,与他一起求仙问道,共入仙门福地。   凡生如蝼蚁草芥。   他不要片刻温存,不要时蓝像他娘一样,早早离他而去。   他要的,是永恒。   容璟斟酌了一会儿,答道:“父亲,我想亲自教时蓝一段时间剑法,带她下山历练。至于成亲的事,一年后再议。”   掌门抚掌大笑了起来,“璟儿,只要你不拧巴成亲这事就好。不管你怎么折腾,一年后,就算押着你,我也会让你们两个成亲,了却我多年心愿。只是……”   容璟皱了皱眉,“父亲但说无妨。”   掌门放下心来,也起了几分打趣心思,“蓝儿这女娃模样生得太好,委实招人眼。她从小又在问仙山长大,没有见过外面的世面,你要是带她下山历练,难保她不会被外面那些花花草草吸引了去。你要看着她,万一你同意了,她又反悔……”   容璟轻蔑地冷哼一声,“不会的。”   他记得,小时候,问仙山来了一个跟他差不多年纪的男娃,模样跟他很有几分相似。   时蓝第一次来问仙山,父亲亲自嘱咐,让自己抱她,哄他睡觉。   他不耐烦,便是随口一指,让那个男娃去哄她。   反正他们长得很像,有时候,连父亲都会被糊弄了去。   后来,见男娃十分温柔有耐心地哄着时蓝,时蓝也在他怀里睡得香甜。   他不知怎么,有些喘不上气,恶声恶气从对方手里夺过了还是个粉糯团子的时蓝。   时蓝醒后,果不其然,把一直抱着自己的人认成了容璟。   满心满眼都是信任。   只有一次,时蓝在哭的时候,被他吼了回去。   时蓝眨巴着眼,起了疑,眼泪汪汪地伸手叫“大哥哥”。   对着虚空空气。   而不是他。   他脊背一凉,心里烦闷,想起来那个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的男娃。   起身,当着时蓝的面,把时蓝爹留给她最重要的一枚玉扳指摔在地上。   碎成了几瓣。   发生了这样的事,时蓝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哇哇大哭,哭得更凶了。   但哭过后,时蓝一抽一抽的,又抹干了眼泪,眼圈还红红的。   朝他糯糯地展开手臂。   “哥哥,抱我。抱……”   外面花花草草又如何?   容璟不屑地从鼻孔哼了一气。   他顶着这样容貌罕见的一张脸,她的眼里,除了他,还会看得进去谁?   ……   修习场。   时蓝拿着剑,努力凝神,从脑海中搜寻那些背了一夜的仙诀。   凝着凝着,剑掉了。   四周一片哄笑。   时蓝嘿嘿两声,也觉得难为情,欠身去捡地上的剑。   突然,感觉一股如冷松般的气息从身后接近。   时蓝抖了抖。   容璟已经替她把捡先一步捡起。   冷了脸,居高临下看着她。   “跟着我一起做,不要分心想其他事。练好了,我带你下山。”   下山?   时蓝心中空茫。   待反应过来的时候,眸子倏地亮了亮。   她从小几乎在问仙山上长大,山下的世界,自然早已心生向往。   问仙山,从来只有学有所成的师姐师妹,才有机会下山历练,替人祛除鬼邪。   师姐师妹都说,山下有人唱曲儿,有人卖冰糖葫芦,有人讲话本。   山下灯火,热闹阜盛。   这分明,是她从前想也不敢想的。   而且,她还有一个自小藏在心里的疑惑……   容璟握着她的手一起舞剑的时候,她分明感觉到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一气呵成的快意。   容璟拢了拢她额前碎发,嘴角挂着不易察觉的浅笑。   “你天赋本是稀松平平。能做到今天这样,已是非常不易。等明日,我们再练。坚持下去,你定有进益。”   景风在不被人注意的地方,悄悄捏断了手里的簪子。   时蓝回房的时候,整个人几乎是飘着的。   一番洗漱后,她躺在床上,攥紧了被角。   这次,她做好了准备,反而没有那么害怕面对那个噩梦了。   一夜无梦。   第二天,时蓝起得比任何人都要早。   推开门,外面却是已经轰乱作一团。   “怎么了?”   时蓝揉了揉眼睛。   “景风师姐说她家里人寄给她那串价值连城的珍珠项链,不知怎么找不到了。景风师姐现在还坐在床头哭呢。”   “时蓝师妹,你见到过她的珍珠项链没,很漂亮一串。圆圆的,润润的。”   时蓝听到“珍珠”两个字,心里猛地一跳。   “没有,我没见过。”   时蓝心里不知为何,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诶,时蓝师妹,你房间里那些晶晶亮亮的珠子,不是珍珠吗?难道,这珍珠,就是……”   时蓝回过头,发现桌子上摊着容璟上回给她的珍珠袋子。   颇有些无奈地叹了叹气。   容璟一定以为她说害怕珍珠,是在开玩笑。   不知什么时候,又悄悄送了回来,放回了她房间。   容璟一向爱面子。   她又了解容璟锯嘴葫芦,从来不肯多说一个字的性格。   这下,知道容璟是指望不上,她也摘不清了。   时蓝沉默了一阵,“这珍珠不是景风师姐的。景风师姐的珍珠长什么样,你与我再细细说说,我们一道帮她找找,可好?”   是她连自己也听不下去的苍白徒劳,越描越黑的解释。   果然,面前人十分通情达理,苦口婆心开始劝时蓝,“时蓝师妹啊,你平日也送了我们不少贵重礼物。这珍珠,想来是你从景风师姐那儿不小心拿混了,我们去跟她道个歉,她肯定理解,我们也都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景风师姐向来性子好,不会计较放心上的。”   这宽心话,还不如不宽心。   时蓝苦笑,想着她真是跟珍珠命里犯冲。   噩梦里,有珍珠,就算了。   现实里,平白无故的,还扯上了一桩描不清的珍珠案。   “我没有。”   时蓝嘴角抽动,无力地重复了一遍。   “她没有。”   “她没有。”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   时蓝抬起眸子,木头人一般僵住,眼睛都看直了。   感到诧异。   说话的一人,是容璟。   说话的另一人,长得跟容璟也有几分相似,但时蓝从前从来没有再问仙山上看过。   容璟看了来人一眼,冷了脸,“你是?”   “在下长明。随家师来问仙山拜访。”   时蓝一瞬不瞬看着他,心口一窒。   “长明?”   “这位小姐,我们幼时,应该有过一面之缘。”   长明眸中盛着润意,微微一笑的时候,就像湖面起了微波。   容璟乜了他一眼,揽着时蓝的肩,“道友还是跟其他人一样,唤我未婚妻师姐师妹即可。”   长明摇了摇头,“我虽拜入家师,但不修道法,不求仙缘。”   时蓝胸口起伏,琢磨着他的话。   原来这世上还有人跟她一样,但比她还坦坦荡荡,说自己不愿意追求修仙。   容璟却嘲讽地一嗤,瞬间没有把长明打眼上瞧。   他重新回归正题。   “屋里的珍珠,是我买来,送我未婚妻的,不是景风丢失的。你一个外人,不懂修仙剑诀,大言不惭自己一事无成,又怎么知道,我的未婚妻跟景风的珍珠没有关系?”   容璟一口一个“未婚妻”,咬牙切齿。   听得时蓝跟那个卷入其中的女弟子,浑身不自在。   长明摸出一颗浑圆透亮的珍珠,“我刚在外面,捡到了一颗。想来是景风师姐的,珍珠上并没有别的气息。” 第56章 鬼邪 淼娘子。   “没有别的气息?”   “是。”长明捏着珠子, 向众人解释,“每个人身上都有独特的气息。我虽然不修仙,但自小就拥有识别气息的能力。”   容璟情绪一上来,只觉得堵心, 几乎不掩饰地乜了他一眼。   是完全不相信的意思。   长明顿了顿, “家师可以为我证明这一点。这颗珠子上的气息不属于小姐, 只有南海鲛族与景风师姐的气息。小姐没有碰过景风师姐的珍珠。”   容璟从头到尾, 都没有听明白。   冷嘲热讽一句。   “故弄玄虚。”   “是啊。”女弟子见长明长得极好,性子也比容璟好接触, 有意在他面前,多说几句话,给对方留下印象。“景风师姐的珍珠找到也就算了, 但南海鲛族,不是传说中已入仙籍了吗?珍珠再是珍贵,凡人又怎么能轻易得到仙人之物呢?”   倒是时蓝,听到长明这么说,精神不由得振了振。   原来,即使不修仙道,也可以这么厉害, 懂得这么多连容璟也从不懂得的东西啊。   时蓝越看长明,越有一种熟悉亲近之感。   长明含着笑,对时蓝温和地点了点头。   容璟的眸子, 瞬间笼罩了一层寒霜。   ……   一行人去找掌门。   长明的师父也在。   两个人在商讨, 山下有些地方最近怪事频发, 恐有鬼邪。   最关键的是,长明查探而出,这些事, 多多少少,都跟那个传说中的南海鲛族有一二联系。   长明师父的意思,是想让长明与容璟一道下山祛除鬼邪,行善积德。   容璟一言不发地听了两位长辈的想法,屈膝一跪。   “容璟愿下山祛除鬼邪。但这次,我想带上时蓝一起。”   “我?”   时蓝不解地看了容璟一眼。   半个钟头前,容璟不知长明深浅,还在那儿嫌弃长明会是拖油瓶。   结果一转头,他居然主动开了金口,要求把自己这个拖油瓶带上。   时蓝想不明白,容璟一天天的,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   “对。你是我未婚妻。你不在,我不放心。”   容璟说得很是生硬。   明明说着温情关切的话,扑面而来的,却只有冷淡。   时蓝抖了抖,只觉得肉麻。   这不知道是他今日第几回说起“未婚妻”。   明明从前,她几次明示暗示,他可以娶她了,他都视而不见装聋作哑。   这会儿整个人却像彻底转了性似的。   时蓝缓了口气,“好。”   ……   他们此次动身前往的村子,临近南海。   传说中,那个因为救了一位贵人有功,而全族位列仙班的鲛族,曾经生活的地方。   时蓝在问仙山生活了十年,从来没有下过山。   这一趟,自然是对什么都感到新奇。   她一路提出了很多问题。   起先,容璟抢着回答。   后来,容璟耐心耗尽,也懒得动嘴皮子了。   长明便在一旁柔声补充。   容璟眉心紧蹙,脸色愈发深沉。   到看到时蓝一边听,一边眉眼弯弯地笑的时候,容璟再也忍不住,像炸了毛一样,恶声恶气的,把长明的话抢过来说。   “我说的是让你跟我一起历练。不是让你跟我和他一起历练。你是问仙山的人,不要才见了别人几天,就神思不属,吃里扒外。”   时蓝有些无语,但也拿不出话来堵他。   她想起来一事,“容璟师兄,我什么都不会,只会给你们添麻烦。你为什么主动要求,要把我带下问仙山一起历练呢?”   容璟脸色一变,心头憋闷,“问仙山都已经出现了鲛族的珍珠。你觉得,我还能放着你一个人在那儿吗?”   时蓝心中茫然,“鲛族珍珠怎么了?我在问仙山,一直待得好好的啊。”   容璟脸黑得彻底,“你怕是有天被人卖了,都只会帮人数钱。”   时蓝想了想,诚恳道:“掌门对我很好。嫌我烦,能卖我的,也只有容璟师兄了。”   容璟怒极,抚着心口喘气,“时蓝,你没有心。”   容璟想不明白,这个从小跟在自己身后屁颠屁颠,又听话的小姑娘。   怎么一见到长明,就变了。   性子越来越让他难以掌控。   她从前,对他只有崇拜爱慕。   就算开玩笑,也从来不会说这样剑拔弩张的话。   难道,她认出来了,小时候进问仙山,第一个抱着她哄她睡觉的人,不是他,而是长明?   面前那个人温柔的样子,越看,越让他觉得刺眼。   容璟心情生起一团火似的,烦躁不安。   听到容璟说的这句,时蓝五脏登时乱撞,心跳也似漏了一拍。   你没有心。   这句话,她在梦里,好像对别人说过。   别人,也对他说过。   长明见两人气氛僵硬,有意解围,“小姐不知。这鬼邪怪异之事,以前常常是短暂附身普通人。但最近这段时间,跟南海鲛族珍珠有关,出的事,往往则是鬼邪扮作另一人,久久长长与普通人生活在一起,再慢慢侵蚀周围所有亲近的人的记忆,让所有人都以为,鬼邪才是那个原主。”   时蓝吓了一跳,“这法子怎么这么阴毒。”   长明点了点头,“小姐别怕。既然是邪,我们总能想到彻底祛除之法。”   容璟冷哼,目光带着挑衅,说起了风凉话,“鲛族既然跟仙界有关系,我劝呐,长明还是莫要这么早便下定论,泼鲛族脏水。”   时蓝想了想,扭头看向容璟,“容璟师兄,你让我在你身边一直跟着。是怕鬼邪趁你不在,扮作我的样子,欺骗你们所有人吗?”   “嗯。”   容璟眸色微凉,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句,略略有些不自在地别过头去。   话音刚落。   三人走到一座高墙深瓦的府邸。   “到了。向我们请求祛除鬼邪的人,便住在这儿。”   时蓝不解,下意识侧身转向长明,“既然鬼邪可以完全扮作另一个人的样子,侵蚀所有人的记忆。那怎么会有人发现他是鬼邪,不对劲,找我们求助呢?”   容璟不习惯这样的冷落。   虽然时蓝很是听话,一直跟在他身后。   他看在眼里,她与长明没有半分逾越,十分磊落。   可……   他们两个明明才说上话没两天,这默契度,认识的却像比他多了很多年。   一来二去,十分和谐。   他根本插不上话。   容璟不满,劈头盖脸砸下,“你有什么可以问我,不要问他。你的师兄是我,你的未婚夫也是我。收留你,养你长大的是问仙山。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你不要一副什么都不懂的样子,丢尽我们问仙山的脸。”   他说得几乎没有一点拐弯抹角。   却在最后一句堪堪停住,话锋一转,把他生气的根源集中在了问仙山的面子上。   挽回了他个人一点儿小小自尊。   时蓝撇了撇嘴:“哦。”   长明愣了愣,待反应过来,唇角轻弯,“容璟师兄,你说,时蓝问的问题,答案是什么呢?”   容璟气得不轻,脸彻底拉下来。   头也不回,大步一迈。   “知行合一。等进去看看,就知道为什么了。”   时蓝深一脚浅一脚地继续跟上。   ……   府邸的主人接见了他们。   主人是个退了的官老爷,五六十岁的样子,脸色乌黑,五官还算和善。   隐隐看得出几分年轻时的俊朗姿容。   差府里的下人给时蓝一行斟上热茶。   他听了时蓝他们的来意,眼神闪烁,“高人们是不是找错了地方,我家从前倒是有一位淼娘子,但她早在数年前,就已经去了。如何能托你们来祛除鬼邪?”   时蓝与容璟长明交换了一个眼色,看着老爷发暗的印堂,有些失神,但心里已有了计较。   “老爷,你最近身体可有什么不适?”   老爷茫然地摇了摇头,“我近来无事,府里也一切无碍。”   时蓝知道,这是问不出什么来了。   她以为,老爷马上就要下逐客令,赶他们走之时。   老爷却开口说话了,“虽然不知道哪儿有些误会,但几位高人一路奔波辛苦,如不嫌弃,今晚便留下来小住,可好?”   时蓝有些意外,抬起眸子,征求容璟的同意。   容璟发现,这会儿时蓝的第一反应是他,不是长明。   心里微微漾起得意。   “老爷盛情,不容推却。我们便叨扰一晚。”   容璟说着话,目光却飘向长明。   意味深长。   这副表情时蓝收在眼底。   她怔了一会儿,觉得容璟的反常,已经不是用吃醋占有欲可以概括。   从前,她想嫁给容璟,也只是因为心里没有情爱,一心想着报恩。   才把嫁娶一事,看得如此轻松。   时蓝缓缓扬起了脸。   她还记得正事,有意无意的,找老爷套了一些淼娘子的事。   出乎意料的,她得知,淼娘子并不是什么狗血话本子里,他晚年遇到的什么红颜知己。   而是他从小一起长到大,平平无奇的表妹。   淼娘子十八岁时嫁给了他,又因为没有生育能力,无所出,过了几年,被他的母亲嫌弃,逼着休了妻。   再后来,就是他停妻另娶,官越做越大。   淼娘子过得不怎么如意,过了些年,染了病,人彻底去了。 第57章 暧昧 我信你。   月夜凉如水。   时蓝推开窗, 感觉到一层隐隐雾气。   眸中渐疑。   时蓝呵了口气,系了件披风,打开门。   走了出去。   明明没有下过雨,地上却积了一层湿滑的水汽。   时蓝凝着地上的水汽, 正在出神发呆。   却从积水看到了一张少年温和的脸。   时蓝抬起头, 侧过脸去。   少年一身白袍, 几乎与朦胧月色相融。   美好得不像尘世间的人。   略略感到有些诧异, “长明师兄?”   回老爷安排的住处前,容璟曾经嘱咐她, 晚上跟她一道探府。   她谨记,以为遇到的会是容璟。   没想过,等来的却是他们有意瞒之的长明。   长明弯了弯眼睛, “小姐。”   时蓝身体一僵,嘴角半扯不扯出一个笑,“长明师兄……也睡不着吗?”   对这个叫“长明”的人,时蓝打一见到,心里便生出好感。   也能感觉到,他对自己处处维护,毫无恶意。   但她记得容璟的叮嘱——   合作归合作。   鲛族珍珠既然已经出现在问仙山, 事情想来牵扯十分复杂。   真相未明前,总得避讳外人。   有的事必须由他们自己先去完成。再整理一番说辞,给外人一个能圆得过去的理由。   容璟自来把颜面这事, 看得比什么都金贵。   按照容璟的计划, 白天, 三人勉强一起行动,晚上,便由他带着时蓝二人历练。   他不准时蓝给长明透任何的底。   时蓝虽然不重面子, 但毕竟寄人篱下。   再说,她觉得以容璟口中炫耀上天的能耐,自然能解决任何遇到的难题。   因此,时蓝随便编了个谎,借口自己睡不着,出来溜溜。   时蓝说谎的时候,不知道自己不安地捏着手里的珍珠。   被长明尽收眼底。   他没有拆穿她,心领神会,只微微转过眸子。   淡淡一笑。   “小姐,南海鲛族的事,你听说过吗?”   时蓝一怔。   她骗了长明,本来就愧疚。   加之对长明没来由信任,没什么抗拒。   “听说南海鲛族因为救了一个贵人,全族位列仙班。可……可我,”时蓝顿了顿,稳了稳心神,“可我从小便做噩梦,梦里鲛族基本都死了,她们只活下来了一个,那女子长得很美,但她对着我,就陡然狠戾起来,一心杀我,还杀了我梦里的家人朋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时蓝说这些的时候,思绪有些紊乱。   整个人都是抖着的。   她从来没有跟其他人说过这样的话。   问仙山修仙问道,自然无比尊崇传说中已位列仙班的南海鲛族。   这是权威。   不容任何人挑衅。   连南海鲛族珍珠与鬼邪有染,包括容璟,他们的下意识反应也是鬼邪不知寻了什么见不得人的路子。   南海鲛族无辜被牵连碰瓷。   这样大逆不道的梦,她自然没机会从嘴里蹦出来一个字。   可面对长明,她不知为何,有勇气一鼓作气,全部说了出来。   她信任他,这种想法愈加强烈。   至于他对她——   不信便不信罢。   这种滋味十分复杂。   说出来的那一刻,虽然害怕,但她心一横的同时……   心里隐隐也是畅快的。   时蓝说完了,抬起头。   做好准备,迎接长明的嘲讽。   半晌,眼前的人仍没有任何反应。   时蓝只当他被自己吓懵了。   干巴巴笑了两声,她试图缓解尴尬,“我这人可能就是没什么仙缘,连做梦,都是这些大逆不道的怪梦。长明师兄,你就当我刚才讲的,都是不入流的笑话好了,不用放在心上啊。”   没有迎来她预料的反应,时蓝等来的,是长明眸底快要溢出来的不忍。   他眉眼如雪,努力掩饰眸中情绪,嘴唇抿紧,语调却几乎破碎。   “小姐说的话,我信。”   时蓝瞳孔放大,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信?”   “嗯。我知道的说法,与广为流传的那个版本不同。鲛族公主水染为了自己所爱的仙尊,不惜拿半族的命献祭,救下仙尊所爱之人一具没有任何魂魄聚体的肉身,养了数万年。剩下的半族,被她偷了族防图给仙界。大战之中,南海鲛族被灭族。最后活下来的,只有她。位列仙籍的,也只有她。”   这也太骇人惊闻了。   时蓝狠狠吸了一口气,心生愤慨。   “仙尊既然另有爱人,那鲛族水染公主,她图什么呢?她自己愿意做什么,都好说。可若只为了自己一人情爱,凭什么又要拉着自己全族殉葬?”   长明答,“据说,姻缘三生石上,刻着她跟她心系仙尊的名字。也许,这成了她执念的一部分。”   “啊?”   “她以为自己一定会得到三生石上的结果。一旦投入,便收不了手。后面,便投入的也越来越多了。”长明叹了口气,“不说别的事了,我知道的也只是传闻,不可考,也作不得数。”   时蓝云里雾里地点了点头。   这时,她注意远方似乎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动静传来。   时蓝赶紧做了一个噤声手势。   眸子一扫,想了想,心下有了计较。   把长明拉到附近一处假山后。   靠得太近,鼻吸可闻。   问仙山上只有师姐师妹,时蓝从小到大,离得最近的也只有容璟一个男子。   刚才躲得匆忙,时蓝第一次与容璟之外的人隔得这么近。   她想起来她与容璟的婚约,有些不自在,与长明有意隔开了一些距离。   长明善解人意偏过头去,不叫时蓝看清自己耳上淡淡绯色。   又离时蓝退了半步远。   他指了指外面。   时蓝顺着长明所指的方向看去。   来人是一个大约二十多岁,五官稀疏平淡,面色和善的女子。   她未施粉黛,略带病容。只挽了一个素净的发髻,着一身几乎拢不住身子的霁青色的长裙。   一路打着灯笼,低眉顺眼地往老爷的住处而去。   女子走远。   时蓝手脚僵硬,“长明师兄,刚才她路过积水,我看到积水里好像没有她的影子。”   长明耐心相应。   时蓝继续猜测,“难道,她就是这府邸里的鬼邪?如果是这样,托我们祛除鬼邪的淼娘子,又在哪里?那个老爷说话也古里古怪的,似乎藏着什么隐情。莫非,真的淼娘子,已经被她害了吗?”   传说中的鬼邪,乃人死去后,执念未消,没有往生,停留人间,继续行恶者。   “眼下还不能判断得清。白天我在那个老爷身上,的确嗅到了鬼邪的气息。但不知是不是此女纠缠所致。我带你过去看看究竟。你愿意吗?”   长明望向时蓝。   愿意是愿意,但时蓝心里有什么东西摇摇欲坠。   对了。   她忘了一个人。   “长明师兄,容璟师兄住你隔壁的。你知不知道他怎么回事?”   话既然已经说到这份上,时蓝只好自个儿把先前说的谎话捅破,“他让我晚上跟他一起出来探探情况。但到他现在,他还没跟我汇合,他平日不是这样的性格。而且他今天一整天怪怪的,以前他锯嘴葫芦一样,情绪不会这么激动,也从来不会说这么多话。”   长明有些无奈。   他也看出来容璟的异常。   出来的时候,他的确叩过容璟的门。   但容璟推开门,只森然瞪了他一眼。   便哐地一声,关门谢客。   时蓝眼下心情十分复杂。   她看出来长明的为难,心想反正他们三个里容璟本事是最好的,他那儿,应该不会出大的什么漏子。   既然,长明出来的时候,他人还好好的,指不定是什么阴阳怪气的性子又犯了,才忘了白日约定。   还是先去盯着那个女子要紧。   等他们探完,再立刻去寻他,也不迟。   时蓝眼睛一闭,咬了咬牙。   ……   时蓝跟长明摸索到了老爷的房间外,以为马上就要寻到真相。   一颗心脏猛跳。   隔着朦胧灯光,时蓝却只看见了那个神秘女子一脸柔婉,为老爷磨墨添茶。   老爷沉浸在柔情中,为女子披上挡风的披风,又为她细细画眉。   时蓝看了会儿,实在看不出什么,只觉得脸热。   正准备离开之时,突然听老爷叫了女子一声“淼淼”。   时蓝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下意识去看长明。   长明一脸沉着平静。   时蓝也安心不少,竖起耳朵继续听老爷说的话。   “淼淼,这天夜里凉,你不用天天来寻我。我们来日方长,我答应你,生生世世我都会陪着你。”   时蓝心里咯噔一声。   她跟长明一起悄悄退下,准备去找容璟商量。   来到容璟门口,听到女子轻微的娇声喘气。   时蓝抚了抚心口,直道今天离奇事儿见得太多。   怎么人都出现幻觉了。   门是虚掩着的。   时蓝没有多想,叩了一会儿,门自然打开。   “容……”   时蓝哽住了。   入目,一个墨发披肩的女子,红裙半敞,掐出盈盈腰肢,背对着时蓝跟长明。   整个人柔若无骨地挂在容璟身上。   容璟有力的手臂揽着她,触碰到腰上那块裸露的雪白皮肤上。   激起一阵簌簌。   容璟垂眸看着她。   一张脸渍着淡淡的粉,目光迷离,尽是情欲。   空气暧昧旖旎。 第58章 幻术 试探她?   问仙山众人眼里的容璟, 打小便像脚不沾地的仙鹤。   不论多得师姐师妹们爱慕追捧。   他就像下一刻便要立马飞向仙庭似的,整个人始终带着几分孤高冷傲之气。   不近女色,洁身自好。   就算对待指腹为婚有娃娃亲的时蓝,也没有多几分亲近旁待。   而眼下——   容璟分明满脸鲜润。   平日如点漆的眸子浸在欲望中, 浓得化不开。   唇色像刚品了陈年甘酿, 薄红地几欲醉了。   危险而又缱绻动人。   时蓝从来没有见识过。   她抿紧嘴唇, 头脑发涨, 脸颊蓦然涌上一片潮红。   一双手完全不知道往哪儿摆。   手中一直捏着的珍珠不自觉卸了力,叮地一声滚落在地。   珍珠裹了一层薄灰, 又悠悠地滚向容璟与女子的方向。   容璟似乎感应到什么,不满与女子的暧昧亲昵被人打破。   呼吸变得更加急促起来。   他松了手上的力道,手里的珍珠嘈嘈错错落了一地, 与时蓝掉的那颗相融在一起。   几乎分辨不出先后。   似乎带了几分不耐烦,他抬起眸子,正待看向时蓝的方向。   女子娇笑一声,扭动腰肢,藤蔓一样无力,柔软的身子倾近了半分。   浑身散发着甘美的情/欲气息。   唇瓣贴近了容璟。   阻挡了容璟的视线。   她看上去,好像很想啃他?!   时蓝看不见女子的脸, 但心里有什么轰然坍塌了。   她像被牢牢钉在原地一般,那种无力发热的感觉从脖颈蔓延至耳后。   避无可避。   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尴尬畏怯。   进退两难。   这时,她听到了一句熟悉的厉音。   “滚。”   时蓝身形晃了晃, 向后缩了缩。   心寒齿冷。   说不清为什么会这样, 但眸子里已不自觉盈出一层水纹。   “小姐, 别看。”   时蓝感觉自己眼前被一双带着微热温度的手轻轻覆住。   时蓝心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眼泪无声无息淌了满脸,讲的话也结结讷讷, 断断续续。   “长明师兄,你能不能扶我一下,我想离开这儿,但脚一直在抖,没有力气。”   “好。”   长明掺着时蓝离开了。   ……   时蓝一离开,容璟的神色恢复了几分沉峻的清醒冷然。   他凝着眼前的女子,有些矛盾,但终是选择一把扼住她雪白柔顺的脖颈。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穿成这样衣不蔽体不成体统的样子?为什么要扮作时蓝的样子?”   一连三个“为什么”。   两人先前滑着丝儿的暧昧气息瞬息被扯散。   女子微微一怔。   她似乎没有做好准备,容璟这么快就恢复了一些自己的意识。   容璟掐在脖颈的力道不算重,语调带了几分哑然破碎。   但她仍然蹙了蹙眉。   抱着侥幸,娇嫩欲滴的唇又试着覆上去。   柔滑如腻的手抚过容璟的喉结。   “王爷不是很喜欢奴家穿成这样吗?我看,刚刚王爷嘴上不说,身体可诚实了呢。奴家坐了一会儿王爷的大腿,可是坐得腰酸背痛的。春宵苦短,王爷可要记得莫负良辰,与奴家一道共赴云雨……”   女子呵出的香气削过容璟的脸,容璟的脸一下子黑了。   即使对着那张跟时蓝几乎一模一样的脸,他闭上眼睛。   手上仍然加了几分力度。   拎住她一提。   “我是问仙山容璟,自小求仙问道,不是你口里的王爷。快说,你到底是谁?为什么口口声声叫我王爷?鲛族珍珠,淼娘子,鬼邪附身,这些事到底与你有没有关系?”   女子见瞒不住了,脸上挂着讥诮,两手仍然不甘心地攀住容璟的脖子。   “她人没来之前,你不是一心把我认作她,将错就错,心里也很欢喜么?怎么她一来,公子就把她骂跑了不说,转头又整得像是奴家一厢情愿似的。公子又何必给自己添堵,两头不落好呢?呵,真没意思。公子你不是很喜欢我的脖子么,又怎么舍得下这样的重手掐它?”   女子撇了撇嘴,“我可以回答公子的问题,但在这之前,公子也得回答我的问题。”   容璟拧眉,望着女子雪白脖颈上楚楚红痕。   松了手上的劲。   “滚下来说。”   女子看了看地,抬手掩笑,理了理衣襟。   顺从地半坐于地。   “公子,时蓝刚进来的时候,你便恢复了神智吧?为何还要继续跟我演戏下去呢?是想探探她的反应,看她会不会吃醋么?你既然喜欢她,又有婚约在身,为何不早日娶了她?”   容璟只觉得喉头滚了滚,“我不知道。”   “不知道?”   女子低低嗤笑起来,“你不知道,但你还是肖想着她。若她不进来,公子刚刚还不是着了我的道?公子若坦然讲,我自然也会诚心告诉公子我的身份。”   容璟收回打量的目光,心内百转千回。   “我不知道我对她的感情是什么。我看着她长大,即使没有男女间的动心,也有相濡以沫的亲情,不管怎样,我总会护着她。她心里装着我,我知道。但我总觉得,一旦我娶了她,就会永远失去她。所以……”   容璟没说完,陷入沉默。   女子一双眸子水汽氤氲,十分蛊惑。   “女儿家可经不起耽误。你若不娶她,我瞧着,她现在,身边不是有更好的选择了?”   容璟神色一紧,如鲠在喉。   “我知道你不是常人,除魔卫道是我修仙之人的本分。你要知道适可而止,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于我。”   “罢了罢了。”女子露出一副求饶的娇俏神情,“我确实不是常人,我只是时蓝上辈子的记忆。时蓝上辈子喜欢的人,是一个王爷。这儿府邸的老爷,让我来找你,收集你的执念。我这些年来过得委实无聊,刚又看着你长得有几分像王爷,忍不住动手调戏了一番。”   “她上辈子喜欢的人是王爷?”   容璟神情滞涩,拳头紧紧攥起来。   自动略过了她后面的话。   女子抬眼,脸上一直挂着沉湎回忆的笑。   “嗯,有钱有势的王爷,她,也就是我,我们想要的一切,王爷都能给。不像你们问仙山,还要靠她的遗产贴补。不过……”   容璟脸色骤然一沉,“不过什么?”   女子默了默,声音掐得细细的,“不过,我听刚才陪她来的那位长明公子的声音,分明跟王爷更接近。说不准,他才是王爷的转世。都说缘定三生。这一世,他又来寻时蓝,与她再续前缘。”   “你找死。”   容璟指骨攥得青白,神色慌溃,眸中狠戾起来。   “你不是她,时蓝心里只有我一个人。她虽然性子懒散,但骨子生了傲气,绝对不会一口一个奴家自称。”   “哦?看不出来,你还挺了解她?”   女子不以为意。   “那我想问问公子,时蓝是不是到现在都以为,她小时候来问仙山,抱着她温柔哄她的那个人是你?你那个修仙的父亲为了钱财害了她父亲,现在又想把她变成你们家里人,以为她还藏着什么了不得的财富。她怕是至今蒙在鼓里,对一切尚不知情吧?她暂时不懂情爱,重恩情,想报答你们,所以才答应娃娃亲的事。可你一旦告诉她这些,你觉得,她还会心里只有你一个人么?”   沉默。   容璟心被刺得窒痛。   “一派胡言!既然你口口声声说什么王爷,我便送你见那王爷去!”   不再犹豫。   容璟眼眸充血,怒极而喝,祭出一剑,剑气直逼女子。   女子嘶声痛叫。   最后湮灭成了一颗没有光彩的黯淡珍珠。   南海鲛族珍珠?   容璟垂下眸子,捻着珠子,蹙了眉尖。   ……   时蓝被长明一路搀扶到了府邸中庭。   躲在假山后,时蓝终于缓过来了气。   “刚刚容璟师兄恢复了意识,却假装没认出来我们,我都看出来了。可他既然开口让我滚,总应该有他的道理。”时蓝怕长明担心她,啧啧两声,主动开解,“长明师兄,你说那女子到底又是什么人,她怎么会去缠着容璟师兄啊?”   “她不是普通的人。”   长明看出了时蓝的故作轻松,却不愿去戳穿,只温和地解释。   “那个女子身上也有南海鲛族的气息,还有一种不知名的草的味道。我猜,她应该是一种存于幻术里的人,维持不了多久时间。”   “幻术?以前从没听掌门说过有什么厉害鬼邪还会幻术之法啊?”   时蓝抬眼,心下焦急。   “难道,她是奔着容璟师兄手里的珍珠去的?遭了,万一她要害容璟师兄呢?我们要不要回去看看容璟师兄?可他好像不愿意我们出现在他那儿,打扰他。我们该怎么办?”   时蓝纠结。   长明眸子只亮了一瞬,很快熄灭。   “小姐,即使是幻术,你看到那些,不难过吗?刚刚,你好像哭了。”   时蓝拭了一抹眼角余痕。   我哭了?   “可能,好歹他也是我名义上的未婚夫。就算我心再大,刚刚多少还是有些丢面子吧。”   时蓝说得轻松,努力扯开了一个笑。   不远处,一个脚步声端地顿了下来。 第59章 余毒 你变了。   “时蓝, 你可发现这儿有何异常?”   容璟脸色灰败,眸色深沉。   时蓝转过脸,见到刚才还满眼情/欲的人又恢复了一贯冷情沉峻的模样。   微微错愕。   “容璟师兄,怎么你来了?刚那个……”   时蓝眼里浮现迷茫神色, 向后退了两步。   喉头动了动, 一想到那副旖旎香艳的画面。   忍不住鼻酸耳燥。   那个女子……   终究没有继续说下去。   长明正待解释, 容璟的目光一沉。   全然落在了他们二人身上。   眉头紧蹙。   她见到他, 第一反应居然是躲?   容璟忍住心里烦躁,闭了闭眼, 若有所思。   他缓缓睁开了眼,“时蓝,你的脚无碍了吧?走过来, 我有事同你说。”   半是命令的语气。   他恍惚记得,时蓝刚刚是被长明搀扶出门的。   以前,时蓝从来不会和跟他以外的男子有任何肢体上的接触。   时蓝稍稍一滞,待反应过来,看向长明。   长明笑了笑,眸里那层朦胧的温和显得格外动人。   时蓝应下,移开步子, 跌跌撞撞走向容璟。   容璟一把虚扶起时蓝的胳膊。   唇角这才弯了弯。   掏出那枚失去了光泽的珍珠,放在时蓝手心。   “这就是刚才你见到的那个女子。”   时蓝定睛一看,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这……这珍珠是刚才我见到的……?”   “嗯。”   容璟想起那张差一点蛊惑了他的脸, 不由得浮想联翩。   那个女子说得没错。   要是时蓝没有进来, 破了她的局。   他会不会最终彻底着了她的道……   他也不知。   明明, 他从不贪慕美色。   可,要是时蓝穿那样的衣裙,该会是如何动人的绝色呢?   应该比幻术还要美吧。   他有些口舌干燥。   略略不自在地移开了眼, 有意隐去了女子那张脸跟时蓝长得一样的事。   面不改色地扯谎。   “我开始以为她是鬼邪,跟淼娘子或多或少有些关系。便刻意假装自己被她迷惑,想看看她到底有什么意图。后来……”容璟咳了一声,“后来,我意识到辟邪剑对她没有感应,猜到她可能只是幻象,等我劈剑斩去,只留下来这颗珍珠。”   容璟说的,与长明的猜测八九不离十。   时蓝一怔。   这年头,连珍珠都比她更会做女人了吗?   时蓝修为浅,又是第一次历练,身子抖了抖,面上却尽量撑起一副镇定。   “这府邸好复杂,鬼邪幻术,局中局套中套,一时半会理不清。对了,容璟师兄,你刚问我们府邸有什么异常,我看见……”   时蓝话说到这儿,容璟咳了一声,意味深长看了长明一眼。   时蓝低头道:“长明师兄他也看见了。”   长明了然,点了点头,“容璟师兄放心,我来这儿,只是为了处理鬼邪一事。不会生出嘴来,道旁的事……”   容璟冷哼一声,“那你们继续说。”   时蓝整理了一番措辞,迟疑道:“我们刚刚看到一个女子路过,水里没有她的影子,她去了老爷房间。老爷还叫她淼淼。”   长明在一旁补充,“她很有可能便是托我们祛除鬼邪的淼娘子。”   容璟隐隐也猜到了是这样。   那时,他感觉到辟邪剑有动静,推门而出时,刚瞥见一拢淡色的青。   目光就被挡住。   他遇到了那个幻化成时蓝样子的女子。   瘫软在他怀里。   让他措手不及。   辟邪剑只对鬼邪有感应。   这样想来,辟邪剑的反应,当时其实应该是对那个淼淼罢。   是那个幻化的女子,挡了他追上淼淼,查探真相的脚步。   但他心里有些不满长明没有祛邪剑,直言不讳不修仙道……   却仍然能分辨判断对方的身份。   “鬼邪自己托我们来祛除鬼邪?长明觉得这理可说得过去?”   容璟继续阴阳怪气,“祛除鬼邪可不是像你们这样过家家一样,能开得玩笑的。都说鬼邪惑人,除了见那老爷唤她淼淼,莫非你们还见到什么了不得的了?”   话一出口,容璟心里立马暗叫不好。   时蓝素日便是个“实心眼”,想事情经常容易想岔。   他这样问,反而极有可能把他自己套了进去。   果然,时蓝抬起头,眨巴着无辜的眼睛,认真应道:“鬼邪都会蛊惑人吗?可那个叫淼淼的女子跟老爷之间赌书泼茶,描眉赏画,看起来挺正常,也挺高雅的啊。不像容璟师兄跟刚刚那位姑娘……”   容璟脸黑了。   他冷声道:“刚刚你见到的不是姑娘,只是珍珠变化的幻象。”   时蓝认真听容璟的纠正,点了点头,“反正那位叫淼淼的姑娘跟老爷,言行举止十分得体,不像容璟师兄与珍珠……额,珍珠姑娘一样。”   容璟脸更黑了。   时蓝继续分析,“长明师兄说老爷身上也有鬼邪的气息,不知道是不是被那位叫淼淼的姑娘纠缠所致。”   容璟听时蓝又主动提起“长明”,出声打断了她。   “既然淼娘子托了我们来。便没有道理藏起来,一直不见我们。她总会露面的。”   时蓝赞同地点了点头,“没准她刚刚已经发现了我们,故意装作不知道。可那什么鲛族珍珠为什么要化成女子,缠上容璟师兄你呢?是因为你手里还有别的鲛族珍珠吗?”   容璟拧了拧眉,神色变得复杂。   这也是他没有想明白的地方。   他对于鬼邪,向来游刃有余。   但这是他第一次碰上书里才有记载的幻术。   那个女子,甚至知道一些他跟时蓝长明三个人的过往。   他还记得,那个幻化的女子说府邸老爷让她来找容璟,收集他的执念。   但却没有说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长明心里有一种猜测,但他垂下眸子,看了眼时蓝。   不愿让她分神担心,为容璟流泪。   “容璟师兄,我有一个提议。你说淼娘子会来找我们,我觉得十分有道理。但这府邸复杂,连老爷也透着古怪。不如,我们三个晚上待在一处,互相有个照应,也好守株待兔,静观其变。”   容璟正有此意。   他与长明互有其长,而时蓝修为浅,需要照顾。   他们要是能配合,一起祛除鬼邪,是最好不过的办法。   但心里的话由长明说出来,多多少少还是激怒了他。   容璟冷下脸来,“时蓝我自会照顾。长明若是需要我保护,可以直接说,不必如此拐弯抹角。我们问仙山出来的,自然不是什么小肚鸡肠之人。”   容璟从前鼻子长在眼睛上,眼睛长在脑门上。   身为问仙山众星捧月的天之骄子,身为最有能力与机缘得道成仙的掌门之子。   从来不会把谁放在眼里。   更不会纡尊降贵,有意刁难谁,与谁处处作对。   时蓝心里翻了一记白眼,总觉得容璟身上怕是中了幻术,有什么余毒未清。   长明却没有反驳,温和地笑了笑。   ……   三个人在容璟的房间里下棋。   容璟下棋下得毫无章法,全凭自己兴趣。   时不时指手画脚,让时蓝该下什么棋,不该下什么棋。   只除了棋盘上的棋子,全部强迫症地居中排列,能看出来一点用心外……   时蓝觉得容璟就跟闹着玩儿一样。   时蓝打了打呵欠,不到一会儿便失去了下棋的兴致。   饶是这样,她连输三局。   时蓝起身让位,准备让一直观棋的长明接着下。   容璟脸色骤然一沉。   却不乐意了。   “与我下棋,你便如此不耐烦?”   他记得,时蓝送他的第一份礼物,便是玉石雕的一副小巧精致的棋盘。   虽然那副棋盘他也没喜欢多久,便落了灰,被他遗忘在不知道哪个角落里。   那时,他才把时蓝的玉扳指打碎了没多久。   少年心性,不知从哪儿看了棋,对棋一时产生了浓烈鲜活的兴趣,央着掌门给他买。   掌门以修炼要紧为由,果断拒绝了他。   还说他玩物丧志,没有做好问仙山弟子中的表率。   罚他跪了整整一夜。   那一夜,下了瓢泼的雨。   还是个粉团子的时蓝带着件比她人高不少的披风来找他。   她笨手笨脚替他系好披风,踮起脚来给他撑伞。   想了想,又从自己鼓鼓囊囊的裙子里找出来吃的跟一副玉棋盘。   嘿嘿一笑。   塞到他怀里。   那种满满当当还带着余温的感觉,他至今都记得。   时蓝被他的话问得有些手足无措。   正是尴尬之际。   三个人倏地听到门外有什么窸窸窣窣叩门的响声。   对视一眼。   时蓝准备去开门。   长明却先她一步,挡在了她前面。   门打开了。   入目,是一个一脸柔婉,五官稀疏平淡的女子。   淼淼?   时蓝与容璟长明三人心中俱是一警。   淼淼并不意外三人会是这样的神情。   搁下手里的灯笼,欠了欠身,向三人一福。   “淼淼任凭三位处置。但在这之前,请几位道长替我祛除府邸的鬼邪。”   “府邸的鬼邪?”时蓝疑惑,“不就是你么?”   女子缓缓扬起那张苍白却带了几分倔强神色的脸。   “府邸的老爷,并不是真的老爷。鬼邪占了他的身份,改变了周围所有人的记忆。” 第60章 招惹 她怕冷。   淼淼在时蓝瞠目结舌的神情中, 娓娓道来。   向众人讲述了经过。   她虽与府邸老爷小时候青梅竹马,长大后琴瑟和鸣。但因无所出之因,被老爷的母亲勒令休妻。   这些,与之前招待时蓝他们的那位老爷所讲的, 倒也差不离。   淼淼又说, 被休后, 她不久便重病加身, 长辞人间。   可执念入心,她总是不自觉担心老爷过得如何。   她化作一缕鬼邪孤魂, 久久围绕着府邸,不曾离去。   但也从不曾打扰。   直到,她发现府邸的老爷已经被跟她差不多的鬼邪所占。   甚至还能认出来她。   ……   照道理来说, 问仙山素日所教,鬼邪为害人间,不值得同情。   祛除鬼邪,才是不争的正道。   可面前的女子讲话的时候,神情始终温和。   只是说到动情激越处,一双手会忍不住微微颤抖。   时蓝缓了口气。   伸出手来,试图握住淼淼的手。   安慰一下她。   容璟看着她的动作, 眯了眯眼睛。   但并未出声打断。   长明温和地看着时蓝。   时蓝定了定神,给淼淼递了一个眼神。   在她同意下,终于把她的手覆在自己手心。   触手冰凉, 时蓝心中一阵心疼。   忍不住脱口而出, “好凉。”   少女微热的体温贴着自己, 饶是捂不出热度。   也让淼淼生出一些恍若隔世的感觉。   淼淼微微颔首,柔声细气解释,“对不起, 时蓝姑娘,我已经死了很久了。人死,没有体温,一直如此硌人的冰冷。时蓝姑娘仔细,莫因我再受了寒。”   淼淼带了歉意,想把手从时蓝手中抽出来。   时蓝没动,反而朝淼淼的手心呵气。   淼淼微微一怔。   时蓝没有留意到,长明神情倏地郁郁下来。   容璟心口莫名一紧。   他淡淡问,“人死后,都会变得很冷吗?要是生前喜热,又怕冷的人死了,她该怎么办?”   没人知道容璟为什么突然这样问。   连同容璟自己,问出来的一瞬被自己愣住。   也没人看清楚长明脸上的表情。   只听到那个温和的声音染了往无边深渊里坠的……   沉寂与哑然。   “容璟师兄问的,我也许知道答案。生前喜热的人若是死了,会过得更不容易……我有一个很重要的朋友,她走后,不像淼娘子一样成为了鬼邪,她只剩下了一缕魄。”   长明叹气,“一缕魄,比鬼邪的本体还要虚弱地多。就算夏暑天,她身上也跟冰凌子一样。她常常藏在树上,假装睡觉、看话本子,但我知道,她其实是在躲着所有人哭。我想了很多办法,逗她笑,哄她开心,可我不管如何努力,怎么也捂不热她……不过,她比我想象中更乐观坚强……后来,她似乎再也不怕冷了。我猜,她可能没有任何可以怕的东西了。”   长明讲的话,让在场三个人生出惘然。   容璟神情不辨,看不出来一点儿或鄙夷或同情的意思,“一缕魂魄?到底是对你多重要的朋友?你的朋友想来一开始也不是普通人,而是什么妖邪鬼怪吧?修仙是为了除魔卫道,难怪你不愿意修仙。”   长明愣了愣。   心里感叹,容璟不愧为问仙山骄子,果然比常人对身份之差多了好些机警敏感。   长明眼里闪过无奈。   不过他很快调整好表情,“容璟师兄,小姐,淼娘子,见笑了。”   时蓝心里一酸,胃里更是一阵翻江倒海。   但面上干巴巴地扯开一个笑,生硬地移开了话题,“我还有些问题想问淼娘子。容璟师兄,长明师兄,不知道你们有没有什么想问?”   容璟抱臂,拿余光打量着时蓝的表情,揶揄地扯开一个薄笑。   可有可无摇了摇头。   此次历练,他本来便有意锻炼她。   “淼淼姑娘,你前面说的,我都暂且信你。也相信,你从未害人,只是心里有执念,跟那些鬼邪不一样。”时蓝清了清嗓子,“不过,我还想知道,为什么你能认出来,现在的老爷不是真的?我听容璟师兄跟长明师兄说,鬼邪若是借鲛族珍珠之力,长期占了原主的身子,或者夺了另一副躯体假扮原主,会影响周围所有人的记忆跟判断,没有人会质疑他的身份……”   淼淼抬眼,神情滞涩,“我也不知道其他人到底怎么看的。但我心里有冬郎,我清楚,他是什么样,不是什么样。世上只有一个冬郎,别人再像,也不是。任何人也扮不了他。”   时蓝了然,淼淼口里的冬郎,便是府邸原来的老爷。   想来是淼淼对她的信任进了一层,开始说一些托底交心的话。   “既然你是鬼邪,又怀疑府里老爷的身份,为什么不惜搭上自己,也要求助修仙求道之人,而不自己去解决他?难道只是因为,你的能力远在他之下,没法去报仇?”   淼淼想了想,摇了摇头,几乎咬着唇,自责而痛苦,“他顶着冬郎的脸,我……我下不去手。”   淼淼顿了顿,生怕他们不相信,“我之前在府邸,没有任何人能看到我。但现在这个人认出我以后,府邸所有人突然都能看到我了。他每晚找我磨墨写字,或者画眉谈心。他给我看他的鲛族珍珠,说是仙人之物,有了它,我们间再也没有阻拦。他还总对我说一些永远之类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时蓝听得脸热。   她不自觉跟长明对了下眼神,朝着淼娘子的方向不好意思道,“抱歉,淼淼姑娘。我相信你,你说的这些事,我之前……咳,偷偷看到过。”   时蓝与长明眼神一交一换。   容璟尽收眼底。   他神色一变,挡在时蓝身侧,阻断了时蓝有可能继续看向长明的视线。   有些烦躁地打断了两人对话。   “怎么又是鲛族珍珠。淼娘子,若真如你说的那样,现在这府里的老爷倒是个厉害的,不仅能占人身份,还会使用幻术。鬼邪作恶,天道不容,害人终会害己……”   “至于你……我师妹幼稚天真,不讲是非。她怎么对你,自然做不得数。你也明白,修仙之人容不得鬼邪。你托我们做的事我们会做。但待这事解决,你也得要接受我的任何处置。”   淼淼向前欠身福了福,应了一声是。   ……   容璟拽着时蓝的手。   有意把两人乍眼看上去亲昵的背影留给甩在身后一长截的长明。   他在气什么,他自己也不太清楚。   刚才通通把气撒在了淼娘子身上。   淼娘子全盘接收,没有任何怨怼抱怨。   他最看不起的鬼邪对他如此……   这倒反而教他更加心气不顺了。   时蓝手被拽得痛,身旁的气压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但她这么多年习惯了他,抗压能力向来不错。   时蓝抬起眼,冲容璟灿烂一笑,“容璟师兄,我之前还以为你一旦遇到鬼邪,会像景风师姐她们说的那样,不问缘由,毫不留情见面便斩于剑下呢?是我之前对你的认知太狭隘了。”   “她到底太弱了。我不屑与她动手。”容璟冷哼一声,“我后面对她说的你是没听见全聋了吗?祛除鬼邪可不是过家家。妇人之仁,有什么好拎出来夸的?”   “至少,你起心动念过啊。”时蓝说得释然,半晌,又想起来一事,“我虽然修为浅,但刚才握了淼娘子的手,我能感觉到,她的手上没有沾染过任何血腥。”   至少起心动念过。   闻言,容璟被说得有些不自在,缓了步子。   眸子亮了亮。   经时蓝一说,他才知道,时蓝之前对淼娘子的关切,不尽是感情充沛的天真。   居然也有一番她的深意。   “通过握对方的手,才能判断,你比你景风师姐那些人,差得可不是一星半点儿。”   容璟见时蓝兴致缺缺地耷拉下头,察觉自己刚才确实说得过了。   “不过,你能想到此方法,也算灵活机巧,不是一无是处。”   容璟顿下步子慢下来的这会儿,长明已经不紧不慢地走到了他们并排处。   时蓝笑着跟长明打了招呼,脸上浮起一抹甜笑,“谢谢容璟师兄,长明师兄他刚也夸我赤子心性,聪明灵动。”   容璟拧了拧眉,把时蓝拉了过来。   意味深长看向长明,“长明师兄,我们这会儿去会那位神秘老爷,你想让我保护你,狗皮膏药一般贴着我,也就算了,我不同你计较。等这件事了结,我与时蓝便会回问仙山成亲,薄酒一杯,到时候也会请你观礼。可这以后,我希望你好自为之,不要出现在时蓝眼前了。”   时蓝脱口而出,“为何?”   “你到现在还信,他口里那位重要的朋友,对他来说,仅仅只是朋友吗?”   容璟恨铁不成钢地拿眼光剜着时蓝。   “那是他心爱之人,只是身份想来不耻。长明师兄,你既然心里有人,便不该一再招惹时蓝。时蓝在问仙山长大,心性单纯。她也没有能力,与你羁绊颇深的那些妖邪鬼怪抗衡。你说,我说得可对?”   “对。”   长明神色晦暗。 第61章 交换 一缕魄。   长明答完, 三个人各自装着事儿。   却都心口不宣沉默下来。   按照跟淼娘子约定的,容璟顿下步子,弹了弹时蓝的脑门儿。   时蓝回神,从容璟手里接过一粒饭粒大小的药丸。   仰头服下了。   这是淼娘子给他们的那颗药丸——   能让她短暂变成淼娘子的样子。   几个人商量, 淼娘子的药撑不了多久, 只能维持一刻。   时蓝女儿身, 她去试探, 是最合适的。   如此一来——   普通人自然不会分辨出时蓝的真实身份。   但鬼邪,或与鬼邪有染的, 就不是了。   容璟跟长明各自闪避在角落。   时蓝稳了心神,提着灯笼,敲着老爷的房门。   缓缓扬起脸, 露出一双如水清澈的双眸,她学着淼娘子淡而温和的调子唤了一声。   “冬郎。”   门从里面被推开了。   老爷看着她,并不意外惊讶,只微笑着,拢了拢她散乱的发丝。   做了一个迎她进来的动作。   “淼淼,你是不是又落什么东西在我这儿了?你别急,我会帮你找。”   时蓝硬着头皮讪笑两声。   走进了门。   老爷给她斟了一壶热茶。   含笑看着时蓝, “你丢三落四的习惯从小就没改过。你喜欢丢,我喜欢捡,我们这缘分, 怎么就跟冤家似的。”   时蓝抿了一口茶。   没瞧出来眼前的老爷任何异常。   看样子, 他似乎十分信任她, 已经把她完完全全当作了淼娘子。   “冬郎,谢谢你啊。”   时蓝心里多少有些过意不去。   但她仍记得此行目的。   时蓝假装不经意地找东西,弯下腰, 随手从地上一摸。   反手从袖里摸出一枚珍珠,面上却尽量保持镇定。   时蓝斟酌了一番说辞,“冬郎,我找到了,我的珍珠之前果然是落在你这儿了。”   老爷轻声叹息,从时蓝手里接过珍珠。   “淼淼,你喜欢首饰,再多,我都可以送你。但有些珍珠,对你身体不好,包括我之前给你看的那些。答应我,以后,你尽量还是少碰,好吗?”   时蓝不解,“冬郎,可我记得你说过,你给我看的珍珠是鲛族仙人之物,它可以让我们永远在一起。既是仙人之物,它又怎么会害我的身体呢?”   老爷手一抬,掏出一颗流光溢彩的珍珠。   神色骤然一沉。   “它的确可以帮我们。但我越来越控制不了它。按道理,仙人要我暂时成为它的主人,集取世人执念,作为交换。但它现在却有了自己意识,违背了我的意愿。我担心有一便有二,它有一天也会不按我的想法,会伤害到你。”   时蓝眨了眨眼睛,装作一副惊讶的样子,干脆问道,“冬郎是说珍珠看上了府里白天来的那位公子,抱着他又啃又缠的事?”   门外的容璟,脸彻底黑了。   老爷看着时蓝,“是。原本来的三个人都有执念,但一个浑浑混混,心忆未开……一个对一道来的女子同样执念颇重。可我看得出来,他跟我是一样的苦命之人,所以,我不忍心让珍珠去伤害他。三个人,便只剩了最后一个。没曾想,却也生了变故。”   闻言,门外容璟心中一沉。   目光如刀,冷幽幽地剜了长明一眼。   时蓝想反驳,但又觉得她现在站在“淼娘子”的立场上,多说反而多错。   索性便收了口。   时蓝学着淼娘子的样子扁了扁嘴,“冬郎,你说的这些我一时半会儿不大明白。能再与我细说一下么?你找的那个仙人什么来头,到底靠谱么,她会不会害你害我们啊?”   老爷没有直接答话,推了一方墨给时蓝。   “淼淼能不能先帮我把墨磨了。你走近些,我细说于你。”   时蓝皱了皱眉,心里有些紧张,但面上也只能不动声色应下。   老爷落落大方坐下,她硬着头皮走到老爷身侧。   一边计算着时间,一边心不在焉磨起了墨。   老爷微微一笑,有意无意看了门外一眼,用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讲起了话。   “淼淼,你去而复返,想来也不止为了找珍珠。长夜无聊,我给你讲个故事,解解闷吧。”   时蓝无言以对,苦巴巴看了一眼门外。   “好。”   老爷声音清润,“从前,有一对表兄妹,青梅竹马,长大后结为伉俪。但因为世俗的一些原因,男子被迫休了女子。女子被休后重疾缠身,离开人世,因执念太深,成为鬼邪,久久不愿离开男子府邸。”   时蓝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嗯。那……后来呢?”   老爷偏头,看着时蓝磨的墨,摇了摇头,“后来,男子停妻另娶,很快官越做越大。人到中年,想着退隐官场,回到最初与他表妹生活的地方。却因路上遭遇山贼,举家丧命。男子魂魄离体之时,才知道了自己的表妹这么多年一直守在府邸,却从未打扰。也因为此,她整个人行动受限,只能困在原来的府邸,并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也不知道男子其实已经死了……”   时蓝停下了手中动作,倒吸了一口凉气,“我听说,若不能去往往生,鬼邪之间互相是见不到认不出的。只有一方魂魄离体的那刻,可以短暂见到对方……”   老爷赞许地点了点头,“你说的不错,只是,那男子并没有成为鬼邪。”   时蓝愣了,猛然抬起头,逐渐感到不安,“没有成为鬼邪?!”   那她面前的又是什么?   他不是正变着花样儿拐着弯儿讲着他跟淼娘子的事吗?   时蓝的反应,老爷似乎并不意外。   只是,老爷的神情倏地变得端肃起来。   他敲了敲桌面,把时蓝注意力引去。   “时蓝姑娘,请答应我一事。淼淼姑娘虽是鬼邪,但她从未伤人害人,做任何伤天害理的事。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任凭你们处置。如果我告诉姑娘实情,你能不能向你两位师兄说情,放过淼淼一马。我看得出,时蓝姑娘一行受淼淼所托,淼淼对你也极为信任。是我不该心生妄念,打起了你师兄容璟公子的主意。”   原来,早就认出来她了?   时蓝的震惊一时半会儿消化不过来。   她认真思考了一番老爷说的话,艰难地点了点头。   老爷露出感激的神情,松了口气。   “是我抱着侥幸,明知道这天迟早会来,还是一再抱着侥幸,想陪她的时间长些,再长些。”   老爷说了一番经由,又沉声叮嘱时蓝,一定要说服容璟长明二人,善待淼娘子。   原来,眼前的老爷的确不是原来那位,他只是故事里死去的那位老爷的一缕魂魄。   老爷虽然身死,但为官多年,惠众盛广,他们为老爷请魂聚魄,净化超度。   老爷不像当初无人问津的淼娘子一样,死了便是死了。   晴天,坟上青草一丛。   雨一下,坟前腥土一窝。   还被老爷的母亲刻意瞒了消息。   而老爷呢?   他是生前风光,死后也风光。   也不知算不算讽刺。   风光到,即使他自个儿想做鬼邪,却连做鬼邪的半分自由也没有。   可老爷走之前看到了淼娘子,生出不忍,往日情愫齐聚心头,他最终偷偷分离出来一缕魄。   这缕魄后来也有了奇遇。   他遇到了一位替他指明路的仙人,仙人让他替自己做事。   如此一来,他便可以占着老爷的身份活在这座府邸里,与淼娘子长相厮守,永不分离。   时蓝抿紧双唇,实在找不到合适的措辞,去接老爷的话。   倒是眼前的老爷替她解了围,“抱歉,时蓝姑娘,我讲的这个故事并不那么好听。”   时蓝说出来心头矛盾,“话本子里没有这样的故事。话本子里,相爱的人即使遇到阻拦,但也会最终相伴厮守。可他母亲一阻拦他,他就同意休她,后来,唉……”   时蓝心口郁郁,说不下去了。   老爷微微一笑,心口像被揪住一样,眼神黯淡下来,“我只是一缕魄,并不完整。也的确不是她心系的那个叫冬郎的少年。现实就是这样,跟你看的话本子相去甚远,由不得人……”   她不是这个意思。   时蓝摇了摇头,岔开话题,努力缓和气氛。   “老爷,到底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不是淼娘子的?”   老爷脸上闪过一瞬即逝的笑,“从你开口叫我,从你敲门的时候。”   “啊?”   时蓝不信。   老爷也没有多说,他指了指时蓝磨的墨。   “她最是惜墨,也从来不会把墨磨得这般乱七八糟的。”   时蓝僵硬地扯开了一个笑,心中难受。   “淼娘子的事,就算你不说,我也有此意。但你借由珍珠之力,做错了这么多事,我们不能不管。我们会带你回问仙山,但你去了问仙山,大抵逃不了魂飞魄散的结局。”   真正的老爷已经去往往生了。   从此之后,世界再无这缕多余的魂魄。   “可以,”老爷点头,“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时蓝姑娘可不可以不要再顶着淼淼的脸。我不想……死在她手下。”   这句话莫名耳熟。   时蓝嘴唇翕动。   “好。” 第62章 邪念 画堂春。   时蓝答话的空档, 掐着点儿的一刻钟已经到了。   淼娘子给的药丸失去了效力。   时蓝抖了抖衣袖,一拢淡青的素裙登时变成了鲜润明媚的红色。   她捋了捋额前碎发,恢复成自己原本的样子。   老爷抬起头。   入目,是惊艳倾城的一张脸, 沾着晨露, 仿若娇艳欲滴的蔷薇。   但他不为所动, 移开目光, 看向别处虚空。   幽幽叹气。   他虽然知道之前的淼娘子是时蓝假扮的,但这会儿却不由得饮鸩止渴。   有些怀念那抹淡若无的拢青。   记忆里的淼娘子, 五官淡,笑意也疏浅。   但排列在一起,却是那般的让人舒心。   她丢三落四。   找东西的时候, 总会不好意思地笑,露出细碎莹白的虎牙。   “淼淼她执念深重,陷入桎梏,却无法清醒。她不知道,只有投胎转世,她才能再遇到她念了一辈子的冬郎……但我也有私心,若她知道实情, 知道她的冬郎已不在人世,而是风光转世投胎,又只扔下她孤零零一个人, 她该怎么办?我虽然只是一缕残魄, 但我也有老爷的记忆, 淼淼她人前温柔大方,人后,却很爱躲起来哭……”   时蓝一怔, “老爷初心定是想让她幸福吧。淼娘子一旦知道事实,伤心在所难免。可,若我是她,心里一直装着一个人,等我缓过来的时候,就算再伤心,也一定还是会想办法找到他,把话说清楚。”   老爷愣了下,“她真的……也会这么想吗?”   “她怎么想我没问,”时蓝皱了皱眉,“可你,就因为担心她一时情绪,害了这么多人,行这般违天之举?她不会幸福的。”   老爷陷入沉思,声音染了一层淡淡的凉。   “违天之举?你是说借由鲛族珍珠之力,占人身份,施展幻术,收集人执念作为养分?”   时蓝点了点头,心里一阵闷堵。   “你为了收集执念,害的那些人命先不说了……你苦心孤诣骗她,她苦心孤诣假装被你骗成功了。可她似乎早就看穿,并不相信你就是她的冬郎。这样一来,她不快乐,你也不快乐。她甚至怀疑,你极有可能害了她的冬郎,顶替他的身份活了下来。所以,她才请我们来调查真相,并且直言她不惜付出任何代价,哪怕是她会灰飞烟灭。”   时蓝越说,声音越沉了下去。   老爷一颗也心沉了下去,他肉眼可见的慌乱起来,嘴里反复念叨着。   “不,淼淼绝对不可能灰飞烟灭,她一定会投胎转世,前往往生。”   时蓝侧身,察觉刚才说重了,也感到后悔。   “老爷,你放心。淼娘子那儿,我会想办法,查查典籍,看看有不有能让她重新往生的法子。问仙山虽然有问仙山的规矩,但我们做人,也有我们做人的原则。”   老爷缓了一口气,面色这才稍霁下来。   “多谢时蓝姑娘。”   他缓缓站起身,突然看到什么,拧起了眉,虚虚地拉住时蓝的袖子一角。   “时蓝姑娘的袖子,是不是刚刚染了墨……”   时蓝低头,发现袖子上的确有一块不小的墨迹。   刚才她想事情想得太入迷了,墨磨的时候,又心不在焉。   这才惹了这团墨——   像羽毛黢黑不讨喜的乌鸦一样,牢牢扒住她的袖口。   时蓝嘴角半扯不扯,心道一声糟糕。   容璟有洁癖,平日里整天带着鄙夷,这嫌那嫌的,本来就常常看她各种习惯不顺眼。   时常当着幸灾乐祸的师姐师妹的面,把她的面子跟尊严踩得稀巴碎,再事了拂衣,扬长而去。   偏偏那个人现在还堵在门外面。   避都避不开。   越想越恼。   时蓝心中暗急,仰天叹了一气。   “啊!”   砰地一声。   门碎了。   时蓝转过脸去,还没反应过来究竟怎么回事,就见容璟的辟邪剑直没入了老爷身体一半。   容璟紧抿嘴唇,胸口仿佛着了一团火。   一双若点漆的眸子却冷沉得彻底。   “鬼邪,你敢伤我时蓝师妹,找死!”   长明拦不住容璟,只得赶了上来。   时蓝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容璟师兄,不是……他没有。我……”   时蓝紧咬着唇,晃了晃袖子,“我袖子染了墨。老爷刚才只是提醒我。”   容璟扫了一眼她的衣袖,绷紧了脸,“时蓝,我只问你,那些人命是不是他害的?鲛族珍珠是不是跟他有关?他是不是占了原来府邸老爷的身份?”   时蓝看了老爷一眼,又试图去拉容璟的袖子。   不,她答应了他,至少不能在这个府邸,不能在淼娘子眼皮子底下,结果了他。   “是。你刚刚说的,都是我做的。”老爷脸上的神情一时难以让人辨清,他无奈地笑了笑,“容璟公子,你确有仙缘。我之前从没想过,连我受仙人所赠的珍珠,也一心向着你。”   容璟冷哼一声。   场面话他听得多了,何况只是来自鬼邪的场面话。   他更加不会放在眼里。   容璟低头睨了一眼时蓝扯他袖子的手,心生不满,“怎么?你现在是翅膀长硬了,竟然想着为虎作伥,为鬼邪说话了?问仙山养你这么多年,是白养了吗?”   长明出声打断,“容璟师兄,小姐她好像有话要说,这位老爷也可能有什么隐情。要不,你把辟邪剑收了,等他们说完了,我们再商量?”   长明的提议自然很是中肯。   但容璟还记得那个幻化成时蓝的女子所说的话,有些念头,自脑海中生根发芽。   再也赶不走。   凭什么,他一副比自己更了解时蓝,还处处为时蓝考虑的样子?   刚刚就算是误会,但时蓝放在这样一个极端危险人物面前,他怎么能彻底安心放心?   容璟心里极端烦躁,手里的剑又没入老爷胸口半分。   他眸子变得狠戾起来,“问仙山,除魔卫道,鬼邪一律除之祛之。既然你承认了罪行,我便要你在我的辟邪剑下灰飞烟灭。不仅你,淼娘子也是一样。从前不作恶,不代表以后不行恶。被我碰上,就没有你们再侥幸留于世上的道理……”   遭了。   时蓝一身冷汗淋漓,想踮起脚来堵住容璟的嘴,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时蓝一个头两个大,笑脸僵硬。   头转向老爷,想给他解释,容璟平时就是这样说话讨人嫌的性格,心口不一,老阴阳人惯了。   可看他这次反应,应该不会对淼娘子有多严厉的处置。   希望老爷不要放在心上,几个人平心气和谈一谈。   可时蓝心跳猛一跳。   她看到,刚才还态度温和任人鱼肉宰割的老爷瞬间被触怒。   周身金铎轰鸣,目眦尽裂。   “谁都不能伤淼淼!”   电光火石之间,辟邪剑被浊浪之气逼出老爷的身体,剑向对转,完全指向了容璟。   时蓝惊呼一声,第一反应扑了过去,想为容璟去挡。   却有一抹拢青挡在了更前面。   时蓝气血翻滚,慌手慌脚去扶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试图保护她,保护容璟的淼娘子。   淼娘子受了辟邪剑,不比有仙人指点的老爷,身体逐渐变得透明。   本来就淡的五官,现在淡得更是快要看不见了。   老爷头顶的气焰,一下子就熄了。   他本就暗的脸色沉得坠了下去,从心肺里呕出一声破碎的——   “淼淼。”   淼娘子点了点头,含笑看着他,“我现在才想清楚,你对我这么好,我不该怀疑你。你告诉我,你没有伤害过我的冬郎,是不是。”   老爷无力点了点头。   “对不起。”淼娘子定定看向他,“虽然你们长得一样,但我喜欢的是冬郎,不是你。这段时间,你骗了我,我也骗了你。你能告诉我,冬郎去哪儿了吗?”   老爷悄悄捂着心口的窟窿,“你的冬郎他,他过得很好,只是你的消息,都被他母亲瞒了,他也以为,你过得很好……我,我只是一缕魂魄,跟他没有任何关系。我只是闲得无聊,所以偷偷扮成他,捉弄你。”   淼娘子依偎在时蓝怀里,虚弱地点头,“我猜到了。你也不要作恶了好不好,冬郎他是个好人。可你顶着他的脸……”   他的头垂了下去。   淼淼咬着牙,“还有,我也希望你能改过自新,不要再错下去。不然,他们会彻底要了你的命。那些仙人的话你不要信,要信你自己,信时蓝姑娘。”   老爷抬起头,眸子亮了亮。   这时,淼娘子却淡得快要散了。   老爷一惊,手掌翻转,赶紧向淼娘子注入了什么。   时蓝大气不敢出,渐渐的,看到老爷变成了比淼娘子还要虚弱的一团萤火。   时蓝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长明只看了时蓝一眼,便坐了下来,利落地掏出一枚匕首。   躲在时蓝身后,很快剜了心头血,盛于碗中。   他脸色惨白,这才敢给时蓝开口,“小姐,拿这个给淼淼姑娘喝。对不起,我的能耐,只能救她。”   话说完,长明晕厥过去。   案上,老爷之前写的一纸《画堂春》随风悠悠落了下来。 第63章 阴谋 一家人。   给淼娘子喂完长明的心头血后, 淼娘子透明的身体逐渐恢复成之前的样子。   淼娘子醒来后,神色不同以往,她缓缓睁开眼睛,睫毛动了一两下, 似乎已经忘记了一切。   她脸上浮现了几丝如同常人的单薄血色, 一路泛到眉梢之下。   双目逐渐变得清澈泓然。   接着, 淼娘子缓缓向时蓝跟容璟欠了欠身, 福了一福。   看向脸色苍白,胸口渗着一团暗红不详血迹的长明。   淼娘子揉了揉眉心。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张大了嘴巴,微微感到有些错愕。   “公子,姑娘, 这位公子他……”   时蓝喉咙发痒,尝试着动了动唇瓣。   想说点什么,却发现似乎完全开不了口,只能抿紧嘴唇,一言不发地扶着长明。   泪水夺眶而出。   长明明明怀着极大的痛意晕厥过去,眼下看起来却更像睡着了一样。   只面色更为苍白。   时蓝想了想。   他似乎,从来都自己习惯承受消化, 十分的痛最多表现一分,不愿让人担心他。   特别,是面对她的时候。   时蓝目不转睛地盯着刚被她喂了灵药的长明。   她临走之前, 掌门给了她一颗护体的灵药, 她修为浅, 一直当宝贝一样,巴巴地放在贴近心口那层的衣料,轻易不会拿出来。   更不要说毫不犹豫给了别人。   可, 那个人是帮过她的长明。   是第一眼便让她觉得亲切的长明。   是在她陷入风口浪尖之时第一个站出来,相信她,为她说话,证明她清白的长明。   是知道她心软力弱,想救淼娘子,却没有办法,自己便毫不犹豫舍了心头血相救的长明。   容璟变了脸色,说不出是心痛还是嫉妒更多,咬着唇,从牙缝里蹦出来几句话。   “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无知莽撞?他既然敢拿出心头血救人,肯定有脱身之法,一时半会儿死不了。放心,我定会救他……我不会让你欠他什么,我也不会承他的情。”   时蓝噙着泪,明显精神不佳。   容璟说的话,她没听太清。   只是听到容璟答应会救长明的时候,空洞无力地点了点头。   容璟看了一眼时蓝满脸泪痕的皮肤,眸子一暗,心口一阵被勒紧的感觉。   是他误判了形势,让局面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让她难过伤心。   “下不为例,别再糟蹋了掌门给的药。”   容璟只觉得自我厌弃。   缓了语气,从自己身上掏出一枚丹药,拧巴着塞到时蓝手心。   默了默,过了半晌,又轻轻拍了拍时蓝的肩膀。   算是安慰。   “淼娘子,你不记得我们了?”   时蓝扶着长明的画面过于刺眼。   偏偏这个时候他不能打断她,今时今日错的那个人是他。   容璟呼吸急促。   他终是决定错开脸,移开目光,不再望着时蓝。   而是带着审视,重新看向面前的淼娘子。   这些日子扮作冬郎的最后一缕魂魄在刚刚已彻底消散。   失去记忆的淼娘子茫然地摇了摇头。   容璟淡淡道:“你被人所救,阴差阳错,现在已是新魂之体,可以重新往生。你愿意么?”   “往生?”淼娘子下巴微微发抖,“我愿意。我记得冬郎,我想去找他。”   时蓝从呆滞悲恸中抬起头,惊得半舌不展,“你明明什么都忘了,但你怎么还记得冬郎?”   淼娘子露出迷茫却又坚定的神色,“我记得,我昏睡的时候,有一个人一直在我耳边说,我的冬郎已经投胎转世了,我要想找到他,就一定要跟他一样,好好活下去,去往往生,不能留在人间当鬼邪,造了业障。我听到这个声音,才慢慢醒了过来……”   淼娘子说话的时候,眼中罩了一层晶莹,眼泪沿着脸颊无声无息流了下来。   她抚上自己脸侧,“奇怪,我怎么哭了?到底是谁给我说的,我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那个人现在在哪儿呢?他为什么要我找冬郎?”   时蓝不知怎么,听到这话时,莫名看了长明一眼,心底辘轳一般,染起一丝悲凉。   容璟一贯沉着的脸也忍不住叹了一息,“往生的路耽误不得。人间也留不得你。去吧,去你该去的地方。我破例放你一回。至于你想要的答案,你便自己去寻吧。”   容璟没有再接淼娘子的话,喉结上下滚动,口里念起净化诀。   一片升腾的金光里,淼娘子面前逐渐出现了浮桥。   淼娘子最后向容璟与时蓝福了一福,站在浮桥上,与浮桥一道消失。   时蓝心中一动。   她没想过,向来铁血冰心的容璟最后当真放了淼娘子一条路。   “容璟师兄……”   容璟点了点头,心神不定地扫了一眼长明,“他失血过多,我们带他先找个地方休息。等救好他,我们一起回问仙山。”   时蓝应,“好。”   说着,扶着长明的手拢得紧了些。   容璟面色不太好,又补了一句,“回问仙山,你便与我成亲,你愿意吗?”   时蓝点了点头,“好。”   回答的还是同样的那个字,但容璟明显松了一口气。   ……   天色昏昏。   三个人去寻找休憩之地时,才发现之前的府邸已经化作了荒芜废墟,寸草不生。   明明是昨日之鲜活景,却恍若隔世旧梦般遥远。   容璟带着时蓝在临街找了一间客栈。   为了方便救长明,容璟跟长明住一间屋子,时蓝住他们隔壁。   一日,时蓝照例按长明所吩咐的,煎药煎好了,敲门准备送进去。   容璟却先一步推开了门,眉头紧蹙。   “时蓝,你确定,你之前喂给他的灵药,是你下山前,掌门给你的那颗?你没有喂混吧?”   容璟问得开门见山。   时蓝点了点头,“是啊。”   她不明白,容璟怎么又突然疑神疑鬼起来,但事关长明,她竖起了耳朵,心砰砰直跳。   手里的药啪地一声落地,药水溅起一裙脏污。   “长明师兄他……”   容璟看了看地面,又扫了一眼时蓝的裙面,难得没有讽刺。   他眸里闪过神思,不知道想到什么,闭上了眼睛,“无妨。你去换一身衣裳,重新煎一副药,三天后,长明自会醒来。你的药……很好。”   时蓝没有听懂容璟模棱两可的话,但还是照做了。   听到三日后长明便会醒,心情瞬间明朗。   时蓝的反应,容璟尽收眼底。   他心头酸涩,加之疲累之下,仍然强撑了很久,这会儿不愿与时蓝多说,担心暴露了什么。   姿势僵硬地阖上了门,恶言恶气丢下一句,“你记着,等我救好他,我们便都不欠他什么了。你以后要陪我……”   时蓝瞅着几乎快要被关得不见的门缝儿。   “陪你做什么?”   “墨磨,下棋,其他的,等我想好了再说……”   ……   三日后,时蓝带着热气腾腾的药推门,果然见到了已经醒来的长明,跟脸色异常苍白的容璟。   容璟这模样,她倒是第一回 见。   不过一想到平日里容璟的能耐,她便也没有多担心,只当他是累着了。   时蓝沉浸在长明醒了的欣喜里。   “长明师兄,是容璟师兄他救好了你。你现在觉得怎样?”   长明温和一笑,“小姐,我虽不学修仙,但还是会一些奇门遁甲之术,剜心头血之前,便想好了,有脱身之法。不过,还好有容璟师兄照顾我救我,不然,我可能还要昏迷半年才能醒。眼下,我一切无碍了。”   “半年啊?”时蓝瞪大了眼睛,“还好你已经好了。不然你师父他肯定也很担心你……我昨天收到掌门催书,他想让我们早点回去。”   长明浅浅看了容璟一眼,目光旋即即收,“抱歉,小姐,我还有些不舒服,想再多休息几日再动身,可以么?”   时蓝点头如蒜。   容璟咳了一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时蓝,去找店家要一些清粥小菜,我有事与长明说。”   时蓝觉得两个人气氛有点怪异,但还是依言离开,去找店家了。   容璟看着长明,充满轻蔑,“你刚是在可怜我?”   长明摇头,“是你救了我,我知道你为了救我耗了大量心力。”   “我知道你有一些能耐。但你为了时蓝去救鬼邪,剖心头血时,根本就没想过什么脱身之法吧。”容璟嘴唇绷紧,“不过,如果不是那粒药,你本来可以醒得更快些,可我救了你,我们扯平,时蓝也不欠你什么了。”   ……   问仙山。   掌门把容璟留在了最后。   “璟儿,不过出门一趟,你如何丢了十年的功力修为?”   容璟答非所问。   “掌门,你留给时蓝的,根本不是只能保护她的丹药吧。那种药,是会慢慢控制她的意识,让她成瘾,渐渐失去自己。”   掌门愣了愣,很快揉了一抹笑,向容璟走近一步,“反正都快是一家人了,控制她的意识,让她完全听你的话,这不好么?”   容璟脑海轰然,冷着脸向后一缩。   “所以,时蓝的生父,当年也是你害的,为了更多的钱财,你才想让她跟我成亲。这样一来,也名正言顺,对吗?” 第64章 埋骨 选择权。   从回来后, 时蓝便打不起什么精神。   焉了吧唧地靠在柱子上。   捏着心思,还在想淼娘子与老爷那一缕残魄的事。   “长明师兄,你说他不是开始都决定好为了不让淼娘子伤心,一路骗她到底, 不告诉她真正的冬郎已经死了, 也不告诉她自己跟冬郎有什么联系么?怎么会转瞬改变心思, 最终还是选择告诉了她, 让她一定要记得冬郎的名字,还让她往生去找冬郎啊?”   时蓝顿了顿, 紧绷着纠结成一团儿的小脸,摇了摇头,“我想不明白。世俗的眼光算什么?他母亲的想法又算什么?这些不过都是他自己的托辞罢了。若他爱她, 定会珍她重她。一缕魂魄的施舍又算什么?真正的冬郎本就薄情,淼娘子即使转世再遇到他,也有很大可能被再次他伤害啊。”   长明思索着她的话,微微抬眸,“小姐,你说得很有道理。我觉得,他之前考虑不说, 是同你说的,怕她承受不住事实,或者再被伤害……至于他后来选择告诉她真正的冬郎已经死了, 是为了她能有信念活下去, 不至于灰飞烟灭, 他把选择恨与不恨的权利重新交到了她手中而已……”   “把权利交到她手中?”   时蓝听得忍不住皱眉,“情情爱爱的太复杂了,我听你说这会儿, 都听得头晕了。”   时蓝这话多少流露出一点孩子气。   长明低低笑出了声,“小姐不是都要成婚的姑娘了么,怎么还说自己不识情爱呢?”   一听到“成婚”二字。   时蓝咬了咬嘴,脸红了。   “我对容璟师兄,不是景风师姐对他那种感情。他们从小收留了我,我一心想报恩,但父亲留给我的钱财基本被我用光了。掌门告诉我,我只是一个丫头片子,他不需要我报什么恩。只要我完成我父亲的遗愿,与容璟师兄成亲,他便心安了……”   “嗯。”长明不置可否,把话题生硬地转了回去,“小姐,其他我们都探讨得差不多了。那你猜,为何那缕残魄非要撇清自己跟冬郎的关系呢?”   “啊?你说残魄?”   “嗯,你刚刚说的有一点我不认同。”   “哪里呢?”   “一缕残魄的施舍……”   长明一瞬不瞬注视着时蓝。   “残魄啊……”   时蓝却从他一贯温和的神情里莫名读到怅然若失的情绪。   ……   从掌门处离开的容璟,神思不属地寻了一路时蓝。   好不容易听到两人动静,堪堪停留在“报恩”身上。   容璟瞳孔骤然一缩,指骨掐得泛起了青白。   原来,那个幻术里的女子说的都是真的。   是自己父亲害了时蓝生父,让他娶她也是惦记她——   以为她还有什么藏着掖着的不菲之财。   容璟拧了拧眉。   她对自己那些磕磕绊绊,细细琐碎,他从前没放在眼里的好,倒是真的。   但她竟不是因为喜欢自己,只是木桩一样为了报恩。   换言之。   若是换个人对她有恩,她一样愿意嫁。   这算什么?   可若她知道了真相……   对了,那个女子还说,她前世喜欢的那个人是王爷,腰缠万贯,出手阔绰……   最关键的是,比起他,那个王爷,跟长明长得更为相像。   容璟一时如鲠在喉。   还好。   还好长明还算有眼力劲儿,引开了“报恩”这个话题,又抛到了别处。   不过,他也再也忍不下了。   容璟不动声色从身后越过,站到了时蓝面前。   一脸醋意,神色黯然。   “你愿意嫁我,不是因为心系我,当真只是因为想报恩?”   时蓝抖了抖,猜着了他大概躲在旁处听了许久了。   眼下心情估计十分糟糕。   毕竟,容璟在问仙山当仙鹤当得久了,习惯了被人追捧。   在他眼里,人人爱他。   人人爱而不得他。   从小成天跟在他屁股后面转的时蓝,一定一早便没学好,贪图他的美色,才次次想接近于他。   时蓝不愿惹麻烦,转过身,仰起脸,讪讪一笑,摇了摇容璟的袖角,“容璟师兄,你来了?”   看到时蓝的一瞬,容璟眼前一亮。   他一直知道,就算在女修众多的问仙山,时蓝的容貌也是个中翘楚。   但心里觉得稳在自己手心的东西,再美,也生了乏味。   从未细看。   这一照面,容璟不禁恍了神。   时蓝的美,比他见过的所有人都鲜润明媚。   一身红色劲装的时蓝,头上是红色珊瑚珠子高束的马尾,几丝碎发随意地搭在光洁饱满的额头。   她的双眸纯粹泓然,闪动着灵动的光。像一只山野滋养着长大,极有灵气的幼兽。   容璟有些不自在地移开了眼。   只当她之前说的是气话,语气明显已经缓和了不少。   “我有东西要给你,也有话跟你说。”   容璟一脸端肃认真,时蓝却没有听出任何怒意。   甚至,还有点温柔?   事出反常。   时蓝心里一凛,鸡皮疙瘩起得更凶了。   总觉得这是什么暴风雨来临前的节奏。   容璟乜了一眼,发现面前还杵着一个刺眼的人。   “长明师兄,三日后我与时蓝成婚,你要不要留下来,喝一杯薄酒再走。”   长明含笑抬眸,“不了,家师还有别的要事嘱咐。今天我们便会离开问仙山。容璟师兄,莫负己心,祝你和小……时蓝师妹白头到老,百年好合……”   容璟几乎没有半点犹豫,当即拉着时蓝的手就走。   “我请了他。是他自己不愿意留,你也听到了。不是我问仙山小气……”   时蓝心里苦笑:“……”   时蓝匆匆抬手与长明作了别,认命地由着健步如飞的容璟紧拉着手,一路拉到一个水亭边的灌木丛旁。   容璟手背在后面,心里没底,一脸神神秘秘,“时蓝,你与我成亲,可有什么想要的礼物?”   时蓝不知道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强打起精神。   “礼物?”   “算了。”容璟耐不住性子,把背后沉甸甸的盒子放在时蓝手上。   时蓝没有准备,被盒子一压,整个人瞬间矮了半截。   “这是?”   容璟眼睛晶晶亮,一脸骄傲,“这是这么多年我游历时祛邪做法,得来的钱财。我全部给你……我以后会挣更多钱,也都留给你花。我们三日后成亲,成亲后便搬出去,不住问仙山了。”   只说到搬出去后,神色不自觉黯然了许多。   啥?   “不住问仙山了?”时蓝哑然,一脸莫名其妙,“为什么啊?容璟师兄,你不是还要好好修仙吗?我就算了,掌门他肯定很舍不得你。还有,为什么突然要给我这么多钱?”   “不提掌门。”   容璟沉默片刻,“以我的能耐,另外寻一处山头,一样可以继续修仙。我既然选择了修仙,父母亲缘这些,也总有一天会斩断,我不过提前做了预设。”   时蓝听得云里雾里的,“我知道容璟师兄心里的大道一直是修仙,可我也不会这些,容璟师兄干嘛要带着我这个累赘,不及早斩断跟我的缘呢?”   容璟被时蓝举一反三的问激得脸都白了,他忍不住弹了弹时蓝的脑门儿。   “修炼剑诀没什么进益,不该聪明时倒很聪明。我给你的钱你好好收着,你自小用钱挥霍无度,我听景风师姐她们说了,你吃穿用度所耗甚多。以后,我也不想亏待你。”   时蓝瘪了瘪嘴。   心里想,那些钱其实早都被她拿来贴补问仙山跟送容璟东西了。   她根本没花在自己身上多少。   但事情传一传的,传成了这个版本,她也无可奈何。   容璟收心敛神,感觉到了时蓝脸上一丝疲惫。   “怎么了?与我成亲,就这么不开心吗?你还有什么愿望,说出来,我能做到的,都会尽量替你去实现。”   “都可以说吗?”   今天的容璟,似乎,过于好说话了一些。   时蓝抬起眸子,刚好迎向容璟鼓励的眼神。   皱了皱鼻子,壮着胆子开了口。   “容璟师兄,我跟你成了亲后,若我死了,能不能不埋在问仙山,或者我们后面住的地方?”   容璟蹙了蹙眉。   他问这话,便是存了试探。   他以为,时蓝多少会提一些跟长明有关的要求。   但万万没想到,她脑子里装的竟然是这个。   年纪轻轻,好端端地,怎么把“死”挂在嘴边?   容璟带了些不满,又带了些不确定,“你想埋在哪儿?”   时蓝的眼中瞬间罩了一层晶莹,“我听说嫁夫随夫,可,我想埋在幺幺山。”   容璟脸上的笑意变得摇摆不定起来,他用力吞咽,重复了一遍,“幺幺山?”   “嗯。我的家乡,幺幺山。爹爹跟娘亲都埋在幺幺山的。”   时蓝先是小声说了一句,不知为何,突然又有了底气。   她学着其他女子撒娇的样子,晃了晃容璟的袖子,眸子比容璟先前还要晶晶亮。   “我经常梦到他们,他们很想我,梦里他们很孤独。容璟师兄,我一定会好好当一个妻子,但是,等我死了,我能不能……”   “我会把你送回幺幺山。”   容璟截断了时蓝的话。 第65章 破幻 负己心。   三日后。   凤冠霞帔, 云锦璨霞。   盖着喜帕的时蓝,晃着小腿儿,坐在床边。   她等得有些乏了。   估摸着容璟还在喝酒,还有一会儿, 便从枕头下摸出了一本话本子。   松松探起红盖头一角。   借着喜烛的光, 时蓝随便一翻——   青楼唱曲的女子与王爷结缘的故事。   时蓝渐渐看了进去。   故事里两个人有疑有爱。   或者, 从来没有爱。   情节有些滥俗, 时蓝却依然看得胸闷心梗。   王爷一路攻城掠地,最后做到了皇帝的位置。   女子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立在城墙之上,纵身一跃。   一道惊艳的红,划过已是皇帝的王爷眼里最后的酸楚。   城墙之下, 大军认出来已是皇后的青楼唱曲女子,兴奋地拉弓挽剑。   女子像一只无处着落的红色蝴蝶,被无数箭矢射穿。   时蓝纤细的手指合上话本子,手指不留神被纸缝刮到。   溢出一道同样细细的口子。   时蓝敛了眉,吹了吹。   目光再次落到话本子扉页。   她有些意外。   这本话本子自己之前从来没看过,怎么今天随手捞了一本,就捞到了它。   更意外的是, 话本子里那位青楼唱曲的姑娘,像跟她朦朦胧胧间产生了什么心意相通似的。   箭矢射穿的仿佛不是话本子里那个可怜可叹的女子。   而是她的五脏六肺。   时蓝感觉到一种模糊的疼痛。   不止来自指尖。   双臂抱紧膝盖,叹了一口气。   差不多同时, 她听到一阵不稳的脚步声。   她抬起头, 容璟跌跌撞撞走了进来。   今日, 着一身红色喜服的容璟,俊朗若神袛。   但时蓝自小看多了,对他这张脸, 倒没生出什么惊叹的意外。   他想来是喝了不少酒。   但身上没有一点难闻酒气,反而带着一股淡淡的冷松味。   这个味道不暧昧,却也缱绻。   时蓝憋了半晌,起身,只轻轻吐了一口气。   “容璟师兄,你要不要喝点水?”   “水?”容璟摇了摇头,似乎对时蓝的提议并不感兴趣,他压住了时蓝倒水的手。   “今日我们成亲,你该与我一道喝酒。喝了酒,你便是我的娘子。”   时蓝颤了下,心中杂乱。   一会儿想淼娘子跟老爷那一魄的事,一会儿又想起来刚刚看的令人唏嘘不已的话本子。   饶是在醉中,容璟也察觉到了时蓝的走神。   他只当她是对成亲一事还有恐惧。   轻轻捧起时蓝的脸,调了方向。   刚好正对着自己。   “我给你带了好酒。你要不要尝尝?”   耐着心的,几近蛊惑的循循善诱。   时蓝看了一眼桌上的浑色,不为所动,脱口而出,“好酒,不应该是纯透明的吗?”   时蓝从前在问仙山上从来没喝过酒。   说出来的时候,两个人俱是一愣。   容璟问,“好酒,比如?”   时蓝顺着心里那个声音,“大梦醉?”   “哪里有这个名儿的酒?你都是在哪儿听的?”   容璟摇了摇头,收手抱臂,余光瞥到了她之前随手放的话本子。   容璟心头生出几分古怪,好奇心驱使他起身。   捡起了那本话本子。   王爷?   容璟身体一僵。   他抿紧唇,不胜酒力之下揽住时蓝的肩膀,把她拉进自己怀里。   轻声问,“时蓝,你喜欢王爷吗?”   时蓝不明白容璟又在闹哪出,她的身体比之容璟更为僵硬。   “喜欢。大部分话本子里的王爷都很喜欢。但这一本不是。”   时蓝倒豆子一样回答。   容璟紧抱着时蓝的手,有那么一瞬,明显顿了一下。   “那,你喜欢我吗?”   问这句话的时候,容璟带了些颤。   完全不像平日那个飞扬跋扈,天之骄子的少年。   反而像个孱弱无辜,被时蓝欺负了的幼兽。   时蓝默了默,回答得很实诚,“不讨厌。”   想了想,对待恩人,这个态度未免让对方过于寒心。   于是又补充了一句,“但我以后,一定会好好对你的。我也会努力喜欢你,尽一个妻子的责任。”   容璟笑了。   他知道她说的是真话。   有她这样的回答,已经让他魇足了。   知道了自己父亲与时蓝父母过往真相后,知道了时蓝对自己不过是为了报恩示好,并不是什么少女自年少时的一心眷恋后。   他跟她的地位,仿佛天旋地转了过来。   他不是她恩人的儿子。   相反,他是她仇人的儿子。   甚至,她还不知道,小时候哄她抱她的那个人,并不是他,而是长明。   她所知道的一切,都是假的。   她的心,向来实得很。做什么,都一副不眨眼的无畏。   没有了恩人儿子的身份,她估计会毫不犹豫丢下喜帕,踩在地里。   拿起剑,便冲向自己的父亲,质问当年的真相。   容璟闭了眼睛。   他本来都打算好了,隐瞒这一切,与父亲割裂关系,带着时蓝远走高飞。   但这三日,度日如年。   他还记得,长明临走之前,意味深长告诉他,“莫负己心。”   久久盘旋于脑海中。   可是,再给他一晚时间吧。   他只想静静抱着她,贪念这片刻的美好温暖。   毕竟,到了明天……   她不会再送自己心心念念很久,还要装作不喜欢的礼物了。   她也不会温言细语地说自己会努力喜欢他,愿意好好当他的妻子。   “时蓝,陪我下下棋。好么?”   “下棋?”   时蓝一晚都被容璟搞得有些懵,心里直摇头。   嫌天嫌地的容璟不就跟她成个亲,喝了个酒么,怎么整得整个人转了性,如此多愁善感伤春悲秋的?   不过,时蓝还是点了点头,欠身。   “容璟师兄,我去取棋。你等我会儿……”   棋取来了。   容璟眼圈一热,鼻子泛着酸。   “这个棋好丑。怎么不是小时候你送我的玉棋?”   时蓝解释,“玉棋我送给你了,不知道被你放哪儿了,还是送人了。我觉得这个棋也挺好看啊。”   时蓝像哄小孩一样指了指一粒棋子,“你看啊,它连这暗纹都是居中对齐的,对不对?”   容璟捻起一枚棋子,盯了一会儿,眉头越盯越紧,没有一丝满意神色。   “还是好丑。都是假的,找不回来了……”   话音刚落。   咚地一声,容璟一头栽了下去,睡着了。   时蓝无语望天。   费劲力气才把容璟拖到床上。忙完一切后,时蓝也困了,打了个铺盖卷儿,随便睡到了床下。   第二天醒来,时蓝神清气爽。   床上跟屋里,却没有了容璟的痕迹。   时蓝揉了揉眼睛,发现桌子上压着一封绷着的信。   时蓝一想到容璟那张绷着的脸,噗嗤一声笑了。   她打开了信封。   信封里的内容,越看,越让她觉得沉重。   看到最后,时蓝整张脸已经苍白得没有任何血色。   她浑浑噩噩提起剑,大步流星迈出了屋。   ……   “不好啦,容璟师兄。我刚看时蓝师妹她,她……”   景风一张脸惊得灰白。   她因南海鲛族珍珠一事,被掌门责罚深重。   但一看到容璟那张无可挑剔,俊朗若神袛的脸时,面上禁不住发热。   容璟早有预感,他知道,以时蓝的性格,会去找他的父亲问清当年真相。   他的父亲,巴巴惦记,指着时蓝的财富,就算被时蓝撞破,也不会对她动手。   等时蓝问清,有什么,他会替他父亲一力承担。   哪怕,她是要他父亲的命。   他会替她还。   他停下练剑的动作,强撑镇定,“怎么了?”   景风有些不甘心,眨了眨眼,偷偷拨了拨手里黏成粉的珍珠。   “我刚从掌门那儿来,看见时蓝师妹拿着剑二话不说,直接刺向掌门。容璟师兄,你知道的,掌门向来宠她,被她捅穿了也不还手。我不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误会,又担心出手伤了她,只有来找你……”   容璟面色骤然一沉。   拿起剑,匆匆而去。   入目,他看到的,与景风所言分毫不差。   时蓝一剑捅穿了掌门,眸子是他从未见过的狠戾。   “我今日定要屠你满门,以祭我父母冤魂。”   容璟心中乱极,“时蓝,有什么,你先听听他怎么说。他做错的,我替他还。问仙山其他人都是无辜的。”   “无辜?”时蓝笑得妖冶,“你们无辜,难道我的爹娘就不无辜了?”   时蓝轻吐一气,妖火四窜。   容璟痛心讶异,“你什么时候学会了这么邪门的诀?”   时蓝冷哼一声,“今日我不仅要休夫,还要杀夫。”   “我答应你,与你和离。我的命也可以给你,你冷静一些。”   一纸休书兜头砸下。   容璟落了名,肩膀忍不住抖动。   绝不能让她杀了问仙山其他人。   大不了,自己陪着她一起死。   念头逐渐强烈,容璟心里起了杀诀。   “容璟,莫负己心,要相信你的心,不要相信你的眼睛。”   长明的声音破空传来。   容璟的手瞬间收势。   漫天妖火消失了。   自己父亲身上那个被捅穿的剑也没有了。   相反,掌门的剑抵着时蓝的喉咙。   下一秒,剑气穿了喉。   掌门轻描淡写,“既然真的没有钱了,我留你也没用了。”   “送,我,回,幺幺山……” 第66章 破局 真假戏。   仙界。   容璟一身槁素, 指骨青白,执起一枚碧色流深玉制的棋子,对着空无一人的棋盘,低头不知道在思索些什么。   仙婢跪伏在地, “容璟仙尊, 夫……前夫人她先一步回来, 她的东西都收好了, 已经先一脚离开了殿里。”   “前夫人?”   像是被什么陡然刺中。   容璟顿了顿手中的动作,略略扫了眼周围。   除了地上她之前睡过, 微微凹陷的一处不太明显的窝。平日里,她几乎不曾动过他任何陈设。   现在一走,整个房间更是干净地像从来没有人存在过一样。   除了桌子上月老府一叠冰冷的和离文书, 上面蝇头小楷,密密麻麻。   他翻来覆去看了。   大费周章,词藻堆砌。   左右不过就是把他与时蓝两人无缘,以后再无关系这一事实……   板上钉钉。   “收拾得倒是干净。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殿里有什么毒瘤,她迫不及待避而远之。”   容璟蹙了蹙眉。   一棋落下,激起一阵细微的噼啪响动。   仙婢稍稍抬起头, 对上一脸阴测测的容璟。   心里不知为何有点难过。   她看得出来,容璟仙尊这次从人间回来,有什么变得彻底不一样了。   容璟仙尊跟时蓝三世经历了什么, 她不知道。   但他自回来, 便弃了华服, 一直披麻着丧,总不会是为了除了时蓝以外的别人吧?   这三世,时蓝莫不是都先一步死了?   那他们又是怎么成功和离的呢?   仙婢抖了抖, 掐了一把自己。   算了。   在仙界,存活的第一要义便是眼色。   所有人都说,容璟仙尊娶时蓝不过是一时兴起。   她根本配不上容璟仙尊,容璟仙尊心里也没有她。   因此,平日里,整个容璟殿,其他人都很有眼色,不把时蓝这个所谓的夫人放在眼里。   先妖主红玉回来后,大家就差没指着她的鼻子骂她不知好歹,不知道早点主动把位置腾出来。   也就只有她对时蓝,平日里态度稍微好那么一点儿。   可现在……   唉。   仙婢声音禁不住有些发嗡,“容璟仙尊,红玉姑娘她说一会儿过来陪您喝酒,商量成亲的事。那我……现在还用去把月老请过来吗?”   她心里并不喜欢红玉。   红玉总是在容璟仙尊面前一副温柔做派,可容璟仙尊不在的时候,她便反客为主,对着她们毫不客气颐指气使。   其他仙婢都劝她,红玉以后才是她们正儿八经的女主人。   有实力的人多少都有点儿脾气。   时蓝亏在了没实力。   若她有了实力,一样会蹬鼻子上脸。   仙婢想反驳,心里起了更深一层的酸心,当时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容璟抚了抚玉扳指,低头沉吟了一会儿,“你去照请月老过来。至于红玉那儿,你告诉她,我白日有事,晚上会去见她,让她这会儿好好休息。”   仙婢拢了瑕思,应了一声“是”。   火麒麟这时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头上顶着细枚白羽,拱着容璟的腿,口中呜呜出声。   “怎么,你舍不得她?以为凭一只文鸟便可以留她下来?人家可是连一封信都没留,就离开了。你以为,她还会想要这样不值钱的人情?”   容璟顺手捻起白羽,敛了色,冷笑一声,如鲠在喉,“罢了,你既然想要她,等我我下完棋,我可以帮你去打听看看,她这会儿去了哪儿。”   火麒麟原地挠了挠爪子。   仙婢心里古怪莫名,却什么都不敢问,依言退了下去。   ……   月老脑门一阵紧,对上面前一身丧服的容璟。   他有几分薄心想帮时蓝,但天帝的话犹如一座大山,压得他丝毫不敢乱出气。   容璟的目光在他面上狠狠巡了几遍,“月老,你说,我跟时蓝这三世的记忆,我始终没有办法恢复,是么?”   月老一身冷汗,点了点头。   心里想,这两边夹着,到底算什么事儿啊?现在不仅容璟不知道,他一个掌管姻缘的神仙,也一样不清楚他们三世的具体情况啊?   可若是容璟什么都不知情,他又怎么会穿着这身丧服,怎么都不肯脱呢?   月老心里打起了突突,想着天帝的重压,存了几分试探的口吻,“容璟仙尊,事关天机,鄙人能力有限,只能窥得,时蓝仙子这三世与你和离,是因为长明相扰……之前我与你说的,都未有任何哄骗……若您不信……”   “真的是长明?算了,不说这个了。”   容璟虽然猜到了月老的话背后有他不知道的一些弯弯绕绕。   但神色仍不免滞涩。   他打断了月老的话,“时蓝她回来后,现在去了哪儿,你知道吗?若你方便,可否帮我打听一二。她的文鸟,落在我这儿,忘了带走。”   月老又是惊讶,又是纠结。   神情变得十分复杂。   “容璟仙尊,你现在难道感觉不出时蓝仙子的气息?没法知道她在哪儿?按道理,就算你们和离,你们的师徒关系还没解除,这,不应该啊?还有,以容璟仙尊你的能力……”   难道,这三世对容璟打击如此之大,摧残他的修为至此?   这事……到底要不要告诉天帝?   “是,我感受不到她了。”   容璟眼眸一黯。   这也是他一脸恼丧,回来以后只能闭门下棋的源头。   月老捋了捋胡须,“容璟仙尊,听我一句劝呐,既然你马上就要跟红玉成亲,便莫要执着了……你的三生石上没有她,姻缘里也不是她……而时蓝仙子毕竟只是小妖,天帝已经容情,三世之前答应了你,无论如何会留她一条小命。要是闹大了,谁面子上都过意不去……”   容璟不置可否,木讷地点了点头。   ……   夜风熏熏。   红玉一身缀了一圈细密莹润的珍珠的薄红纱裙,执了一壶酒酿,歪歪倒倒,朝着容璟而去。   手无比自然扣在了容璟的玉扳指上。   玉扳指瞬间流光溢彩。   红玉像是才反应过来一般,手不自在地往后一缩,扶上额角,苍白解释,“容璟,抱歉啊,我来之前喝了些酒,不胜酒力。”   容璟耳朵染起薄红,轻轻扶起红玉,朝她耳边轻呵一气,“虽是良宵,但过几日我们便要大婚了,喝这么多,就不好好将养身子么?”   容璟甚少有如此温柔体贴的时候。   夙愿得偿,连日来的担心烟消云散。   “我们要成亲了,我高兴嘛。”红玉眼里的神情愈加如痴如醉,她搂着容璟的脖子,含着嗔,得寸进尺,“我还以为,你回来后不第一时间见我,是气你那小徒弟跟别人跑了呢?”   “小徒弟?”容璟愣了愣,才反应过来红玉说的是时蓝,面上继续撑起一副淡定,轻轻刮了刮红玉鼻梁,“以前收她为徒也好,娶她也好,不过一时新鲜罢了。你可不要为她醋着了,伤了身体。”   “你让我练的那些恢复身体的法子,我可一天都没想懈怠过。”红玉连连点头,想着时蓝,又夹枪带棒添加几句,“她一回来就巴巴地找长明去了,也不来拜我,一点儿礼数都没有。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便不同他置气了。”   “她没有什么面子在我这儿。”容璟不置可否,声音稍微冷了,“难道不应该是看在妖界的的份上么?”   “对对,该是妖界。”   红玉心虚地搂得容璟更紧了些,故意调整了肩膀角度,裙纱滑落一截,露出一段雪白如腻的肌肤。   容璟假意咽了咽口水,替红玉理好裙纱。   “七日后我们便要大婚,还有很多要准备。夜里凉,我送你回去好好休息。”   红玉含羞点头。   红玉离开后,肿着眼泡的南星悄悄出现在了容璟殿里。   “容璟仙尊,既然从一开始,你就知道她不是真的红玉,为何还不拆穿她,难不成你真的打算与她成亲?”   “怎么?现在你倒是打算真的与我合作,不会再生出自己旁的心思了?”   容璟神色恢复了清明。   不直接回答南星的话,反而挑他的刺。   “合作?”南星咬着唇,“我以前错了,但现在我不想再受你所制,一步步骗时蓝入你的局,就像当初我骗真的红玉一样。我真心把她当朋友,虽然,她已经不认我了。”   “我倒觉得未必。”容璟递给南星一盏茶,眼睛半眯起来,“以时蓝的性子,发现被你背叛,气恼是真。但我猜,她是察觉形势不对,自己身份又特殊,害怕你被我利用更深,也担心你还会被其他势力胁迫,所以明面上才会跟你决裂,划清界限。”   “这……”   南星猛地一怔。   “这三世发生的事,目前我没有任何记忆。但我需要你的途径,看看能不能找到三世里我跟她有关的任何信件。”   容璟润了口茶,继续,“他既然希望我娶现在的红玉,我姑且便按他希望行事。水落石出之前,时蓝现在在长明那儿,可能反而会更安全。”   ……   妖界。   长明站在云树旁。   “我有一个在意的姑娘,我希望能给她一个好的结局。” 第67章 破禁 揭伤疤。   “长明, 你果然在这儿。”   少女声音清脆如铃,掩饰不住的欣喜。   长明转过头,视线里,一身红裙的女子, 正眨巴着眼睛, 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他的心, 陡然间也漏了半拍。   女子生得极为鲜润明艳, 让周遭景色瞬间失色。   只不过此刻,女子似乎来的路上跑得狼狈了些, 头上的绢花不知何时跑掉了,发髻松松散散,没有了任何规矩可言。   碎发沾着太阳一圈儿毛茸茸的边, 平添了几分少女的娇俏。   但她扶也没扶。   也不顾裙子沾了一片泥污。   只是傻呵呵地对着他笑,眼里满溢着碎碎亮亮的光。   “小姐,你回来了?”   长明展唇一笑,多的也没问。   蹲下身来,掏出一块洁白的手帕,替时蓝整理裙子上的脏污。   时蓝咬着唇,有些不自在地缩起了脚趾, 躬身把长明扶了起来。   长明也没有再坚持,只是又掏出一块绣了山花的手帕,递到时蓝手中。   时蓝低头, 发现手帕上的山花十分灵动, 跃然其上, 心里不禁生出几分喜欢。   长明递过来的手帕,还带着他的浅浅余温。   时蓝鼻子忍不住发酸,仰起头, 深呼吸了一口气。   空气里,除了长明身上淡淡的冷松味,还有云树边花花草草的芬芳。   不仅如此,那些自然留下来的断茎叶,雨后散发出真实的辛辣清香。   整个妖界,也只有长明的结界所在,才得以留了这些野生蓬勃的花花草草……   逃过了仙兵的视线,没有遭到拔除,或者被仙界移来的假山假水所同化。   这一切,无不让时蓝觉得恍若隔世。   时蓝禁不住眼圈一红。   长明还在眼前,真好。   她闭了闭眼,又缓缓睁开,端肃了神色,一本正经问:“长明,这三世里,你是不是来过?你是不是想帮我?”   “小姐是听仙界其他人说了什么么?”   “不是。我一有意识,就看到了月老给我跟师尊下的和离书,我简单收拾了包袱,就来找你了。师尊……反正师尊他应该也不想看到我吧……”时蓝摇了摇头,皱了皱鼻尖,“路上大家确实都对我指指点点的,本来大家一直如此,我也早习惯了。就是这次,没一个人跟我搭话,太可惜了。没人告诉我这三世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也没有记忆……可我不知道为何,很害怕再也见不到你。总觉得,你跟这三世有不浅的关系。我担心你,这会儿看到你在,我就放心了。”   时蓝见到记忆中的温润眉眼,心里又是欣喜,又是委屈,不知不觉倒豆子一般说了许多。   听到时蓝这么说,长明多少有些失神。   他的眸色变得淡了些,收回视线,声音微有些哑,“小姐,三世的那些记忆,你想要吗?”   “当然想要啊。”时蓝嘴比脑子快,待反应过来的时候,心头起了酸涩,“我想知道那些记忆,其实是有别的原因……可是月老说过,仙界会动手脚,模模糊糊的,我跟师尊一样,什么都不会记得。”   “不,你跟他不一样。”   “跟谁?你是说我跟师尊不一样?”   “嗯。”长明点了点头,“小姐之前也说过了,仙界会动手脚,束缚的记忆,只应该是仙。可我们是妖,是妖,便不该被仙界束缚。我想,你总会找到寻到记忆的办法。”   时蓝只当长明是在鼓励她,笑着应了。   但那句“是妖,便不该被仙界束缚”,久久震荡在她脑海中。   时蓝抚着云树,望着某处虚空,自言自语似的,“长明,如果我告诉你,我去仙界,我嫁给师尊,都是我处心积虑,蓄意所为,并非他一人一时兴起之举……所以啊,那些女仙讨厌我,说我故意接近他,一点儿也不冤枉我。你会信么?”   长明身体微僵,不忍直视时蓝眸子里的破碎,“小姐……”   “算了,你就当我开玩笑好了。要不,我给你讲一个更大的玩笑……”时蓝眼里噙着泪,却抖了抖肩膀,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一直以来,我记得一些事,又好像忘了一些事。我记得的这些事,椎心泣血,刻骨铭心,无时无刻不在催促我去报仇。可我没有什么能耐,想不出多高明的手段。我想啊想啊,想来想去,以为,只要时不时扮作那个人的样子,吊足了他的胃口,有一天再把他狠狠背叛,像他当初伤害那个人一样,把他从高处抛弃,让他跌进深谷,让他尝尽噬心之痛,溃不成军,我也许,就能报仇了……可到现在,我发现,我做的这些,都是徒劳的,他的眼里,从来没有我。就像那么久之前,他的眼里,假装有过她,是一样的……我这一生,蝇营狗苟,苟且偷生,我可能真的很失败吧。”   “小姐,你不要怕。”   长明轻轻拥住战栗不止的时蓝,“你以后要做什么,我都会陪你。”   时蓝把头埋进臂弯,刚才说到哽咽处,费了太多心力,这会儿说不出什么成句成章的话来。   长明假装一副认真思索的样子,“就算失败,我也陪小姐一起,反正我一穷二白,小姐即使豪赌输了,也折腾不了我什么家底。”   时蓝抹了一把泪,微微仰起头,“天帝是不是又让你去北荒打仗啊?”   长明没想到她突然提起这个,明显愣了一瞬,“是。”   时蓝直视着长明,一脸认真,“我想找到那些记忆,也想找到别的复仇的办法。但在这之前,现在,我想跟你一起先去北荒,可以吗?”   时蓝抿紧了唇,咬字清晰,“长明,我也是妖界中的一人。不止你,我也想为妖界,做点什么。”   长明露出纠结的神色,把怀里的时蓝忍不住抱得更紧了些。   时蓝脑子如乱麻,正想着如何去说服长明。   长明叹了口气,认命般的,先开了口,“按天帝的安排,我不仅要去北荒,还要去趟南海。小姐都愿意陪我么?”   “好。我自然都愿意。”   时蓝没有想到长明这么快服了软,眸子瞬间晶亮亮。   可她先前一路跑得太急,情绪起伏过大,一根紧绷的弦这会儿陡然松下,身体倏然有了困意。   时蓝打了个呵欠,眼里起了朦胧。   长明低头,笑了笑,“要不,小姐先到云树上休息会儿吧。若小姐不嫌弃,我抱小姐上去。”   时蓝有些不自在地移开了眼,点了点头,手臂不安得圈得长明的背稍微紧了些,露出幼兽般的孱弱。   “放心,我绝对不会丢下小姐。等小姐醒了,我们再一起离开。”   只一个动作,长明便看懂了她掩盖的神情。   时蓝身心疲累,终于放心地阖上了眼睛。   少年抱着少女足尖一点,轻飘飘的,立于云树之上。   少女枕着熟悉的绵软,沉沉睡去,此梦经年。   ……   长明抬手施加结印,脸仍是那副温和的样子,声音相较之前,冷了许多。   “宛音,你出来吧。”   “想不到连我青丘的隐身术,长明也能看破,厉害厉害。若是天帝知道这事,对你的提防之心,怕不是要更重几分。”   宛音眉眼弯弯,看向云树顶上那抹薄红,笑得风流而狡黠,“我可是被父君扣了好些年,没出来活动筋骨,头上都要发霉长蘑菇,简直无聊死了。小时蓝这个没良心的,刚才提起我了没?”   长明不为所动,眸中含了怒意,抬手施印,空气中锃然一声。   宛音的一根肩骨瞬间断裂。   “我答应了你,会带时蓝与你相见。但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为了窥探一己私欲,动用青丘禁术,逼她刚才主动说了心底那些秘密……”   宛音心里一恸,但仍是咬着牙,砸砸嘴,抚了抚自己的断骨之处,假装轻描淡写道:“她心里到底喜欢不喜欢容璟,你难道就毫不在意?我不信,你沉得住气,就一点儿也不想知道?我也只是突然想起来这个法子,试了试,看看她到底是不是红玉罢了。我们各取所需,本来谁也碍不着谁……可你这会儿,怎么瞧着突然发起了疯,你这样,跟那容璟到底又有什么区别?”   长明捡起来不知什么时候,从云树上掉落下来的狗尾巴草编的小狗。   不用猜,他也知道它的主人是谁。   长明喉头一涩,“你这样逼她自揭伤疤,并不是她本心想要的,她会难过……”   宛音一怔。   他刚才发疯,就是为这个?   ……   仙界。   锦瑟不安地把袖子里的一节草翻来覆去端详了几遍,想着红玉还在,谨慎起见,又把草重新放回了袖口。   整个人愈发心神不宁,目光黏腻地盯着容璟殿,无头苍蝇一样在外面转来转去。   自时蓝走后便无精打采的火麒麟,刚好出来觅食透风,一眼看到脸色难看的锦瑟。   它认出了她。   也记得,她跟时蓝的关系,至少不算坏。   火麒麟以为她有时蓝消息,呜呜出声,拖着锦瑟裙子一角,热情地往容璟殿里拽。 第68章 陌路 幻音草。   “锦瑟, 是你?”   容璟揉了揉眼睛,看到她的时候,蹙了蹙眉。   眼里有光明了又灭。   他待在殿里,凝着地面微微凹陷的那处, 已经整整一夜没有阖眼。   这会儿眉下眼梢, 隐约泛起一阵薄薄的青。   “师尊……”   锦瑟按捺住心头复杂情绪, 静静看着眼前这个曾经恋慕许久, 现在已然放下的人……   万年不动的有条不紊,难得的染了肉眼可见的憔悴。   他歪在椅子上, 发丝散乱,身上搭着一条跟他气质明显不搭的绿色碎花薄被,手里拿着一个狗尾巴草编的小狗。   桌子上放着几个大小不一的小火球。   锦瑟心被揪了一下, 随后,她猛摇了摇头,想起来此行的来意。   正待开口,容璟却先一步理了仪容,恢复成了平日那般无波无澜的出尘样儿。   他只看了缩在锦瑟身后,尾巴摇得一颤一颤的火麒麟一眼,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锦瑟, 是火麒麟带你来的?”   “是,师尊。”锦瑟先是应了,又反应过来, 想起来仙界传闻, 咬着牙, “听说师尊几天后就要跟殿里那位红玉成亲了,这是真的么?”   容璟没有直接回答,捻起手里的狗尾巴编的小狗, 放在光通进来的地方,瞧了又瞧。   假装不经意地问,“嗯。不过你说殿里那位红玉,似乎意有所指,你是什么意思?”   锦瑟拧眉,看了一眼四周。   容璟会意,抬手施结。   “除了我们两个人,其他人暂时听不到我们说了什么,你不用顾虑。”   锦瑟像是担心自己下一秒就要后悔似的,心一横,“师尊,你不要娶这个红玉好不好。”   容璟当她还是娇纵心性,当即有些索然无味,摇了摇头,感到失望。   锦瑟却顶着发嗡的声音,几乎快要哭了出来,“我怀疑她不是真正的红玉,师尊有没有想过,她可能……可能……”   容璟情绪暗藏,“你继续说,我不会怪你。”   锦瑟咽了口唾沫,“师尊有没有发现,殿里这个红玉,她从来没有哭过。”   容璟眸子浅了几分,“哦?”   “我听说先妖主红玉是个至情至性之人。没道理,她只会笑,不会哭。”锦瑟声音落在闷燥中,声音稍微有些慌乱,稳了稳心神,一鼓作气推测,“都说南海鲛族,眼泪一落,便成珍珠。可那位缠了师尊几万年的鲛族公主水染,这些年,可是没有一点儿动静。都说她回南海闭关了,可我去南海查过,南海并没有她的踪迹。我怀疑,殿里这位先妖主红玉,便是她假扮的。”   容璟心里吃惊,从前一直缠着自己的锦瑟不哭不闹,在他跟时蓝的这三世里,凭借自己的能力,挖到了这些。   他不免有些羡慕,她敢爱敢恨,什么都摆在面上,能够尽情宣露的能力。   他还记得,她是那时唯一一个,敢当着仙界众人的面,说她欣赏红玉的女仙。   也因为这个,他对她,比起其他人,多了几分旁待。   落在仙界女仙眼里,只以为锦瑟是仗着天后这层关系。她们想咋舌议论,却也只能闭嘴。   但容璟面上仍是撑起一片冷淡,“锦瑟,我与红玉成亲,不仅是天帝的意思,也是我的心之所向。你若没有证据,猜的这些,与我说说,也就罢了,不要再轻易当着外面的人说,以免被有心之人利用,落了话柄。”   锦瑟来不及思考许多,心下一沉。   一旁的火麒麟踮起爪子,湿漉漉的鼻头来回蹭着她的袖子。   火麒麟的这个举动,引起了容璟的注意,容璟皱眉。   锦瑟反手捏了捏袖子里的草,心里一慌,只觉得该是时候快刀斩乱麻了,“师尊,我那时还小,仙妖大战的经过,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能再给我讲一遍吗?”   锦瑟前前后后听到了很多容璟与先妖主红玉的故事版本。   但不知为何,她最信的,还是她拿钱从南星仙尊那儿换来的这个——   容璟与红玉误打误撞,相识于妖界边界。   随着日子过去,容璟从红玉身后需要保护的小弟,摇身一变,成为了要娶红玉的那个人。   成亲的前些日子,容璟为了取火灵芝,打开神界结界,却不小心伤及心脉,落得只剩了不到半条命。   红玉为了救他,以一己妖力对抗容璟体内没有消化的上古雄浑神力。   成亲的那一天,是红玉妖力最薄之日。   不止如此。   那一天,刚好也是仙界准备借着两界大喜的由头,找妖界的长老,重新商议招安的日子。   容璟了解红玉的性格,担心红玉不会同意,也不愿仙界与红玉两败俱伤,提前将红玉骗了出来,安置在别处。   但青丘宛音不知如何,知道了仙界的打算,偷偷告诉了红玉。   红玉周身血气直冲脑门,胸肺直裂欲炸,一跃赶赴妖界。   许是先前救容璟,损耗过大。   又或者,仙界说得对,她是妖。   是妖,骨子里的妖性便始终难驯。   出现在众人眼里的红玉,即便整颗心猛然下坠,面色依旧艳若桃李,美得诡异而破碎。   让人见之,心一同跟着簌簌凋零。   此刻,他们眼里的她,亦是如同来自炼狱的嗜血修罗。   漫漫红裙延伸为十丈血气,铺天盖地砸下。   ……溃烂之时,天地无光。   只见遮眼闭目的血帘。   红玉背身合眼,筋脉绽起,极为轻蔑地冷笑了一声。   出招迅即冷厉。   面颊阴沉,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一点儿也听不进容璟任何劝阻的话。   她浑身颤栗,声音却如冰坠寒潭,一声爆喝,召唤所有妖众,先一步挑起战端……   杀向刚刚来访,没有来得及反应,毫无备战之心,揣着手彬彬有礼的仙界众人。   一刹那,金铎轰鸣,红火滔天。   容璟看红玉杀得眼红,不少无辜仙官惨死于妖火之中。   心里又急又痛。   终于,在红玉剑指向问讯赶来的天帝时,容璟闭了眼睛,咬着牙,做了最后的决定。   剑气震荡,疾转向红玉光洁如腻的脖颈。   尽管,他从来没有想过,他真能打赢她。   但那一次,事实上,确实成了红玉人生里唯一一次败仗。   剑气排浪,如无数箭矢,将立于半空中的红玉整个射穿。   一道惊艳的红,划过容璟眼里最后的伤楚。   红玉不闪不避,像是无处着落的红色蝴蝶,轻飘飘地被风扯远。   容璟双眼变得空洞。   第一时间,竟是没有把她接住。   后来,她亦是燃烬本源之力,妖火烧了足足三天三夜,才得以庇佑下妖界孱弱小妖。   世间,从此少了红玉。   大家提起红玉,会说先妖主红玉。   妖界,也不再是妖界。   自那场仙妖大战后,容璟成为了世无其二的战神,世间没有任何人的修为能与他分庭抗礼。   同时,他似乎丧失了一部分记忆。   他刚醒来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他心已经碎了。   他心碎,便会死。   但容璟最后却活了下来,而且活得越来越好。   他时不时会往南海跑。   听人说,南海鲛族公主想办法保留了红玉的一魂,以半族之命,重铸供养着红玉的肉/身。   所有人便在猜,容璟还在等红玉醒来。   但他转头却收起了徒弟,十个八个不嫌多,最后,还娶了自己最小的徒弟……   同样来自妖界,除了容貌,瞧着一无是处的时蓝。   ……   锦瑟把这些串到了一处,心绪万千。   她从思绪里拎回神,不再犹豫,取出袖子里那半截断草。   秉着呼吸,“师尊你看,这个,是不是传说中的上古神草幻音草啊?”   容璟神色陡变,脑海嗡地炸开,心痛得一阵抽搐。   他抿紧唇,不确定地反问。   “幻音草?”   传说中早已消失的上古神草幻音草,能给神仙制造幻境,迷惑神仙的感官。   让他们看到自己愿意让他们看到的一切假象。   锦瑟点了点头,“我在典籍上看到过幻音草,觉得瞧着长得有些像。这截断叶,是我在南海附近捡到的。师尊你看,它的边缘,好像还染了些南海鲛族珍珠粉的粉沫子。”   锦瑟声音放缓,态度更加笃定,“师尊说没有证据,不能乱诬陷别人。那这个,师尊觉得是否蹊跷,又算得上证据吗?”   容璟陷在思绪里,久久回不过神。   他猜得到一些来龙去脉,也知道殿里的红玉,是水染所扮。   但这些年,他一直有些事情,不能完全明白。   关键的那些点,他始终没有找到。   锦瑟的话,犹如雷霆霹雳,彻底点醒了他。   ……   时蓝醒来的时候,时间已经过了半日。   她摸了摸肚子,感觉饥肠辘辘。   随手给自己用山花簪挽了一个发髻,从树上一跃。   长明像是早知道她的动作,提前准备好了,在她跃下的同时,稳稳将她接住。   时蓝发现,长明不仅给她备了喜欢的果子,还有糖葫芦跟大梦醉。   正准备对长明说感激的话,回头却发现,宛音正顶着那张明艳生光的脸。   看着她,一副一眼万年的神情。 第69章 预言 坦白局。   “宛音公主?”   时蓝眼睛瞪大, 掩饰不住吃惊。   毕竟,云树在长明的结界。   除了她跟长明,从来没有第三人来过。   仙兵不曾发现这里。   容璟当初来妖界,也没有察觉到蹊跷。   宛音正准备插科打诨, 赶紧揭过去。   长明及时递了一个眼色, 眼中澄澈, 神情无比认真……   就差把“你不要骗时蓝”的话直接挂在嘴边。   没有威胁。   却比容璟明晃晃的威胁, 更有震慑之力。   “小时蓝,这里是我求他带我来的。”   人长脸, 树长皮。   但宛音偏偏是个脸皮厚的。   宛音扯了嘴角,略过尴尬,眼中笑意仍然醉人, “我刚刚没有经过你的同意,对你动用了青丘禁术,套了你一些话,对不住啊。”   时蓝扶着昏沉的头,再也笑不出来了。   套话?   有什么在时蓝脑海中轰然破碎了。   长明对着宛音无语奈何地摇头,又看向时蓝,出声解释, “小姐,宛音公主始终对她大婚之前收到的那封信耿耿于怀……”   时蓝如梦初醒,了然, “宛音公主, 你还是想确认我的身份么?”   一阵风吹过, 宛音头上簪子的山花微微摇曳。   时蓝望着山花簪,发着愣,心里浮现一阵经年的恍惚。   事已至此。   她点了点头, “那封信,的确是我写的。但我跟仙界的事,希望宛音公主不要插手。这也是我当时写信的初衷……”   宛音迟疑了一瞬,马上坚定了自己的猜测,“你真的是?”   宛音收起了脸上之前挂着的浮皮潦草的笑,语调几乎破碎。   她算是变相承认了她是红玉?   长明见时蓝脸上露出难受,不愿再多说的样子。   他轻轻握着她的指腹,落了柔软。   想教她更放松一些。   有意把话题引了过去。   “小姐,宛音公主这些年被她父君扣在青丘,没法来找你。但她想办法调查了不少,这些,或许对你有用。你想跟她再多聊聊么?”   眼前的长明依然如月光般朦胧清绝,望着她的时候,眼里簇起温柔星光。   时蓝回神。   她刚才就差没把真实身份直接念出来。   以长明的聪明,应该早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   可他没有任何惊讶。   对待她,与之前的态度相比,也并无二致。   时蓝心头一动,莫名有些想哭。   她点了点头,转向宛音,“我跟你聊聊。”   宛音心里有些高兴,又有些难过,等他理清楚了,小心翼翼问:“你……不愿意,像以前一样叫我吗?”   像是早已料到他会这么问。   时蓝摇了摇头,皱着眉,很快答道:“我是那个人,可也不是那个人了。我也是这次回来后,才又想起来很多的事。无论如何,我现在还没有资格,被叫成那个名字。”   宛音想了下眼下妖界的处境,眼神一黯,便不再勉强她。   “小姐,我去给你做糖醋排骨,一会儿再来找你们。”   “好。”   长明离开,给时蓝留下更多自由与空间。   宛音心跳慌乱不止,声音跟着激动起来,“红……小时蓝,对不起,我没有一开始就认出你,现在都还在用禁术套你的话。仙妖大战……”   “都过去了。”时蓝云淡风轻笑了一声,没有接他之前的话,“宛音公主,动用上古禁术,你的身体会不会受到太大损伤啊?”   宛音怔住,鼻子一酸。   想不到经历了这么多的事,她还是跟以前一样,无论外在看起来如何……   底子里始终存了一丝柔软。   不再掩饰,宛音痛痛快快咳了几声,眼里有光闪烁,“让你笑话了。我无论困在青丘修炼多久,怕也只能这个德行。这禁术,我只学了一层皮毛,刚刚试你,已经用去了我半条命,回去少不了神丹灵药灌个十天半个月……”   时蓝哑然,“我其实早该告诉你,你就不用这样了。但我一直担心……”   宛音轻哼一声,忍不住咬牙,“担心容璟那个白眼狼知道了,会害我害你是不是?他也不想想,自己怎么从鬼门关回来,自己多出来的修为又是从哪儿捡到的。他怕是至今都不知道,你原来给他喂了多少次心头血。”   时蓝淡淡道:“我现在修为几乎微末,不同往日,护不住任何人。”   宛音一愣。   想到数万年前那个因修为鼎盛而睥睨天地的名字,起了酸心。   时蓝继续道:“所以,我只能试试这些歪门邪道的路子……我之前以为他,多多少少还对那个人有几分在意……但现在看来,是我想多了。我会再想想别的法子。”   “白眼狼这个人,只会在意捞自己名声。殿里那个假红玉的身份,你知道么?”   宛音叹了一口气,附在时蓝耳边,把自己查到的事一一道来。   果然是水染。   时蓝听着,委实有些不解,她既然都有法子长久占着自己的肉/身,怎么还会欺骗那些鬼邪,为了收集执念,做尽不人道的事。   实际上,鬼邪若一直按水染的意思照做,不仅不能与所愿之人长相厮守,反而会让两个人最终魂飞魄散,永远相隔……   没有任何入往生的可能。   其实,水染明明知道,人的执念也好,鬼邪的执念也罢,对占据她的肉/身,并没有任何益处。   反而露出马脚,让其他人识到破绽。   思来想去,时蓝理了理——   对水染来说,也只能图一个心理安慰罢了。   宛音感慨,“就没见过这么极端自私又不要脸的,她跟容璟倒是绝配。”   水染是个什么样的人,数万年前,时蓝就已经想通了。   因此,她怎么折腾,她恶心,是一回事。   但时蓝也不会因此逞口舌之快。   她早明白,口舌之快没有用。   以后,她总会让她,把该还的东西一一还回来。   时蓝听了一会儿,走了神,不知不觉,对着长明离开的方向,枕着下巴,发着呆。   宛音瞧见了,心头有些酸,有些警醒,“时蓝,你知道长明是什么人吗?我怎么看都觉得,他不会只是一个普通的树妖。你对他的身份,难道从未起疑过?你喜欢吃糖醋排骨,不爱吃菜,把吃饭看得一等一的重要……你睡觉的时候,他给你备下的这些东西,无一不是你喜欢的。他对你的事,知道得比我还清楚。妖界从来没听说过有这般瞩目的一个人,他又是打哪儿横空现出来的?我担心,他跟容璟他们是一伙的,早迟会对你不利。小时蓝啊,你不该,相信除了我以外的人……要不要,我再用禁术试试他,撬开他的话口子?”   时蓝鼻子一皱,斩钉截铁摇头,“他是谁,我不在意。长明不会伤害我,我相信他。”   宛音见时蓝维护长明的时候,眼里有了破天荒的凛凛杀意。   这一点,她怕是连自己都不清楚。   宛音内心明白过来,一下变得颓然。   也是,他早失去了让她完全信任自己的资格。   他怎么能够大言不惭,让她不要相信别人,只相信自己呢?   ……   长明端着裹着一层晶亮的汁儿的糖醋排骨,笑着端了上来。   时蓝见宛音神色别扭古怪,心里因为他之前的话,也赌着气,并不招呼他。   上前一步,挡住长明看宛音的视线。   时蓝吞吞吐吐,“长明,糖醋排骨我们两个吃,宛音不爱吃这个。明天就要去北荒了,我不想走之前去见芷兰小武,我怕他们担心我。等我们成功回来,你再陪我一起去见他们,好么?”   长明只一眼,便从时蓝涨红的脸上明白了大致。   忍住没有揭穿。   长明微微抬起头。   云树树叶如铃,正发出温柔细响。   长明也笑了,“好。”   ……   仙界。   曜风与红玉正在一处僻静地商议。   曜风有些急了,“我之前为你做了这么多事,为了栽赃时蓝,还被容璟仙尊除了名。眼下,你是如愿以偿,马上都要与容璟仙尊成亲了。可你答应我,让宛音公主嫁给我的事,怎么八字还没有一撇?”   “你这话怎么说的?三生石上刻着我跟他的名字,我跟容璟,本来就是命定的姻缘。什么叫你帮不帮的?真的红玉也好,那什么时蓝也罢,不过是他人生中寥寥过客罢了。”红玉嗔怪,轻挑地用手拂过曜风的下巴,“你跟青丘宛音的事,有什么好急的?等我嫁给容璟,自然会帮你吹吹枕边风。不过,她除了一副皮囊,审美如此不济,不知道有什么好的,让你念念不忘这么久……”   “你不会懂。”   曜风眸子变得狠厉,完全不怜香惜玉,重重地推开红玉的手。   “算了。”红玉撇了撇嘴,并没有放在心上,“你再帮我做一件事,我就帮你。”   红玉附到曜风耳边,嘴角勾笑。   ……   曜风去见容璟。   容璟皱眉,“天帝莫非真的信了天柬阁说的预言?”   曜风木然点头。   “如今,你要想办法,把预言内容与时蓝撇开。”容璟顿了顿,脸色陡然变得灰白,“想办法,引到另外一个妖身上去。” 第70章 斩断 失复得。   时蓝与长明准备动身去往北荒。   宛音也想好了, 他要再去替时蓝多查证一些事。   包括,当年全部的真相。   分别之际,宛音美目一转,临时想起一事, 拉住时蓝的手。   “小时蓝, 当年你落了一对簪子放我这儿。那天, 又出了那么多大的事, 我始终没有机会还给你。我想了想,东西我还是交还给你。你的东西, 还是得由你来处置。”   时蓝低眉点头,没有反应过来宛音说的是什么,第一反应留意到了宛音染了凤仙花汁水的指甲。   “师父,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记得这个法子。”   时蓝有些哑然。   她还记得,除了凡间,只有妖界的女子才喜欢用凤仙花的汁水染指甲。   那个时候,还是红玉的她偶尔捉弄宛音跟容璟,但只有宛音十分配合,会喜滋滋地涂上。   至于容璟, 不出意外,对她给他涂凤仙花汁水的提议似乎嗤之以鼻。   等回头,容璟看到了她给宛音涂上的凤仙花汁水, 脸狠狠地黑了一黑。   容璟有强迫症, 素日本就看不惯宛音把什么金器珍宝都往头上堆的毫无品味做派。   当时, 时蓝猜测,这下,容璟估计把指甲涂凤仙花汁水这事一并归为无品味类……   更加嗤之以鼻了。   时蓝叹了一气, 想起来与容璟去妖界,容璟主动要求涂凤仙花汁水的那个朦胧夜晚,心生感慨。   数万年过去,连容璟也因为无聊转了性。   ……   宛音听到时蓝对他“师父”的称呼,心跳似乎漏了一拍,身体不自觉为之一震。   眼前的时蓝,有几分沉湎于回忆的柔和之色。   他拎回了神。   他知道,这样的称呼只会是不经意脱口而出的“意外”。   “嗯,就是可惜,还是没有你涂得好涂得均匀。”宛音收起脸上摆惯了的促狭之色,低头兀自翻找东西,掩饰即将夺眶而出的晶莹。   啪地一声,袖子里滚落出来一颗硕大的南海夜明珠。   时蓝愣了,“这不是你生辰的时候,曜风仙官送你的那个么?”   宛音额角黑线,颇为不屑,蹲下来捡起夜明珠,无奈地抱怨,“拿错了。这东西碍事,老是自己跑出来。等等我,我再找找……”   不多时,宛音又掏出一对喜字簪子,朝时蓝身前递近半寸。   看到簪子的时候,时蓝的心里像烫了一个洞似的。   长明不忍,轻轻摸了摸时蓝的头。   被钉在原处的时蓝这才缓过神来,把一对簪子收下。   “解铃还须系铃人。宛音公主,谢谢你。”   ……   仙界。   容璟看着探身一个劲儿朝外望的火麒麟麟,朝它勾了勾手。   笑意明显凉了一截。   “你说你啊,她在的时候你巴巴跟着殿里那个,不理她。她一走,你又摆出这副骨头轻贱的样子,她看又看不到。”   火麒麟似乎听懂了,转过头来,与容璟目光对上,口中呜呜出声,露出伤愤委屈的神色。   容璟无奈,“天柬阁传出流言,这件事还没解决。她现在不在仙界,反而是最好的选择。听锦瑟说,和离前,她便做好了决定,回来后跟长明一起充仙军,替仙界出征……”   火麒麟听得恍惚,爪子可劲儿地在地上挠。   容璟转了话锋,不自在地咳了一声,声音放柔,“但明日是她生辰。你若实在想她,便提着金缕云笼,把她的文鸟带上还她。我可以,陪你走这一遭。”   火麒麟略略诧异,我虽然想她,但也没有这么急着要去见她啊?   火麒麟低下了头,算了,还是不要多事好了。   司命立在门外。   容璟传他进来。   从司命这儿,三世的遭遇不出所料,依然一无所获。   容璟想不明白,“你说,三世的记忆无论如何都找不回来。你只能推出,我跟她不仅是和离,三世,她都是因我而死?”   司命记得天帝的嘱托,两边都不想得罪,但也不想耗在容璟殿过多时日。   他拭去额头冷汗,掐头去尾,拣能说的回复,“容璟仙尊,三世因果如何,不都已经过去了?过几日,不是你跟红玉姑娘大喜的日子么?眼下,天帝有意把时蓝仙子指婚给长明将军,他们两个这会儿正在北荒交界,少不了又要培养一通感情。”   没有预料中劈天盖地的讥讽,司命慢慢壮了胆子,抬起头,“成了两段姻缘,不是挺好的事?强扭的瓜始终不甜,容璟仙尊,莫要再执着了。”   容璟沉默。   过了半晌,司命才听到容璟无波无澜的声音。   “司命误会了。像她那样还没和离,心里便向着别人的人,在我看来,脏得很,我不会要……断也不会与她生出纠葛。可她从前落了东西在我这儿,红玉瞧着始终也心烦,为了红玉,我也得把东西还回去,断得干净。”   司命这才舒了一口气。   ……   北荒边界。   时蓝看着澄澈无人的空地,禁不住感叹,“这个地方空气这么好,又没有人,不熏肉真是可惜了。”   长明皱了皱眉。   难道,时蓝完全看不到他所见的浓重瘴气么?   长明拿出一吊切好的熏肉薄片,含笑,“小姐,熏肉我刚好备着,大梦醉也带了一壶。你若喜欢这儿,我们多待两天再进去,也不急。”   时蓝看着眼前凭空冒出的熏肉薄片,震惊了。   “北荒多奇草异珍。小姐想来这儿,是不是也有想找回记忆的关系?”长明镇定地把熏肉往时蓝手上一递,神情端肃了几分,“可北荒凶险,我每次靠近,身体都不适应。等进了北荒,小姐一定要跟我一直在一起。”   时蓝听长明这样说,知道不是开玩笑,郑重其事点了点头。   虽然,她隐隐感到奇怪,靠近北荒,她反而感觉周身灵气前所未有的充盈。   时蓝拍了拍脑袋,她记着,今天是长明的生日。   她掏出一枚漂亮的小火球,叹了一口气,“长明,生日快乐啊。只是可惜,我现在没什么实力,我几万年前做的小火球,可好看了。”   长明迟疑一瞬,笑着接过,“小姐,我一直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时蓝支起了耳朵,“什么?”   “为什么小姐不愿意南星仙尊跟宛音公主插手你的事,却愿意相信我,和我一起呢?”   时蓝脱口而出,“因为,长明是树妖,我们都来自妖界啊。”   “要是,我不是妖呢?”   “嗯?长明,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就算小姐不说,但我也知道小姐所有的事。可我却不知道我自己是谁。”长明眸中盛着润意,温和一笑的时候,就像湖面起了微波。他拿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音调低头絮絮,“我或许,就是为了小姐而生的。”   夜风熏熏。   长明不再纠结,指了指旁边一棵大树,嘴角漾开笑。   “我也有礼物在树上。小姐,也祝你生日快乐。”   时蓝立在树上,心里一阵赞叹惊呼,眼前一片璀璨星河,与树下风光完全不同。   她伸手一摘,一颗星星落在手中,镀了一层朦胧的边儿。   长明是怎么做到的?   她的眼皮,也不忍不住染了滚烫。   “小姐,快闭眼许愿。”   长明温和的声音传来。   时蓝双手合十,虔诚闭上眼睛。   ——我要杀天帝,为妖界,为自己报仇。   ——我要回到妖界,跟长明、芷兰跟小武一直生活在一起。我会开一家酒楼,名字叫摘星阁,让世间人都能尝到大梦醉。   ——我希望妖界重回自由,我回到妖界的时候,总有一提灯笼长明,为我照亮回家的道路。   愿望许完了,时蓝睁开了眼睛。   这才发现树很高,树下的长明模糊成了一枚白粒。   “小姐,你跳下来,我会接住你。”   时蓝点头,不疑有他,张开双臂,正待往下跳。   却兀地听到一声冷如冰窖熟悉的声音。   “到为师怀里,我来接。”   半是命令的口气。   时蓝往下一看,看到了一个模糊的黑点。   不用想,她也能脑补出容璟那副冷着脸吓唬人的神情。   以他的性子,不知来了多久,听了多少话。   雷霆千钧,正待一发。   时蓝撇了撇嘴,没有犹豫,往长明怀里一跃。   想了想,担心容璟迁怒长明,又挪身几步,离开长明的怀抱。   “师尊。”   时蓝脸上挂着疏离又冷淡的笑。   容璟凝着怀里的虚空,好半天没有说话,火麒麟倒吸口冷气,十分有眼色地从他肩头,钻进了怀里。   “我有东西要给你。时蓝,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时蓝朝长明点了点头,长明心领神会,“小姐,夜里冷,我先去那边生些火。”   容璟一瞬不瞬凝着时蓝,“你头上的绢花没有居中对齐。”   “是么?”时蓝轻笑,不在意地把头发一扯,弄得更乱了些,“师尊刚说有东西要给我……”   是个人,也能听出来话里开门见山,不想多费唇舌,马上就要赶人走的架势。   容璟皱了皱眉,口中念诀,时蓝的手里出现金缕云笼。   文鸟在笼子里朝时蓝啾啾叫。   时蓝一愣。 第71章 摊牌 你是谁?   “小文鸟……它怎么还在?”   时蓝弯下半个头, 来回扒拉着金缕云笼。   不再像之前见到容璟一样,明明心里剑拔弩张,面上却刻意摆出疏离冷淡的笑意。   只一脸不可置信,嘴唇微张, 露出莹白牙齿。   这样的反应, 无疑让容璟心里那丝不安退却了些。   他居高临下俯视着时蓝露出来的一段洁白柔顺的脖颈, 薄唇似花, “明明是你把它忘了,你这话说的, 怎么反而像我把它杀了炖了汤?”   时蓝张了张嘴,本能想说点什么。   最后,却没有发出任何音。   算了。   她理了理前因后果, 没有说出假红玉误导过她——   她的文鸟在容璟授意下,被杀了炖汤的事。   计较这些,显然已经没意义了。   她的精力,理应放在最重要的事上。   时蓝脸上又撑起了那副工整淡漠的客气,“师尊特意来,是为了把文鸟送来吗?谢谢师尊。”   声音脆甜如莺。   容璟听了,却只有窝火吃瘪。   怀里的火麒麟感觉到主人的局促, 不安扭动。   容璟的心似被时蓝的话猛然烫了一下。   半晌,才从火麒麟的呜咦里拎回神来。   念在她生辰的份上,他勉强付之一笑, 指了指怀里毛茸茸的脑袋。   “不是我, 是它想来找你。它每天缠着我, 闹得我实在心烦。”   容璟咳了咳,“你走了之后,火麒麟它情绪一直不太稳定。我见你忘了把文鸟带走, 它整日无处泄恨,似乎有对文鸟下手之意,所以我才走了这遭。”   “谢谢师尊啊。”   时蓝再次道谢。   容璟有些不自在地移开目光。   时蓝看了火麒麟毛茸茸脑袋一眼,没有什么把握,心里又有些害怕。   但最后还是尝试着,把颤抖的手轻轻覆在了它的头上。   “我还以为,你早把我忘了。”   火麒麟叹了一气。   时蓝点了点火麒麟的脑袋,接着道:“还记得我以前告诉你的话么?你不能欺负文鸟哦……不然,我就把你送回仙界,永远不会再见你。”   火麒麟无语。   到底谁欺负谁啊?   容璟心里打着小算盘,为了心安理得接近她,眼睛都不带眨地给它泼了脏水,什么都算到它的头上。   它心里委屈。   但它什么也不能说。   只能悲愤地朝空中挥着糯糯的爪子。   “时蓝,你刚刚说送火麒麟回仙界,”容璟拧了拧眉,“不行,你不能回仙界。”   时蓝抬起头,一时没有理解容璟突如其来的端肃。   搁以前,容璟就差没拿绳子绑着她。   又是不准她去这儿,又是不准她去那儿。   更不要说允许她离开仙界。   连那次从容璟他那儿好不容易求来的回妖界的机会……   也以匆匆行,潦草做结。   现在,明明她刚刚只是一句恐吓火麒麟的玩笑话,他却当真放在了心上。   完完全全颠倒过来,不愿意要她回仙界了?   容璟的神情更加冷峻,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道:“至少,最近,你千万不要回仙界。”   最近?   时蓝掐指一算,想起来宛音才告诉她的,容璟过几日就会与那个假红玉成亲。   这才后知后觉。   ……原来如此。   早说嘛,非要拐弯抹角让她猜。   他的这条路,现在是彻底断了。   她现在,可没有一点配合他的心情。   时蓝拍了拍脑袋,露出不好意思歉意的笑,“对不起啊,师尊。是我考虑太不周到了……我早该想到,你跟先妖主红玉马上就要成亲了,要是,我这个时候若是出现在仙界,的确太没有眼力劲儿,也太招人嫌了……师尊你放一万个心,我马上会跟长明一起替仙界出征,短时间内绝对不会踏进仙界一步,绝对不给你添堵。”   容璟被时蓝的“善解人意”狠狠噎着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容璟声音含糊。   “哦?”时蓝明面上虽然问着话,实际上脸上却凉得像一碗冷透了的水。   容璟看出来,时蓝明显并不在意他不让她回仙界的真实原因。   又或许说,和离后,虽然时蓝没有记忆,却隐隐感觉到她被自己伤得很透……   对自己再无信任与好奇可言。   容璟叹了一口气,如往常一样弹了弹时蓝的脑门。   时蓝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木头一般受着,而是往后缩了半步,“师尊,你的三婚之喜,我委实不便参加。但礼不可偏废。有道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徒儿准备好了薄礼,希望师尊与师母笑纳。”   时蓝拿出宛音之前交给自己的那对喜簪,屈膝行礼。   容璟脸上的笑意,又凉了半截。   他目不转睛看着那对喜簪,眼睛感觉被刺戳着了一样。   容璟不想笑了,之前装得太累,这会儿脸一垮,迫近时蓝几步。   他决定彻底摊牌。   容璟恶声恶气拿话刺时蓝,“如此精细的手工,你准备这对喜簪,看来是花费了不少时日。我从前倒不知,你这么散漫的性子,对我和红玉成亲的事,倒是挺放在心上的。”   “好说好说,师尊喜欢就好。”时蓝不卑不亢,看了一眼头顶,“文鸟既然送到了,天色也不早了,听他们说普天之下,师尊唯一受不了的便是北荒的瘴气,我便不留师尊尊贵之躯在这荒境浪费时间了……师尊,你看呢?”   “长明送你的生辰礼物是什么?”   容璟从时蓝往天上望的时候,神色便不对劲起来。   时蓝一愣。   他怎么记得今天是她的生辰?   哦,对了。   应该是因为偷听。   “廉价幻术所造的星辰,至于让你感动成这个样子?”   火麒麟吓得短腿一蹬,落了地。   容璟抿紧嘴唇,表情扭曲,在听到不远处生火的动静后,再也忍不住,一把拉过时蓝,把她拥进怀里。   怀里的人,没有挣扎,却也没有半分温意。   似乎还不能满足,容璟头脑一热,舔舐时蓝的耳垂,香气拂乱,又撬开她的齿关,慌乱而粗暴地亲吻着她。   时蓝猛地咳起来。   手上不忘施加结界,隔绝了长明看向这里的视线。   容璟放开了她。   “这种时候,你没有半分动情,扫人兴致就算了。竟然还记得分神,照顾他的感受。对你来说,我到底算什么?时蓝,你到底有没有心?”   时蓝感觉刚刚口里被容璟渡了一口果子,有酸有甜还有涩。   她一时不明白容璟强喂给她的是什么,唯一能感受到的,是周身灵力短时间充盈许多。   “师尊,你刚刚给我吃的是什么?”   容璟抹了一下嘴角,恶声恶气,“毒药。你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但还有一句,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听过没有?这毒药就是我送你的生辰礼物,怎么,不比那什么虚头巴脑的星星实在?”   时蓝知道,容璟这么说,是已经气到口不择言,破罐子破摔了。   时蓝试探着说:“师尊喂给我的毒药,好像对我的修为很有帮助。”   “你们妖就是蠢,”容璟冷哼了声,“过不了几天,等你七窍流血,就不会像今天这么乐观了。”   时蓝不为所动,向他行了一个谢师礼,“多谢师尊。”   然后站起身,准备谢客离开。   容璟心里有些慌了,“等等?”   时蓝站定。   “我在仙界喝到的大梦醉,其实,不是红玉酿的,而是出自你手,是吧?”   时蓝淡淡道,“这件事,对师尊来说,很重要么?”   “青丘宛音酿的大梦醉胭脂红,你的朋友芷兰酿的大梦醉淡金色。只有你酿的,是澄澈如镜。”   容璟深呼吸了一口气,“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是不是她?”   时蓝笑了,“师尊怎么得了红玉,还整天疑神疑鬼的呢?师尊还记得我们去收女鬼的时候,那个叫云娘的女鬼唱的戏词么?回头皆幻景,对面知是谁……”   繁花散落,一地无因。   “人心,的确是不待风吹而自落的花呢。”时蓝向前福了福,脸上挂着虚无缥缈的笑,“祝师尊与师娘永结万年之好,白首不相疑。”   ……   时蓝说完话,便没有搭理容璟,径直去看长明生的火。   容璟愣了一瞬,很快决定留下长明,抬手施结界,阻挡了时蓝的耳目之力。   容璟问得开门见山,“时蓝她到底是不是红玉?她明明是木属性,不是火属性。可我刚刚给她喂了掺着火灵芝末的果子,她不知道是什么,却说感觉对自己修为很有用。普天之下,火灵芝只对真的红玉有用……”   “我不知道。”长明摇头,沉稳平和,“小姐的问题,应该由小姐自己来回答。”   容璟气笑了,“那我便来问问你的问题,你总不能推了。”   “仙尊请讲。”   “为何你要处心积虑,模仿我的皮囊我的气味?你到底是谁?”   “长明并没有仿效仙尊任何,希望仙尊明鉴。”   容璟心里升起古怪,“那我再换个问题,你靠近北荒,身体会不会难受?尤其,是你的腿?你的心头血,为什么没有颜色?”   长明沉默。   “算了。”容璟咬牙切齿,“北荒之征,你务必替我保护好她。” 第72章 北荒 怀璧罪。   “长明, 你的身份来历,我也可以先不计较。反正,以后,我有的是时间把你查干净, 让时蓝早晚认清你的真实身份, 让她不至于继续受你更多蒙骗。”   容璟恶声恶气, 说得并不流畅。   但语气除了轻慢外, 想到接下来要说的话,兼着不容置疑的肯定, “近日,你与时蓝都不要回仙界……哼,等我把事情处理完了再说。”   诋毁长明的话, 长明完全没有留心。   长明皱眉,抓到关键,脱口而出,“难道,近来仙界准备对小姐有什么不利?”   他在意的,始终只有时蓝的安危。   容璟态度并不配合,鼻子冷哼一声, 轻嗤,“你以为你是谁?仙界的机密要闻,也是你配知道的?你眼下, 不过一个妖界的树妖, 你莫不是以为, 你出了几天风光,便在仙界站稳了脚跟了?你对仙界来说始终是外人,这事上, 你帮不了她什么,你便不要打听了……就算你去打听,也没任何意义……只有我,才能帮她。虽然棘手,但我现在,的确已经想到了帮她的方法。”   长明大抵明白了容璟的意思。   不卑不亢点了点头,“就算仙尊不说,我自然也会保护好小姐。”   “但是,”长明顿了顿,温言反驳,“容璟仙尊,有一件事我希望你能明白。小姐也好,我也好,我们并不像你所说,所谓的,反认他乡为故乡,希望在仙界站稳脚跟什么的……那只是你们眼里的我们,并不是我们真实的想法。虽然仙界大概无人能够理解,对我们来说,热土难离。宁为兰摧玉折,不作萧敷艾绒。就算是眼下千疮百孔的妖界,与仙界相比,我们的感情,从头到尾也都不一样,完全没法相提并论……可若是仙界再信什么无妄的怀璧之罪,再对小姐有任何不利,我不会替仙界再做任何事,不管是北荒,还是南海的烂摊子。我会陪小姐反抗仙界到底。如果可以,我的命,随时可以为了她摘了去……”   容璟气极,一把拎住长明衣领,“反抗仙界?说得倒是轻巧。你当你面前杵着的我是死了么?怎么?你觉得时蓝听不到,便敢露出自己大胆妄为的真面目了。你想做什么我不管,但要是你拉着时蓝跳火坑,我第一个饶不了你。呵,你知不知道你今天说的话,若是让天帝听去了,你会有怎样的下场?还是你笃定,我看在时蓝的面子上,断不敢拿你怎么样?”   “知道。但是,实在不吐不快……而且,容璟仙尊与天帝,你们并不是完全一样的人吧。我不信,你们骨子里都只认权力……”长明呼吸不畅,咳了一声,眼中依然映着澄澈,“我猜,容璟仙尊这段时间也在费劲找寻自己各种记忆吧,与先妖主红玉有关的,与小姐和离的三世有关的……记忆还没回来,直觉总会先醒一些。不是么?”   他怎么知道,自己在意那些记忆?   容璟被长明的话说噎着了,他避而不答,说不清心头的惆怅,慢悠悠抬起眸子,脸上却撑起诡异的笑,“你刚刚说,为了她,你可以随时把命摘了去?她在你心里,当真如此重要?我听说,天帝有意把时蓝指婚给你,你莫不是,当真还准备娶她?”   说到最后一句,声音冷如冰窖。   长明一愣。   想起昨夜他跟时蓝的对话。   “小姐,这是你一定要选择的路么?”   “是。”   长明收回思绪,摇头,“我不会。小姐她,应该也没有打算嫁我。”   容璟松了一口气,这才满意地从长明面上收了视线,目光倏地却被长明袍袖里一处晶亮吸引而去。   容璟一颗心马上又坠了下去。   “怎么,时蓝她还送了你小火球?”   长明答,“嗯,今日也是我的生辰。我跟小姐,恰好同一天生辰。”   “哦。我还有她送我的狗尾草编的小狗。”   “这个么?”长明拿出一只精巧的狗尾巴草编的小狗,“小姐之前就送过我。芷兰跟小武那儿,应该也有。”   不知道是不是从前掩饰得太好。   如此较真抬杠,存心找他不快的长明,容璟还是第一回 见到。   容璟气笑了,露出阴测测的神情,“你们妖界之人,多情似无情,送人礼物,也不知道挑的,果然上不了什么台面。”   长明不置可否,“若论口舌之快,我们定是争不赢容璟仙尊。再吵下去,也无意义。可仙尊封了小姐耳目这么久,刚刚生的火,怕也快熄了。仙尊也知道,小姐她怕冷……”   容璟被长明抓到了短处,如鲠在喉,抬手施诀,失去耳目之力的时蓝周身暖气上涌。   “行,我再问你最后一事,妖界到底有没有什么秘密?数万年前出了红玉那样可不得的人物,现在又横空出了你?”容璟敛了色,“你知道,仙界忌惮的,便是你们这个。若真有秘门,你们交出,我也好名正言顺保护她……若她真被欠了什么,我也会一一替她讨回来。”   “我还以为,容璟仙尊是跟天帝不一样的人。是我之前看错了。”   ……   时蓝揉了揉眼睛,看向蹲在那儿认真生火的长明。   又看了看四周,确认再没有其他人。   “长明,师尊他走了么?”   长明抬起头,含笑,“嗯。小姐,夜里凉,过来烤火,取下暖吧。”   时蓝仍是不能相信容璟那样刁难人的性子,居然这么容易就被打发走了。   “师尊他,刚才有没有为难你?”   “没有,小姐别担心我。”长明拍了拍身边的空地,笑着招呼时蓝坐下,“容璟仙尊他只是拜托我去北荒的时候,顺带留意,那儿有没有可以织补记忆的上古神草。”   “北荒还有这样的草啊?不过说来也奇怪,仙界第一战神居然没法去北荒,啧啧。”时蓝一边吐槽感慨,一边坐下,缓缓抬起头,拿手呵着气,“今晚的星星跟月亮都好漂亮。长明,我知道你送我的星辰并不是幻术,它们都是真实存在的。谢谢你,我很喜欢这份生辰礼物。”   “小姐,是我该谢谢你。”长明也抬起头,“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这么好的月亮与星辰,我是该好好珍惜。”   “怎么突然这么悲观?”时蓝心里吃了一惊。   长明转过来,语气变得认真凝重,“小姐,对不起,我之前瞒了你。我一靠近北荒,身体就会感到极其强烈的不适。之前我去北荒小战几回,已经察觉异常。但今次,我感觉连我的情绪也无法完全自控。”   长明不能理解,他面对拈酸吃醋,阴阳怪气无处发泄的容璟,今日,怎么也完全变了一个样子,失去一贯温和的风度。   他恨。   他恨容璟对时蓝自以为是的拿捏。   更恨他明明伤害过时蓝这么多次,却什么也不记得,仍然理所应当把时蓝当私有物占据的样子。   他不惜口不择言,处处针对容璟。   时蓝心疼,“长明,你哪儿不舒服?要是坚持不了,我们不去北荒了,先改道去南海,或者直接回妖界,成么?”   “没事,还是按原来的计划,先动身去北荒。我的身体没有大碍,等离开了,可以修养一段日子。我担心的,其实不是我的身体。”长明摇了摇头,牙关发颤,“我担心,明天去了北荒,我不能保护好你,更有甚者,我说不定会伤你……”   时蓝愣了不到几秒,为了让长明宽心,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可我要是不去北荒,也没办法拿到我想要的东西。放心,长明,这次,换我,我一定会好好保护你。”   长明点头。   ……   北荒。   时值春日,四周却荒石乱叠,枯木丛生,仿佛这儿曾经历经了什么上古劫难……   只留下一副撼山震岳后的荒凉颓唐。   时蓝立在一个骷髅相的黢黑大石下,认真好奇地打量四周。   长明十分关心时蓝的反应,“小姐,你会不会怕这儿。若是怕,可以牵着我的手。”   时蓝摇头,“这儿虽然荒凉,可至少啊什么都是真的。比起假山假水的仙界,这儿看起来可要舒服多了。你看这骷髅石,是不是还挺威武的?而且,这儿好像有我很熟悉的气息,我虽然一时想不起来是什么,但至少,我并不会觉得害怕。”   “我也是今天才发现,小姐的胆子确实不小。”长明浅笑,“他走之前,给我看了你拿给他的妖界秘门……”   时蓝挠了挠后脑勺,反应过来,讪讪一笑,“师尊非要我给他找妖界秘门,可我思想来想去,妖界哪有什么秘门可言,就只能给他我画的丁老头啦。要说秘门,妖界小妖小的时候,不都听大妖画丁老头,讲丁老头的顺口溜么……”   “嗯,容璟仙尊他……”   长明话还没有说完,四周浊浪排天,登时响若雷鸣。   无数阴沉不甘的声音响起。   “容璟仙尊……”   “容璟仙尊……” 第73章 怨瘴 递刀子。   模糊天光下, 四周一切瞬息万变。   天空炽炽,火舌飘扬,阴风厉厉,鬼哭狼嚎。   时蓝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 “长明, 你有没有听到四周有什么声音?它们……刚刚好像在叫师尊?”   “小姐, 小心。”   一双温柔有力的手把时蓝接回怀里。   接着, 时蓝听到背后的骷髅石一声爆裂,直接碎成齑粉。   齑粉飘向空中。   凌空长了无数双如灯的眼睛, 簌簌流着血泪。   疾雨破空。   ……天空下起了惊心动魄的血雨。   “这怨气,反复不休,袭击仙妖。我暂时, 也没有彻底解决他们的办法……”   长明皱眉,一边给时蓝解释,一边抬手施印。   撑起一道无形光面的巨伞,隔开铺天盖地的血雨。   “小姐,别怕。”   时蓝咬着唇,目光下移。   长明脚步已有虚浮,整个人却为了保护她, 一直勉力支撑。   灵力不断从长明身体蒸腾消散,汇聚成万缕千注,倒灌向天穹。   处于血雨上方的怪瞳, 不断贪婪地蚕食着长明的灵力。   怪瞳得了力量, 又生出了血色唇齿, 桀桀怪哭。   时蓝心急,偷偷往长明身上渡灵力,“长明, 这样耗下去,你就算有再多灵力,也不是办法。”   长明缓缓向巨伞输入连绵不断的灵力,咳了一声,“无妨。他们有怨,多吞噬一些灵力,便会暂时得到安抚,平静下来,不会伤人。小姐,你再坚持会儿。”   时蓝听明白了,望着长明苍白了不少的脸,又是心疼又是气氛,忍不住抱怨道:“难不成之前你每次来,都是这样过来的?太欺负人了,你又不是北荒的什么血包……”   长明避开时蓝的目光,回忆,“这之前,还从来没有听过怨气发出什么声音。小姐刚刚说听他们在叫容璟仙尊,我好像……也听到了。”   时蓝愣了下,“明明师尊才是仙界战神,仙界却把师尊的烂摊子丢给你,撒手什么都不管,简直可气!妖界其他小妖来这儿,也只有受死的份。这样下去,太被动了,我们好好想想,一定有其他办法。”   师尊的烂摊子,对了……   时蓝看着头顶流着血泪的眼睛,心里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她向长明递了一个眼色。   长明眼里映着时蓝微微发颤的影子。   他领会她的意思,迟疑了一瞬,然后点了点头。   时蓝仰脸望天,深呼吸一口气,壮着胆子说出来心头猜想。   “你们到底是什么?你们刚才口里念的,是仙界的容璟仙尊么?莫非你们是……想见容璟仙尊?”   桀桀哭声似被问住,短暂消失了。   时蓝心中一动,松了口气,正以为自己刚刚的问多少起了点作用。   无数眼睛却幻化成了弓弦,弓弦铮铮,裹挟着血气,席卷着火光,凛然缠杀而来。   “不好。”   时蓝反抱着已然吃力的长明,足尖一点,口中下意识默念数万年不曾用过的火灵心诀。   这儿的怨气,属于火属性。   时蓝别无他法,只能选择死马当活马医,拼着最后一丝侥幸试试。   她可不想,什么都还没做,今天就与长明葬身此处。   虽说,如果她死了,化成这儿的怨气,困在这儿,也能吓唬吓唬人。   可要是仙界那些变态,不来这儿,她能有什么辙?   “拜托……”   时蓝的声音,因为紧张,有些发嗡。   少女温热香甜的气息淡淡拂过长明面上。那颗火球隔着衣料,灼着长明的心。   长明愣了只一瞬,反手拥住时蓝。   “小姐,别一个人扛。你有我,我们一起。”   “好。”   长明温柔的声音,落在时蓝耳边,如细腻丝绸抚过心头。   她莫名没那么慌了。   锃地一声。   时蓝视野里突然出现了一个熟悉的小短腿。   小短腿气势如虹,从喉咙发出不爽的吼叫。   血雨登时倒流回天际,火舌也偃旗息鼓。   小短腿懒洋洋地看了时蓝一眼,一脚蹬回时蓝怀里,隔开了时蓝与长明二人。   “火麒麟?”时蓝吃惊地合不拢嘴,“你怎么来了?”   火麒麟再一次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吐出一个金缕云笼,朝着时蓝袖子的方向拱了拱。   时蓝明白过来。   北荒危险,长明用术法,把容璟还回来的小文鸟暂时藏在了时蓝袖子里。   火麒麟这趟,应该是想给小文鸟送笼子过来。   就是不知道,是它自己的意思,还是容璟的意思。   眼下不是东拉西扯的时候。   时蓝理了理,简单给火麒麟解释,“火麒麟,谢谢你刚才救了我们。可这金缕云笼太贵重了,小文鸟用不上,麻烦你把笼子还是带回去。”   火麒麟摇了摇尾巴,表示不那么理解。   时蓝蹲下身,颤抖着手,摸了摸火麒麟的头,“小文鸟虽然只是普通文鸟,不像你一样是上古神兽,拥有无穷力量。但它也跟你一样,渴望自由,不喜欢待在笼子里啊。”   ……   仙界。   南星看着眼前的仙云所映照出来的北荒里的情景。   边拿着鸡蛋敷着肿了的眼睛,边忍不住感慨,“容璟仙尊,你感受不到小蓝的气息,又担心她的安危,才在文鸟身上下了追踪,这事虽然不大道德,侵犯别人隐私,但从你的角度,我可以理解。但你也没必要,把北荒里什么七七八八的事都翻来覆去看吧。我们不能看点儿有用的内容吗?”   尤其长明抱时蓝,时蓝抱长明的细节,他已经来回看了不下十八遍。   这不没事儿找虐吗?   容璟顾左右而言他,“我去不了北荒,天帝也一直不让我去。我对北荒,心里一直存疑。所以,北荒里发生的一切,我们都得谨慎对待,不能放过任何细节……我有预感,他们这次北荒之征,说不定会解开我很多疑惑。”   容璟说着他有条不紊掌控全局的计划。   在南星听来,始终嘴硬闷燥。   他觉得气氛有些尴尬。   视线里刚好有一抹青,他便自然而然地取了桌上一牙青瓜。   咬了一口。   “啧,这瓜这么涩,谁这么缺德,还没熟就强摘下来了?”   “不甜么?”容璟看着画面里时蓝与长明极有默契的一颦一笑,心底说不出的烦闷。   情绪却暗藏。   “我摘的,我倒觉得挺甜的。”   南星知道说错了话,撇了撇嘴。   转过头,看着画面变化,南星惊得掉了下巴,齿缝猛吸着凉气,“之前的怨气怎么止不住了,还有,这会儿还有别的瘴气冒出来?这北荒,到底都藏了些什么鬼东西?容璟仙尊,火麒麟到底它靠不靠谱啊,我担心,连你都去不了,长明也没法完全对付的地儿,小蓝她怕是还没查出你想要的什么东西,小命都要掉在那儿。不行不行,我得去救她。就算她不认我这个朋友,我也不能再丢下她一次了。”   南星风风火火挽起袖子,就要往外面冲。   容璟摇了摇头,抬手将南星定住。   “你都说了,我与长明都应付不了。你去,又能如何?让天帝知道我们现在还都心系着妖界小妖?还是你觉得,你有把握在她心头烙下的印,比我更深一些?”   容璟撑着额头,五内滚烫,却只留下一个阴沉冷淡的轮廓。   “如果她真是那个人,即便真丢了一身修为,灵力稀薄至此,也不会像你想得那般弱。我想,她总有办法逃出困境。”   “如果我想错了,她并不是那个人。她所有自以为隐藏很好的扮猪吃老虎与蓄意接近,都只是我太自负,所产生的错觉……也没有关系。毕竟她来自妖界,我又负了曾身为妖主的红玉。若她在北荒,真遇到什么生命危险的关头,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也一样会救她。至少人间三世,我欠了她。不是么?”   “不过,眼下,我的确更自私期望,她就是我想了几万年的那个人。我知道,她对仙界有恨,她的心围墙高筑。我愿意,等她羽翼丰满之时,亲手递给她一把刀,让她有机会,重新做出选择。”   ……   北荒。   先前的怨气只被火麒麟震慑了一时半刻,又有重新抬头之势。   不止如此,一股新的瘴气破空而出,与怨气紧紧缠斗在一起。   时蓝天灵颤抖,借着瘴气莫名帮他们的空隙,努力回忆刚才发生的种种,试图捋清思绪。   “长明,你刚刚说,以前怨气并没有声音,只会攻击人,是吗?”   “是。”   “这么说,是师尊的名号,激怒了它们。刚好,大家又总说,你的样子跟师尊有几分相似。它们是不是错把你认成了师尊,所以开始一直攻击你,不攻击我?可后来,我跟它们试图谈谈,激化了它们的情绪。我念了火灵口诀,它们就更不对劲了。也就是说……”   激化它们的,不止有容璟,还有自己。   那帮她的瘴气呢?   是也认出来了她?   时蓝冷汗登时下来了。   把天帝的做派前后连起来一想。   “我就是妖主红玉。”   “你们,到底是不是当年仙妖大战来妖界的那些仙官?” 第74章 真相 杀天帝。   时蓝心里快速做了猜想。   这些怨气, 虽说往日里仙界总是保持讳莫如深的态度。   只有近来闹得凶的时候,仙界才派人压一压。   但它们,独独对容璟与她的反应非比寻常。   时蓝紧绷着脸。   她想起来,长明说过, 天帝以北荒有对容璟极为不利的结界为理由, 素日并不允许容璟接近北荒。   她觉得, 对一个六界之内横着走的仙界战神来说……   这套说辞委实单薄滑稽了些。   她才不相信。   可当容璟赶来送火麒麟的时候, 她明显感受到,他似乎的确在忍, 额上起了薄汗,面色不虞。   情绪相比之前更难控制。   可就之前所见,怨气似乎并没有要彻底伤害与容璟长相相似的长明的意思。   只是在被刺激之下, 没有节制,不断耗着他的灵力。   时蓝叹了一口气。   看来,它们并不知道这样下去,再强的灵力也会枯竭。   时蓝反应过来,它们这是有怨恨,却又希望长明永久留在此地。   因此,表现得十分矛盾纠结。   时蓝皱了皱眉。   这一切, 莫名让她想起来数万年前,在妖界所见,拥趸容璟的那批仙官。   ……   时蓝壮着胆子, 问得直接。   怨气嗷了一声, 又一次停止了桀桀怪哭, 敛去火舌与血雨,形成一团黯淡的黑雾,痛苦而无措地四处逃窜……   直到把天撞出来一个洞。   长明与时蓝相视一眼, 十分默契地点了点头,他把时蓝拉到自己身后。   “你们如果有什么话愿意说,我们也愿意听。”   黑雾愣了一下,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想了会儿,最终摇身一变。   变成了一个白色头发的小女孩,满脸岑寂之色。   白发女娃冷着脸,从空中悠悠落了下来,立在时蓝与长明面前。   见着长明的时候,脸上的冷色稍微褪了些,爬上了一些好奇。   白发女娃微微抬眸,努力张开嘴唇,费劲模仿时蓝与长明说话的动作。   与先前的狠厉诡异相比,显得笨拙滑稽了许多。   “你……你是容璟仙尊么?”   长明还没回答。   白发女娃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容璟仙尊,天帝他后来,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我们惨死于仙界,又被压在北荒,剔去一身仙骨,永世没法超生,好恨,真的好恨呐……”   时蓝心中一震。   如果,她的猜测没错,这些怨气也没有说谎,这些怨气,真的就是那批仙官。   她记得,她作为“红玉”,死之前,这些仙官还好生生活着。   他们大概是拥趸容璟的缘故,对她有几分人情,当年并不是站在后面多数主战派的一边。   一心劝妖界招安。   但也无济于事。   他们眼睁睁看着容璟突然拿剑刺向她,眼睁睁看着她燃烧自己的本源之力,妖界烧了整整三天三夜。   可他们现在,一样落到这个地步。   谁也没有资格怜悯谁。   过了数万年,时蓝早明白,怜悯最是无用。   更何况,他们不止杀仙兵,也曾杀过妖。   时蓝心里闷堵,看见怨气化成的白发女娃,就想起一些零零碎碎,不愿记得的过往……   除此之外,见眼前的怨气喜怒无常,时蓝不想长明惹太多麻烦,被怨气伤害。   下定决心,扯了扯他的袖子,“长明……”   阴风骤起。   白发女娃听到时蓝的称呼,面色陡变,一脸不可置信,马上又要动手,“你不是容璟仙尊?可你怎么会有他的味道,你们的本源之力怎么也是一样?”   天空中,之前帮时蓝的那股瘴气慢慢地压在了白发女娃身上,白发女娃暂时动弹不得。   白发女娃似乎习惯了,看了顶上一眼,抱怨,“烦人,就知道护你们主子。”   时蓝心里,莫名漏了半拍。   正待问个究竟。   白发女娃又移开眼,撇了撇嘴,别有深意地看向时蓝,磕磕绊绊地学人说话,“眼前的容璟仙尊就算不是真的,红玉妖主,你总没有假,对吧?你到底是怎么活过来的?这样,红玉妖主,我想跟你做一笔交易。”   白发女娃越看容璟,越心神不定,“还有,年轻人,说说,你到底是谁?为什么顶着容璟仙尊的一层皮,还窃取了他的本源之力?”   时蓝沉吟了会儿,“你误会了,长明是我的朋友,他是树妖,不跟容璟仙尊沾什么亲带什么故……至于,我怎么活过来的,毕竟仙妖有别,你就不用费心关心我了。刚好,我也有事,想问你。你刚刚想让我做什么交易,可以直说。虽然之前招安的交易谈不成,但只要不违背我本心,我们可以谈谈……”   “树妖?”   白发女娃脸上只迷茫不到一瞬,接着裂开成几十张不同的脸,几十张嘴咬牙切齿,寒意遍布,“我们要天帝死。”   时蓝讶然,“为……为何?”   长明看着他们,目光里有浅浅隐忍,“妖主红玉当年死的真相,你们都知道,是不是?天帝为了掩盖真相,为了让那个弥天大谎变得更为合理,所以……”   长明的声音有些发颤,竟是说不下去了。   时蓝猜测,他消耗灵力过多,待在这里,多拖个一时半刻,估计会更加不适。   时蓝想到天帝,拧眉,声音发苦,替他说,“所以,天帝为了要你们不要乱说话,为了以绝后患,把你们偷偷杀了,镇压在了此处?是么?不过,当年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妖主,你只说对了一半。”白发女娃摇了摇头,关节处发出模糊生锈的声音,她失笑,“杀我们的,其实是容璟仙尊。”   “什么?怎么可能?”   时蓝头皮一阵发麻,惊得下巴快掉了。   怎么会这样?   白发女娃盯着长明的脸,试图从他脸上,怀念起另一个人,“这跟你的死,跟当年的真相,都有关。”   “真相?”   感觉到多年迷障,突然即将撕破表面,冲撞而出,一朝明灭。   时蓝激起一身鸡皮疙瘩,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长明悄悄握住她的手,将她心里的紧张与恐惧轻轻托住。   时蓝稳了稳心神,“我猜,容璟他当年突然刺向我,是有原因的,对吧?他看到的,并不是真实发生的,而是天帝想让他看到的真相,是么?”   “妖主果然聪明。”白发女娃敛神,禁不住夸赞了一声。   时蓝无奈又苦涩地摇了摇头,“这么多年了,我也只琢磨出了这个,别的,毫无头绪。可他是仙界仙尊,什么幻术真能困得住他呢?他杀我,我虽然想不通。但不管出于什么缘由,如果只是我跟他之间的恩怨,倒可以另说。但灭妖界这事,我……”   “不!”白发女娃有意抢过话,替容璟掩饰,“妖主知不知道,容璟仙尊当年看到的,是你大肆屠戮仙界,杀光了我们这些人,还把剑刺向天帝。他逼不得已,只有朝你动手……”   时蓝讷讷,“当年我成亲之日,听说仙界借机又来妖界,表面借着招安之事,实际要灭了妖界。我顾不上许多,赶回了妖界,果然见到各路蓄谋已久压境的仙兵,以及一众死状痛苦,早已被仙兵吸食干瘪的妖尸。天帝出面,有意激怒我,不久,我看见了容璟,再后来,我还没来得及对出手,就是他毫无预兆刺穿了我的心脏,我被仙兵射成了靶子……”   时蓝缓缓闭上眼,齿关颤抖不止,“天帝他当时,究竟使的是什么手段?”   长明朝着白发女娃缓缓道:“天帝当时用的是上古神草幻音草,对么?”   白发女娃歪过头,感到意外,“你连幻音草也知道?当年的事,你怎么知道得一清二楚?”   如果天帝用的是据说失传已久的上古神草幻音草,那就不奇怪了。   时蓝冷汗淋漓,倒吸了一口凉气,“因为,在容璟仙尊当时的认知里,你们是被我杀死的。所以,你们只能死,才能说得通。天帝是这样想的,对么?”   白发女娃扬起脸,冷笑,“呵,容璟仙尊本来就比他有资格做天帝。什么情谊,说得倒好听。天帝他明为他的亲兄弟,实则处处妒恨排挤他。你死了后,他几乎心死,好多天没有醒过来。等他好不容易醒了,又神魂错乱一阵子。天帝趁着那时,对他又使了手段,让他以为我们是外敌,亲手把我们杀了,后来又把我们压在这儿。”   时蓝胃里一阵翻腾,长明扶住了她。   “所以,你们的愿望是要我帮你们杀了天帝?”   “是。”   白发女娃踮起脚,附在时蓝耳边,“我有些东西,要送你。用法我只说给你一人听。”   时蓝听了,点了点头。   “还有一件事,我想知道。你们知道这儿的瘴气,是什么吗?它们跟你们不一样,我好像能感觉到一阵熟悉的气息。它们刚刚,好像在帮我。”   “这个啊?”白发女娃抬头看着头顶卖巧装乖,这会儿柔和了不少的瘴气,撇了撇嘴,“它们是当年仙妖大战死去的那些妖,跟我们一起被镇在了这儿。” 第75章 混沌 仙与妖。   这瘴气, 竟然真是当年仙妖大战死去的那些妖?   心里惴惴不安的猜想终于得到了证实,时蓝心跳如擂鼓。   她浑身发冷,愣愣抬起头,眼皮发烫, 眼眶噙满泪水。   瘴气似乎感应到了她的情绪, 歪了歪头, 顿了一瞬, 然后很滑稽地装巧卖乖……   瘴气痴痴呆呆地扭着自己身形,变成了一团儿类似于狗尾巴草还是糖葫芦的模样, 轻轻萦绕时蓝的指尖。   似乎是想安慰她。   时蓝努力扯开一个颤抖的笑容,泪珠却顺着眼眶无声砸落。   瘴气读出来她的心思,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似乎是想告诉她, 它们并不怪她任何,她为它们付出的已经够多了,是它们当年没有足够的能力保护好她,守护好妖界。   长明凝着轻轻扶住时蓝发颤的肩头。   “小姐……”   “长明,我没事。”时蓝深呼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又缓缓睁开,对着怨气化成的白发女娃, “为什么你能化成人形,它们却不能呢?”   怨气化成的白发女娃嘴角下压,用没什么笑意的眼睛扫了瘴气一眼, 阴阳怪气道:“太弱了呗。所以只能一直被镇压在这儿, 连个形儿都没有, 六界内都没这么窝囊的存在。平日里那些妖来了,它们也不消停,想着阻拦我们……你一来, 它们反应就更明显了……不过,它们也不是全无用处?!哼,北荒这个破地方,全靠它们,我心里才平衡了些。”   时蓝喉咙发哑,“你的意思是,因为它们对我的反应,所以你一早猜出来我的身份?”   白发女娃愣了愣,不知道想到什么,不甘心地撇了撇嘴,含糊应道:“算是吧。”   时蓝抚了抚心口,感觉着沉重的跳动。   她收敛了泪意,只那张倾城绝世的脸上仍挂着淡淡泪痕。   她蹲下身,“火麒麟,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火麒麟打了一个呵欠,点了点头。   时蓝又看向长明,“它们无处埋骨,没有别的办法了,我想把我们带的大梦醉洒在此地。”   长明点了点头,“小姐,有火麒麟在,加上你之前的本源之力,它们喝了大梦醉,虽然不会往生,但也不会再受北荒此地的折磨。”   “嗯。”   时蓝眼神坚定,心口默念,身上的红裙瞬间变成了一身槁素的丧服。   她从长明手上接过大梦醉,注入自己的灵力,用心凝神地一点点倾注在土地上,再把手上托着的一团儿瘴气轻轻放在了地。   做完了这些,火麒麟开始伸展小短腿,步疾有序地踩出来一个上古阵法。   包裹住地上的瘴气。   一直在旁观看,一言不发的白发女娃揉了揉眼睛,莫名感觉心口有些发酸,“它们都不能帮你什么了,就是些困在北荒的烂无用,难为你费这么大功夫,还为它们想得那么周到……”   时蓝摇了摇头,站直了身,虽然不至于精神奕奕,但与初时知道真相后的颓唐虚弱,已完全判若两人。   “我从来不觉得它们弱。不管是之前,还是以后……我能为它们做的本来就不多,我不是它们的主人。在我心里,它们一直都是我的亲人,朋友。”   白发女娃吃了瘪,生硬地转开脸去,移开目光,“我才不稀罕它们喝这劳什子的酒呢?!你做什么,我们不管。但,我要你替我们报仇的事,你可千万别忘了……北荒这个地方虽然浑浊不堪,但隐隐留下了些上古混沌之力,还有些上古神草。我给你的东西,你记得收好,时间不多了,一会儿进入混沌之境,你们两个只能分开,记住了吗?”   长明皱了皱眉,有些不确定道:“你刚刚说时间不多了,是什么意思?”   白发女娃摆摆手,装作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脸却涨得通红,“长得倒是有几分像容璟仙尊,人怎么这么唠叨管闲事?你只要记住,你想知道你是谁,她想找回自己丢失的记忆,就只有混沌之境能帮你们。”   时蓝张口,还想问点什么,白发女娃表现得更不耐烦了,“管它是火麒麟还是狗,混沌之境它可进不去,别怪我没叮嘱你们。混沌之境你们只能分开单独进,要是混沌之境坍塌了,你们可就出不来,永久被困在北荒了。”   时蓝眨了眨眼,“我们要是真的永远被困在这儿,你们的仇怎么办?”   感觉喉头被堵住,白发女娃咬牙切齿,“行了,我刚才都是骗你们的。你们出得来,我只是怕你们情绪激动,在混沌之境里耗了太多时间。你们快走吧。”   眼前,两道白光开启,混沌之下,又见清明。   时蓝嗯了一声,与长明对视一眼,分别走在一左一右两道白光的面前。   时蓝感知到内里蓬勃之气,有些不明白,“为什么混沌之境,不仅有仙气,还有妖气?”   白发女娃低头盯着地上吃饱喝足的瘴气,悻悻道:“因为上古混沌之力,本来就不止有仙,也有妖啊……呵,要是不来北荒,我们确实也没机会知道这秘密……上古神力,本就不独属于仙界。神界的结界也是,不仅能造福仙界,也能造福妖界。天帝老儿怕就是担心有朝一日等打开这个结界,同时也把你们妖界养得更壮大,所以才逼着我们当初火急火燎,一定要攻下你们妖界。”白发女娃说着说着,忍不住啐了一口,“哪有什么所谓的值千金者值千金,应饿死者应饿死?!世人啊,都被那个不要脸的天帝老儿骗了……”   时蓝、长明闻言,皆是一怔。   眼前的白光更加强烈,时蓝感觉自己被吸入白光里。   “去吧。找到你们想要的东西,替我们复仇。”   耳边风声呼啸而过,白发女娃的声音,渐渐变得模糊不清。   ……   仙界。   容璟自我厌恶地瘫坐在地,双目空洞,齿关颤抖,“怎么会……怎么会是这样?”   “小蓝居然真的是红玉?她们两个,怎么会是一个人,明明两个人性格完全不一样,”南星揉了揉肿得老高的眼泡儿,明显也没回过神来,但也忍不住连连咒骂,“这些事,难不成都是真的?天帝当年真的做了这些?我呸!”   南星低下头,感觉嘴里泛起一股苦味,“容璟仙尊,当年,你拿我娘的事威胁我,不让我告诉红玉,仙界准备在你们大婚之日,去妖界招安……我早应该想到,怎么会是招安,招安怎么会招成那样?!天帝连你都骗,我又有什么颜面再见红玉?不过,不过……”   容璟声音无比苦涩,“不过什么?”   南星皱眉,感到疑惑,“红玉她当年,明明轻轻松松就能解决我们仙界所有人,她不应该不是你的对手啊?难道,还有人动了什么手脚?”   容璟声音冷如冰窖,“你怀疑谁?”   南星啐了一口,“马上要跟你成亲那位假红玉。”   容璟嗯了一声,胃里一阵翻腾。   南星不再多说,注意力被眼前的画面吸引。   “怎么长明的混沌之境,还是一片空白,我们什么都看不清啊?”   “诶,小蓝她这一世……青、青楼,你是王……王爷?司命写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   北荒。   凝着面前两道什么都看不清的光团儿,又看了看围着火麒麟在地上玩儿的瘴气,白发女娃拍了拍身上的灰,找了一块干净的帕子垫着,坐在了地上。   “诶,你别说,我还真有点羡慕你。虽然我们仙妖有别,立场不同,又不对付了这么些年……可,你的主人进得来不说,对你也挺上心的。我们容璟仙尊他,被天帝老儿一通算计,我们怕是永远都没办法再见他一面了。”   瘴气愣了愣。   火麒麟摇摇尾巴,呜呜出声。   白发女娃叹了一口气,逐渐变得透明,“帮他们打开了这混沌之境,我差不多也快彻底消失了,以后还不如你,你虽然是一团气,没有嘴巴,也不会说话。但,你心里肯定很得意,是吧?”   “我从前看不起你,觉得你弱,死了后也没有怨气,成为最无用的瘴气,帮不了你们主人什么忙?我一直想不通,你们被仙界算计,怎么死了,还生不出怨气?但是啊,刚刚你们妖主红玉的话,好像让我有点想明白了这事……她说,她不是你们的主人,她一直把你们当朋友,当家人……你们是不是早就知道,她会用另一种身份活下来?所以,你们不想增加她的负担?”   “别说,那个叫长明的,长得还真挺像容璟仙尊,他去混沌前,不知脑门发什么癫,还鬼使神差伸手想摸我的头。你们当时也看见了?不过我躲开了。他又不是容璟仙尊,我才不会要他摸我的头,这也不合适,你说,是吧?”   “说了这么久,都没人回我,我倒是有点想他们两个了。算了,我太累,坚持不住了。”   白发女娃闭上了眼,化成了一缕白光,随后消逝于天地间。 第76章 所见 三世恨。   混沌之境内。   时蓝揉了揉眼睛, 看不见任何。   满眼光障汇聚成一束,她的脚步开始虚浮,意识也逐渐混沌。   “不行。仙界锁了记忆,可长明说得对, 我们是妖。是妖, 就不应该被仙力所束缚。既然都进入到混沌之境了, 那些记忆, 我一定能找回……”   时蓝咬了咬牙,为了避免自己陷入困境, 取下发簪,手上试着划了一道口子。   光束见了时蓝的血,陡然收缩, 变成蛇身一般的一柄软剑,慢慢缠上时蓝的身体。   时蓝之前的窒息感却慢慢消失了。   有用?   眼前的画面一点点呈现。   回忆如潮水,铺天盖地的酸涩同样席卷而来,一点点吞噬了时蓝所有的观感。   第一世。   醉梦阁,临渊阁最为繁华的青楼。   亡国公主,一路蛰伏,成为醉梦阁里唱曲的女子。   而他, 则是临渊国的贵女春闺梦里最尊贵的王爷。   她利用他,一步步按她多年计划所想。   而他为了让她顺服,打压她, 也处处利用她。   只是, 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何, 打压利用她的同时,不知不觉,心里渐渐生了晦涩难明的爱意与占有欲。   可事实却是, 无论他怎么做,她从来不曾真的顺从他。   那件贵重无比的白色貂皮,她根本不放眼里。   她骨子里,只肯为一人折腰服软。   ——长明。   后来,长明为了她,刺杀了临渊国的皇帝。   登帝的容璟,娶了神思混沌的她作他的皇后。   时蓝也不是没有清醒的时候。   有一日,她摆出了一道夫妻肺片,一盘老婆饼。   神情恬淡。   容璟登帝,公务繁忙,仍是坚持每日来看她。   这天,也是一样。   她指着眼前的菜,“夫妻肺片里没有夫妻,老婆饼里也没有老婆。”   长明去了,仇人被杀,她没有理由再留在此处……   她想与容璟和离。   自成亲后,容璟第一次生了恼怒,拂袖而去,斥她——   皇后怕是在做梦!   ……   再后来,强军压境,容璟冷笑一声,拎起时蓝直上城墙。   在她脸上狠狠甩下和离书。   他对她失望。   他以为,时蓝因爱生恨,因为长明的离去,彻底恨透了自己,恨透了临渊。   通敌叛国,招来了这些敌军。   但她始终目光不避。   她说她没有通敌叛国,可他不信。   她告诉了他完完整整的真相。   一个为了打探消息化身为乞丐的王爷,和一个路过把所有食物都给了乞丐的公主的故事。   “容璟,我从未爱过你。生生世世,我也都不想再见到你。”   风声呼啸。   她听到,她的声音落在风里,虽破碎颤抖,却异常坚定。   不待容璟反应,她耗尽了所有力气,立在城墙之上,纵身一跃。   一道惊艳的红,划过他眼里最后的伤楚。   城墙之下,大军认出来她是临渊国皇后,兴奋地拉弓挽箭。   时蓝像一只无处着落的红色蝴蝶,被无数箭矢射穿。   ……   第二世。   长蓝寨。   席地灿烂下,整天晒太阳的她暖洋洋的,像一只山野滋养长大,极有灵气的小兽,被阳光镀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儿。   世人并不知道,威震天下的长蓝寨寨主时蓝,其实真没什么上进心。   除了守护长蓝寨,更多的时间,她不是在晒太阳,就是在编狗尾草做的小狗,姿势帅气,假装不经意地讨——   从路上救回来的姑娘一二欢心。   她唯一的缺点便是人有点儿傲气。但也是因为,她的武功天下第一,又爽快坦荡。   除此之外,她的身上,其实真没别的什么毛病。   世人不知,她长得也很美很美,比画像上的仙子好看地多。   可惜,大多数人从来没有见过她,却不妨碍他们有头有脚绘声绘色地传着她的故事。   说她生得丑陋,报复心强,杀人不眨眼睛,喝血不咽口水,是一个随便一张血口,就能活吞一个人的夜叉魔头。   朝廷的敏感态度更甚,认定时蓝平日躲在寨里招兵买马,拥兵自重,没有教化,不懂规矩,草莽无状……   说不定哪天就举旗反了天。   朝廷决定先发制人。   次次派兵围剿,却因为长蓝寨地处偏僻,又笼罩在魔雾中,朝廷的兵都有去无回。   ——虽然,没有人相信,传的有鼻子有眼的魔雾,其实只是底下的村子里熏肉熏多了所导致。   没有人能勘破自外进寨的秘密。   朝廷恨得牙痒痒,煽风拱火,让江湖武林人人尽知,长蓝寨拥有武功秘籍。   得知,可大成,取代她武功天下第一的地位。   至于身为世家子弟的容璟,既想着建功立业,又想为朝廷分忧解难。   他虽然不理解一个不该有同情心的女魔头到底在想什么,但还是做了决定,刺伤自己,以身为饲,躺在路边。   却被一路吊儿郎当的时蓝一眼看穿。   她笑得狡黠,做了判语。   “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他醒了,发现自己不在长蓝寨,感到失望。   却经府兵提醒,发现了女魔头时蓝留给他的伤药与纸条。   众星捧月惯了的他精神一振,捋了捋因果,断定时蓝定是对着他的脸……   见色起了意。   他在石头上刻情诗传情,表达谢意,约时蓝在摘星阁相见。   时蓝将计就计,画了丁老头,封皮挥笔而就“武功秘籍”四个大字。   她故意以真面目示人,赶赴摘星阁之约。   以貌取人的容璟自然没把眼前惊艳的红裙女子跟那个名声恶臭的长蓝寨寨主联系在一起。   第一眼,便倾心。   “夫妻肺片里没有夫妻,老婆饼里也没有老婆。”   总觉得这样的话在哪儿听过,还不止一次,容璟脸色一变,心跳似漏了半拍。   时局动荡,美人飘零。   饶是他那颗天生石头般冷硬的心,也生了几分保护欲与同情。   也让他更加坚定决心,要凭己之力,一举把长蓝寨铲平。   鬼使神差地,他提出送她回家。   她买了很多糖葫芦,抱在手里满满一摞,笑意像孩童般单纯满足。   路上窜出来狗,她怕得三下两下爬上了树。   狗走远后,他绷着嘴角,伸开怀抱。   他想抱她下来。   时蓝却避开了他,朝他道谢,礼数周全而敷衍。   他说,他喜欢摘星阁的名字,因为,仙人才能摘星。   她却撇了撇嘴。   她怎么想的,他来不及细问。   回去后,他在石头上刻了更为刻骨的情诗传情。   他不似最初的心无旁骛。   烦躁之下,他差人给她寻了最好的红色布料。   他记得,她穿红色裙子,非常好看。   后来,他们又在摘星阁“偶遇”,时蓝借着跟了一路的“小尾巴”,演了一出戏,想把手里的“武功秘籍”托付给他。   但她没想到,他为了给她报仇,追上之前那些人,双眼却被刺伤,流下两行血泪。   时蓝叹了气。   她只能把他先带回长蓝寨治好眼睛。   过了一段时日,养好身体的容璟十分警觉,明白了自己身处何地。   他以为时蓝受了某种挟持,才留在上山,以爱之名,出面试探长明。   长明告诉他,是走是留,只在时蓝的选择。他们任何人都左右不了她,任何人也都无权替她做决定。   激动之下,他攥着长明的领口,摸索着身上携来的包袱。   却被折回的时蓝看见,以为他要伤害长明。   “放开长明!不要碰他!”   一道冷然剑气袭来,他的后背与双手皆没入剑矢。   包袱里的红色裙子,被箭矢射穿,像蝴蝶一样无力委地。   时蓝发现包袱里的不是匕首,知道冤枉了容璟,又惊又慌,一下子气短。   “对……对不起。”   血气削着他冷峻的脸。   他不甘心,又气恼她毫不掩饰的偏心,忍不住狠狠骂了她一声“滚”……   却在她灼热的眼泪滴在他的手背时,一颗心瞬间变得又悔又柔软。   他想安慰她,却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再次醒来的容璟,不再避讳任何,直言想要娶她。   他跟时蓝下了赌注,若他三个月内,能改变长蓝寨,摘除威胁,时蓝便嫁给他。   昏昏沉沉的时蓝觉得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事,稀里糊涂答应了。   长蓝寨一时风清气朗。   新婚之夜,时蓝向容璟坦白身份,容璟自欺欺人,并不愿接受。   三日后的回门,时蓝在半途发现了长蓝寨的烟火。   容璟这才告诉时蓝,他的办法,是让长蓝寨接受招安。   时蓝甩下早已准备好的和离书,冷冷告诉容璟,她一直防着他,之前她告诉他上寨子的方法,都是错的。   朝廷的兵杀得眼红,扔出火把,最后竟是决定为了铲除长蓝寨,把连着山头的几个村一起烧掉。   关键时刻,长明如神祗一般出现,周身散发柔和白光,护住了长蓝寨跟几个连着的村子。   自己,却逐渐消失至透明。   朝廷的兵破口大骂,嘴里直呼“造孽”。   混乱中,有人刺向了容璟。   时蓝替他挡身,握住对方刺来的剑,一点一点没入心口。   “容璟,我不欠你了。从今日起,我与你和离。生生世世,我都不想再见到你。” 第77章 自欺 想起了。   第三世。   灵蕴雾绕的问仙山。   时蓝在一场绝望的乱梦中挣扎着醒来。   她抹了抹眼角渗出的泪珠, 努力从那些大梦浮沉中挣扎着醒来。   怕有人担心她,对着镜子调整了表情,拿一个煮熟的鸡蛋滚了滚眼睛,努力牵了牵嘴角。   然后, 推开了门。   容璟师兄回来了, 师姐师妹们推推搡搡, 把她推到了他的面前。   因为——   问仙山的掌门说, 他跟她有指腹为婚的娃娃亲之谊。名义上,她是他还没有过门的未婚妻。   他对她态度一向冷淡客套, 这次,自然也没有什么不一样。   她并不会计较。   因为——   他的父亲是问仙山掌门,时蓝则是他父亲的故人之女。   时蓝小时候, 一家为鬼邪所害。   她的父亲,残留着最后一口气,把她托付给了问仙山。   她寄人篱下,平日总是乖巧柔顺,并不愿给人添堵,至今已有十个年头了。   父亲虽然给她留下了不少钱财,但她从小就拿这些钱补贴问仙山, 早就耗光了。   囊中羞涩的她用心给师姐师妹准备自己做的簪子作为礼物。   至于容璟的那份,她却是想了又想,珍而重之。   虽然, 容璟从来不把她送的任何东西放在眼里。   对容璟来说, 他听过一些师妹师姐的八卦, 以为她用出去的那些钱都花在了她自己身上。   他有些心堵。   倒不是因为她花钱有多大手大脚,整个人还是一副娇滴滴的小姐做派……   这些他并不关心。   更重要的是,她不愿意吃修仙的苦, 剑法心诀上也从不肯用功。   容璟早就习惯了,时蓝围着自己转,满心满眼都是他一个人。   他也是喜欢她的。   虽然他的喜欢,远比她浅。   虽然,他更喜欢仙道永恒。   他希望时蓝有足够的实力,与他一起求仙问道,共入仙门福地。   ……   时蓝眼里,同样不知道哪根筋出了问题,气闷的容璟把她带走,丢给她一袋珍珠,不情不愿,阴阳怪气地说是随便买来送她的。   他觉得,女子都喜欢珠宝首饰,时蓝也一样,没有理由不喜欢。   但想起来那个噩梦的时蓝,本能抵制珍珠,露出惊恐的表情,连连后缩。   容璟听了她的解释,只以为她矫情,弄些姑娘家欲擒故纵的把戏。   冷哼一声,并不相信。   他把珍珠又悄悄扔回她的房间。   第二天,景风师姐的珍珠掉了,时蓝自然被人怀疑,越描越黑。   关键时刻,容璟跟长明一同出现,作证她的清白。   景风的珍珠,扯上了南海鲛族,与山下一些与鬼邪有关的怪事。   容璟请求带上时蓝,一同去往南海附近,查探有关淼娘子的真相。   三人到了府邸。   月夜之时,时蓝没有见到约好了碰面却爽约的容璟,反而跟长明一起,见到了明显有问题的淼娘子。   时蓝与长明去找容璟,却发现红裙半敞,墨发披肩,掐出盈盈腰肢的女子背对他们,正柔若无骨地挂在容璟身上。   容璟逼迫时蓝与长明一道离开,神色恢复了清明,质问女子到底是谁,为何要装作时蓝的样子,穿成这副衣不蔽体的样子。   女子轻挑一笑,反而拿“王爷”与“长明”的事,说得有头有尾,刺激着容璟。   容璟怒极,祭出一剑,直刺女子。   女子最后化成了一颗没有光彩的南海鲛族珍珠。   容璟捏起珍珠,去找时蓝解释,掐头去尾,略过了女子激怒他的那些内容。   三个人从长计议。   淼娘子却自己找上门来,道清了原委。   府邸的鬼邪,不止是她。   府邸的老爷,并不是真的老爷,鬼邪占了他的身份,改变了众人的记忆。   淼娘子给了药,能让时蓝暂时变成她的样子,接近“老爷”。   但不料,“老爷”从一早便识出了她的身份。   即便如此,“老爷”仍是告知了时蓝他收集世人执念,与南海鲛族做的交易的真相。   混乱中,容璟以为“老爷”会伤害时蓝,祭出辟邪剑,没入“老爷”身上。   容璟道出除魔卫道格杀勿论,受了刺激的“老爷”大吼一声“谁都不能伤淼淼!”   浊浪之气逼出剑身,直转向容璟。   时蓝想去挡,却被淼娘子挡在了更前面。   淡的快要消失的淼娘子没有任何怨气,只执着地问他真的老爷去了哪里。   “老爷”倾其所有,长明也剖了心头血,救了淼娘子,淼娘子变成一缕新魂。   容璟不愿欠长明人情,背着时蓝,渡给了长明十年修为。   也因为时蓝给长明的药,容璟意外得知掌门,也就是自己生父,有意控制时蓝的事。   容璟想起来幻术所化女子的话,逼问父亲当年时蓝生父遇害的真相。   三日后,凤冠霞帔,云锦璨霞。   容璟与时蓝成亲。   他心里本来做好了打算,与父亲割裂关系,隐瞒这一切,带着时蓝远走高飞。   但,长明“莫负己心”的话久久盘旋于脑海中。   他最终决定,新婚之夜后,与时蓝摊牌。   第二天,时蓝看到了容璟留下来的信,信封里的内容,让她感觉天都要塌了。   她浑浑噩噩提起剑,出门去找掌门对质。   一心恋慕容璟,觉得时蓝哪儿哪儿都配不上容璟的景风不甘心,拨了拨手里碾成粉的珍珠,误导容璟,时蓝趁掌门不备,把他直接捅穿了心口。   容璟匆匆而去。   发现景风所言不差,甚至,时蓝的眸子里是他从未见过的狠厉。   “我今日定要屠你满门,以祭我父母冤魂。”   绝不能让她杀了问仙山其他人。   大不了,自己陪着她一块死。   念头逐渐强烈,容璟心里起了杀诀。   关键时刻,长明的声音再次传来。   “容璟,莫负己心。要相信你的心,不要只相信你的眼睛。”   容璟的手瞬间收势,之前看到的漫天妖火同时一并消失了。   掌门身上毫发无损,之前的伤口不见了。   反而,掌门的剑抵着时蓝的喉咙。   下一秒,剑气穿了喉。   掌门轻描淡写,“既然真的没钱了,我留你也没什么用了。”   ……   三世的回忆已经看完。   时蓝脊背一僵,瞳孔收缩到极致,浑身禁不住颤抖。   她有心安慰自己。   振了振精神,强撑着笑意,假装若无其事地抱怨,“呸,怎么三世都这样,真晦气。”   但,只是抱怨,无用。   时蓝默了默,眼里的光逐渐由最初的愤怒害怕变得冷静坦然。   “所以,即使重来三世,即使有了那么多不一样的变数,即使有长明来陪我,容璟他还是不会有多大不同。”   白光之下。   时蓝略微转眸,“怎么,还有在妖界的记忆?”   ……   仙界。   容璟一脸的紧绷溃散,深渊冰寒一样的眸子变成了一潭彻底的死水。   整个人显得颓然而又丧气。   “三世。我竟真的害了她三世……”   “呵。”南星冷嗤了一声,“容璟仙尊,我这才完全明白,青丘宛音公主说你是白眼狼,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是我说,你们又没多少时间了。这三世,你就不能对她好一点儿吗?你又不是不知道,三生石上,你们本来就没有缘分。全部都是你自己强求来的……你看看你把她折磨成了什么样子?”   南星死死咬住槽牙,又是吃惊又是心疼时蓝,“怎么这三世,跟小蓝还是红玉的时候,你们经历的一切这么像啊?她怎么还在混沌之境里?是走不出来了么?那些白光,到底又是什么?”   容璟抬起眸子,声音带着连自己都陌生的寒意,嘴角缓缓浮现一丝苦笑,“南星仙尊,仙妖的那些往事,我全记起来了。”   “我欠她的,即使舍了我的命,也永远还不清。”   “你去帮我把曜风仙官找来。北荒的事,除你我之外,别人暂不知情。但我担心,天帝迟早会知道她的身份,加上之前甚嚣尘上的预言传闻……”   周身气息冷凝。   南星抬起头,一脸警惕,“什么预言传闻?我怎么没听到过?那个曜风仙官到底又是怎么回事?他不是喜欢青丘宛音吗?怎么这些年又跟南海鲛族那边走得近?”   容璟剜了他一眼,“南海鲛族?”   “对啊。他送青丘宛音公主的生日贺礼,不都是南海夜明珠?”南星掰起手指开始数,“夜明珠不挺贵的嘛。交情不好,怎么拿得到……”   ……   北荒混沌之境。   周身疼痛撕裂,但时蓝浑然不觉,抿唇笑笑,只觉得欣喜。   白光散去。   时蓝落入现实之地中,一眼见到一脸忧色的长明。   时蓝眨了眨眼睛,睫毛扑闪,语气还算稳定平和,“长明,你看到你想要找回的记忆画面了吗?”   “没有。”长明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但脸上仍然挂着温和的笑意,“也许,只要我自己看不到,便可以再自欺欺人一阵子。”   长明的话,分明意有所指。   时蓝心里咯噔一声。   但既然他没有提,她也不愿强迫追问。   见到长明,时蓝的表情便变得松弛柔和了下来。   “那些怨气没骗我。” 第78章 夺脸 杀水染。   时蓝抚着心口, 缓了一口气,向长明接着解释。   “长明,我不仅看到了三世,还有妖界的回忆。”   想到接下来要说的 , 时蓝的嘴角明显上扬, “除此之外, 我跌入了漩涡, 经历了不少,意外收获了我之前的修为……”   听时蓝这样说, 长明先是讶异,等反应过来,又是替她感到欣慰, 又是不放心地上上下下巡了时蓝个遍,“小姐收获了修为?可混沌之境仙妖之气混杂,哪有什么意外取巧可言?小姐你在里面有没有受伤?”   长明抬起手,想要摸摸时蓝的头,手伸了一半,顿住,收了回去。   时蓝愣了一下, 本来准备捋发丝的手藏在了身后,抿唇一笑,“左右我也只收获了一成修为, 混沌之境再厉害, 也不会跟我做亏本的买卖嘛……”   说完这话, 时蓝看了下四周。   发现除了火麒麟,别的什么都没有。   “那个白发女娃怎么不在?还有他们怎么也不见了?”   “他们……”   长明闻言,一时心绪复杂。   递给时蓝一只式样简单的簪子。   “我出来的时候, 便只有瘴气所化的这枚簪子。它本来离不开北荒,也没法化身成别的,估计是,怨气跟火麒麟帮了些忙。至于怨气化的那个白发女娃……它们开启这个混沌之境的结界,本就支撑不了多少时间,现在,应该已经彻底消逝于世间了。”   长明声音带了些哽咽,“也就是说,我们不用再待在北荒。小姐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时蓝心下一动,郑而重之接过簪子,将簪子挽了发。   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苦涩。   但语气十分坚定。   “长明,我想按我们之前说的,去南海。”   ……   南海。   红玉带着曼妙的浅笑,正对镜认真梳妆。   明日便是她与容璟成亲的日子。   她想到这儿,柔滑若腻的手不自觉抚上绯色脸颊。   镜子里的脸,线条柔和却庸直,自然说不上什么绝色,可她怎么看也看不出什么错来,只觉得满意至极。   毕竟,只要那个人喜欢,这张脸便抵得过世间所有倾城绝色。   红玉思绪正浓,镜中冷不防出现一张熟悉的脸。   盯着自己,皮笑肉不笑。   红玉放下手里发簪,转过身,心里警惕,面上却是揉了一副真诚笑意,“时蓝妹妹,这儿是南海,不是妖界,也不是容璟的殿里。你怎么不请自来?”   红玉的眼里散发着善意的光芒,她假装不小心失言,立马掩口,“哎呀,瞧我这记性。我都忘了,时蓝妹妹已经跟容璟和离,自然不能像以前一样,随意出入他的殿里……”   时蓝“哦”了一声,只觉得反胃。   扫了四周一眼,这才想起容璟与她明天要成亲的事。   她随意诌了一句,“妖界小妖们听说了妖主的喜事,我来是想给妖主贺喜。”   红玉一直觉得今天的时蓝十分古怪。   到了这时,心里才略略松了一口气。   “妖界已经不是之前的妖界了。你们要记得,在外面,不要再造次,不要叫我妖主。仙界对我们有再生之恩,他们才是我们现在的主人,我们不可不感恩。”   她看了看时蓝身后,“怎么,长明没跟着你一起来?”   时蓝愣了一瞬,心里的恶心之感更浓。   然后不动声色地拿出一个精美的盒子。   没有接红玉的话,刻意慢了语气道:“这是我送妖主的新婚贺礼。”   红玉拧眉,垂眸看了一眼盒子,“我不是刚刚才告诉过你,不要叫我妖主吗?你怎么这么不长记性?我跟容璟平日虽然对你是好,但也不代表你可以持宠而娇,肆意妄为,这样没规矩下去……”   时蓝点了点头,眨了眨眼睛。   “妖界小妖们都不明白,我便斗胆替他们问上一句,妖主出嫁前一天,为什么选择待在南海,而不是妖界呢?”   红玉对时蓝一口一个“妖主”,简直无语透了。   但看时蓝神色,十分平和坦然,不像装着什么深沉大事儿。   也心知她绝对没有完全记起前世的可能。   即使时蓝记起来,以她时蓝今时今日的修为,完全也不是她的对手。   ……更何况,仙界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她。   曜风仙官早已谋划造势——   用预言之说,把时蓝推上风口浪尖,指日可待。   她不除时蓝,也自有天帝下这个手。   到时候,即便容璟对时蓝的死有几分怜悯或者愧疚,也不会把气发到她头上。   红玉只当时蓝为了她跟容璟成亲的事吃了醋,今日存心与她闹不快,实则掀不起什么浪来。   思及此,红玉稳了稳心神,咬着牙,十分有把握地微微一笑,“你应该也都听说了,南海鲛族当年为了养我一魂,倾其所有牺牲……我选择在成亲前一天,待在南海,是感恩他们多年付出之意。”   “南海鲛族为了养一魂?”时蓝冷冷地睨着她,极轻蔑地冷笑了一声,“我看妖主你贵人多忘事,怕是记错了吧?这跟我听说的完全不一样……养一魂的明明是鲛族公主水染,哪儿是什么南海鲛族?是她为了一己之欲,害了自己全族……南海鲛族全入了仙籍又如何?!说来是挺好听,但有谁不知道,南海鲛族现今活着的,就只有鲛族公主水染一人了呢?!对了,怎么近日都没看到水染,她怎么没来给妖主贺喜?”   红玉脊背一僵,语气不自觉沉了下去,“时蓝,你难不成是因为我马上要跟容璟成亲,所以不甘心?今日故意说这些不知上哪儿听来的胡话,来给我添堵?姻缘天注定,你们原本就没有羁绊,你难道不知道?你跟他三世都和离了,机会抓不住,你不赖你自己,难道想赖我身上?”   “我说得够明白了,你到现在,还在自欺欺人么?”时蓝摇了摇头,声音弥漫着发颤的凉薄与怒意。   ”在你眼里,从来没有家国,没有友情,没有亲情,只有你自己个人男女的情情爱爱。你为了你所谓的爱情,毁天灭地,让族人永沦地狱,也从不眨眼……”   红玉心中一警,眸色沉沉,“谁教你说的这些?你到底是谁?”   “与其问我是谁?不如说,你们希望我是谁?”   时蓝嘴角一挑,目光从容不迫,抬手施了一个结界,   “今天我要收了我的脸,也不会让你走出这个结界。你顶着我这张脸这么些年,要只是想着些情情爱爱,也就算了。偏偏,你说了这么多我忍不了的恶心话……偏偏,我近来恢复了所有的记忆,想起来你当年算计我,害得妖界几乎灭族的种种……”   假红玉瞳孔瞬间缩成一线,咬着唇,下巴发抖,“你?红玉?”   时蓝目光淡淡,“嗯。”   假红玉一下子像被什么撅住,捏紧拳头,青筋绽起,从齿缝逼出,“你既然说你不在乎情情爱爱,你就不能把容璟让给我?我也假装不知道你的身份,让你能够苟活下去,我们两不相干……你现在已经拥有了这样容貌罕见的一张脸,凭什么还想肖想你原来这么平庸的脸?你凭什么,什么都不给我留?明明三生石上,与容璟有姻缘的是我,你怎么会阴魂不散地一再出现,让我失去机会?明明是你对不起我……”   时蓝看到假红玉气竭身晃的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十分嫌恶地把头转了过去。   “水染公主,有件事,我得告诉你。你那张脸是我的,我这张脸,也是我自己的,不是哪儿偷来的。我当年想着低调点,自己捏了一副简单皮囊……还有,我从来不欠你什么,你我也不是一类人。即使你没有看到这个盒子里的东西,不了解三生石的真相,我也一样不欠你任何……”   “盒子?三生石?”   气血翻滚之下,假红玉眼底浮现出淡淡茫然。   她提着胸口最后一阵子气,打开了时蓝之前递给她的盒子。   “不!你骗我!这绝对是你的幻术!三生石上,明明一直都是容璟跟我的名字!”   “当年你就讨厌我,你找宛音学做簪子,四处寻原料。我为了南海鲛族,主动找你献上珍珠。你一边伪善假意认我做朋友,一边却处处提防着我,从来不肯用我的珠子……”   “你说得不错,我既然费了那么大代价养你的一魂,这张脸,就算你拿给我当人情抵债的。你就算做梦,我也不可能再还给你!”   无药可救。   时蓝不再多说。   心口念诀,火舌跃起,直向假红玉。   假红玉魂消魄散之际,声音极怒,“不可能?你怎么会胜我?”   “灭族之恨,不共戴天。对付你,一成修为绰绰有余。”   火光消失,周围恢复了平静。   时蓝看着四周随处可见的灯盏,默了一瞬。   心里觉得颓然又荒唐。   “不是说征战鲛族的纪念品,很珍贵么?怎么这儿到处都有?”   “容璟,我的确从一开始就算计你。但你,也从一开始就算计我,不是么?” 第79章 勾引 爱过我?   等再次见到长明之时, 时蓝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来,脑子里有什么轰然倒地,黏糊糊的。   脸上同样几辜浮沉。   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人。   长明还是那样,眉眼如雪, 笑意温和。   但比初见的柔软, 多了几分坚毅笃定。   时蓝心跳似陡然停住, 一切恍若隔世。   她莫名开始笑了起来, 只是笑着笑着,笑容变得惨白, 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水染死了,她并没有感觉到快意。   有些恍神,有些嫌恶。   最后抹了一把不小心沾在自己下巴的血。   半晌, 她才想起来,自己这会儿顶着原来的那张脸,长明见到的,并不是他之前所熟悉的“时蓝”的样子。   时蓝张了张口,正准备解释。   长明却掏出一块手帕,细细替她擦拭下巴的脏污。   “小姐,宛音公主已经走了, 她说她有些事,要找曜风仙官对一对。她还说,她之前给你的盒子就留在你那儿, 任你处置, 你不用还她了。”   声音依旧悦耳温柔。   少年指腹的温度柔柔触碰她自己都不愿接受的嫌恶, 完整无误地包裹包容了它们。   时蓝心里刚才那些压得她一时喘不过来气的糟污阴霾一下子消然殆尽。   她愣了愣,嘴角终于牵扯了一抹正常的弧度,“长明, 我顶着原来的脸,还没跟你解释,你怎么一眼认出我来的?”   长明默了一瞬,也笑了笑,“小姐只是变了样貌,其他并无改变。我能认出来,不奇怪。”   时蓝咬唇,“我把水染杀了。”   长明平静,“嗯。”   时蓝顿了顿,苦笑一声,“明天原是容璟跟水染成亲的日子,但我暂时换了原来的脸……明天,我想将计就计,从容璟那儿探一探,看他是否有与我联手之意……我只有一成修为,如果硬要杀天帝的话,我没有胜算……至于我跟他的仇,等天帝死了,我再跟他另算。”   长明眼里的光消失了只一瞬,然后,打起精神,点头,“好。”   长明低头,掏出一枚精致的陶瓷药盒,放在时蓝手上。   然后转身。   “我去替小姐布置收拾下。”   ……   模糊天光下。   时蓝听到了外面锣鼓喧天之声,心里空洞木然,并没有一点喜意。   毕竟,如果,她没有杀水染……   今天,被容璟接亲成亲的,本就不该是她。   因此,她心安理得地像一个局外人一样儿晃荡着腿,没有一点新嫁娘的羞涩,轻车熟路撩起喜帕一角,摸索了一会儿,找出来长明之前给她的陶瓷药盒。   她低头闻了闻。   药的味道很好闻,尽是山野自然的气息。   时蓝抹了一手药,慢慢地涂在北荒自己受伤之处,伤口凉凉的,很舒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愈合。   等了一会儿,容璟还没来。   她又无聊地找出一枚狗尾巴草,开始编起了小狗。   时蓝托着狗尾巴草编的小狗,正在发呆。   鼻子里冷不防钻入了一阵淡淡的冷松味。   时蓝心中一警,抬起头,落入眸子里的,是那个人眼里熟悉的寒潭。   只是,今日的容璟,寒潭之下的凛凛杀意,几乎掩饰不住。   “红玉,今日是你我大喜之日。你等这天,是不是等了很久?”   这句话看似平常,但说的人咬牙切齿,满含怒意,分明意有所指。   时蓝心里咯噔一声。   难道,他已经认出来她是冒牌的水染了?红玉这个身份他早知道是假的,他一直在将计就计,就为了娶真的水染?   时蓝怔愣之间,一时捋不清前后因果。   但她知道,眼下,只有一成修为的她完全不是他的敌手。   ……正面硬杠,是下策中的下策。   时蓝唇线绷直,“容璟,你这段时间是不是没有休息好?你要不要喝点茶?”   边说,边把手里的狗尾巴草编的小狗往背后藏。   容璟留意到了她的动作,只一瞥,便看清了小狗完全的样子。   再一扫,看见了她妥帖放在枕头上的陶瓷药盒,只一闻,便明白出自谁手。   电光火石之间,如同利刃劈开了心膛,热气涌上脑门,容璟脑子一片空白。   ——她不是水染。   ——她是时蓝。   容璟尽量镇定,齿关却忍不住颤抖,“你是不是等很久了,你饿不饿?”   一句话之间,容璟眼里的戾气消失殆尽,瞬间浮上了愧疚、愉快、温暖交织的复杂神情。   时蓝满头雾水,惊讶地张了张嘴,好半天才憋出了一句。   “桌子上有糕点,我不饿。要是你饿了,可以拿来尝尝,垫垫肚子。”   容璟一眼不瞬地凝视着时蓝,低沉的声音里夹杂着分辨不明的情绪。   “只有这些糕点吗?怎么没有夫妻肺片跟老婆饼?”   时蓝以为自己听错了,不解地抬起头,“啊?什么?”   “算了。”容璟声音很轻,“时间耽误了便耽误,接亲不急,我带了些酒来,你愿不愿意陪我喝一些?”   “时间耽误了便耽误了”这种话居然从容璟口里蹦出来。   要是搁平日,时蓝早无语凝噎,以为他脑子哪儿烧糊涂了。   但眼下,她根本顾虑不到这些。   “喝酒?”   时蓝脸沉了沉。   她惦记着找容璟旁敲侧击的事,自然没心情喝酒。   但又不好表现得过于怪异,只能收回思绪,讪讪笑了笑,“大喜之日,的确是该喝酒。”   ……   容璟饮了一杯,脸上便有了醉意,整个人带了一层朦胧的恍惚。   时蓝觉得机会来了,含糊地向他说了天帝所作所为,假口自己是从其他人那儿听来的。   容璟一言不发地听着,唇始终紧抿。   就在时蓝觉得他是不是喝醉要睡着了,根本没有听清楚自己说了什么时。   容璟朝她摇了摇头,音色略微黯哑,弥漫着冷硬的薄凉,“不会有人相信你说的话。神界只与仙界有关,已成所有人心里不可更改的事实。今天的话,除了我之外,你不要再告诉第二个人。记着了吗?”   “天帝他在那个位置上,无论如何,他始终也有他的难处,他就算一时做错事,也情有可原。至少现在,他没有做错更多,你也好好活着,不是么?”   “他没有做错更多?”时蓝唇燥心闷,冷冷地看着他,心中有一个不好的猜想,脱口而出,“还有,什么叫我还好好活着?”   容璟默了两秒,移开眼,“他做错了的事,我可以替他来扛来受。可若你跟他对上,只会是以卵击石。”   容璟转过脸,重新看着时蓝,试图捕捉她脸上所有情绪。   语速很慢,十分坚定地开了口,“我只要你好好活着。”   容璟的眼神,像深不见底的漩涡。也许,里面可能储藏着一汪深情。   但时蓝却只读出了漠然。   “我知道了。”   既然没有一点儿合作的可能。   时蓝站起身,不愿再与容璟虚以委蛇。   容璟眸子一黯,扯住她的袖口,“你这么急着离开,莫不是想去找长明?”   时蓝蓦然觉得胃里一阵恶心翻腾。   她看着容璟,眼前不知为何,晃过一大片烧红的血影子。   “我很羡慕你。你的仙界还在,所以你才有心情,张口闭口,都只有这些儿女情长。”   “对不起,我做不到。”   门外有人影一晃而过。   容璟眉头微蹙,心里闪过那些梦里一遍遍的忐忑,闭上眼睛声音又急又怒,几乎吼了出来,“别去找天帝,以你现在的修为,根本动不了他任何。”   “你要是想平息怒气,我的命,可以给你。”   时蓝垂下眼睑,看了容璟手里的玉扳指一眼,眼神一点点冷凝了下去,眼里有水光慢慢蔓延。   神情坦然而平静,抽出了自己的手。   时蓝笑了,语气轻而冷。   “我知道了,师尊,谢谢你。”   “他的命,我会想办法。”   “至于你的命,待他的了结后,我会再来找你。”   时蓝抬脚,正准备离开,突然感到一阵天晕地转。   双眼一闭。   容璟却恢复了正常神色,一把捞住时蓝,让她靠在了自己怀里。   容璟眸色沉沉,一眼不瞬地盯着她,“对不起。不骗你喝了它,我没有其他办法留住你,我不能再让你去冒险。”   时蓝闭紧了双眼,似乎失去了意识。但感觉到夹着温热气息的靠近,面上忍不住露出痛苦之色。   容璟抬手结印,往时蓝身上一探。   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   “原来你身上,竟然那么早就留下了火凤凰的血毒。凤凰涅槃那次,竟不是意外。”   时蓝迷迷糊糊哼了声。   容璟的心痛地都要碎了,他把玉扳指摘下来,重新戴在时蓝手上。   “你很喜欢它是不是?刚刚你一直在看它,我现在把它重新还给你。”   “我不知道,你到底有没有真的喜欢过我?你这次回来,只是为了利用我,向天帝复仇吗?既然利用,你又怎么能三心二意,心里还装着别人?”   “你到底有没有心?勾引人,哪有像你这么散漫不努力的?你都没有让我完全爱上你。你抛弃我的时候,我又怎么可能真的心碎呢?” 第80章 妖众 记得你。   嘭地一声, 长明破门而入。   ——约好的时间早过了,时蓝却还没跟他碰头。   长明看了容璟怀里脸色明显不对的时蓝一眼,指骨掐得青白,嘴唇紧抿。   眸中情绪却是再也盖不住。   容璟的拳头一样紧攥起来, 他决定先发制人。   “今天是我与时蓝大喜之日。怎么, 你破了门, 就是为了赶着来给你的小姐道贺?”   长明没有理会话里的挑衅, 神色一紧,“你给她下了什么药?”   容璟收敛心绪, 抬起头,语带讥诮,骨子里的冷硬傲气尽显, “你还真像一块狗皮膏药,哪儿哪儿都有你。怎么,难不成你觉得,你能从我手里抢走她?”   “不是抢。”长明干脆道:“小姐有她要做的事,你不能拘囿着她。我要带她走。”   容璟毫不客气,连连冷笑,抱着时蓝的手又紧了两分, “你口口声声说她比你的命还重要。她要做的事?她胡闹,你便看着她胡闹,完全置她的安危于不顾?带她走?多少双眼睛盯着, 你是要她跟孙悟空一样, 痴心妄想大闹仙庭?你知不知道, 你有本事全身而退,她却不能……”   长明充耳不闻,上前一步, 蹲下身,探了下时蓝的鼻息跟额头,方才略略放下心来。   时蓝闭着眼,咂了咂嘴,感觉到面前有一股让她更为熟悉安心的味道,伸开了双臂,半个身子靠在了长明肩头。   容璟始料未及,默了默,最后把脸狠狠别向一边,缩回了想把时蓝揽过来的那双手。   长明顺势抱起了时蓝。   “你说我是狗皮膏药……我们在北荒里,小姐看到的人间与你的三世,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容璟声音发颤,拉长尾音,“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你跟小姐的事,我先不提,小姐有她的说法。但照你这么说,北荒怨气的事,你也都知道了?”   长明低头垂眸,笑意惨白,“他们的冤死,他们的期待,他们对你所做的一切,你即使知道了,也一句话都不愿带过,也完全无动于衷么?他们的真心,你怎么践踏都无所谓,他们死了就是死了,连一个真相都不配拥有么?他们以为,你是不清醒的时候受了天帝算计,才亲手杀了他们。但他们不知道,你即使清醒的时候,也依然毫无血性,对他们的态度要多漠然就有多漠然。这比亲手杀了他们,还要残忍。”   容璟微微一怔,半晌,艰难地从齿缝里逼出几句“我知道,当初我的修为远不如现在。那时,要是没有他们的拥护支持,我不一定能有机会在仙界立足。是、是我对不起他们,辜负了他们。我什么都可以做,唯独不能替他们复仇……”   长明愣了下,觉得无比荒谬,“为何?”   容璟笑得狰狞而又痛苦,“天帝对时蓝本就十分戒备,杀心深重。我不想给他留机会,让他真的有理由杀了时蓝。过去的事,即使知道了,我也只能装不知道。只有这样,时蓝才能好好活下去。”   两个人正处于僵持胶着,空气凝成一团化不动的冷气。   “师尊,师尊,不好了。”   粉面杏腮的女子提着长剑,匆匆从门外赶来。   长明与容璟皆转过身。   容璟看着一路疾行,发丝不整的锦瑟,眸色深深,“怎么了?你怎么也来了?”   锦瑟喘着气,抚了抚心口,视线落在长明怀里顶着“红玉”那张脸的时蓝身上,眼底迷茫了只一瞬,很快露出鄙夷。   “长明,怎么连你也倒戈向她了。我真替时蓝感到不值。”   “不是你想的那样。”长明拧眉,“锦瑟仙子,你身上为何染着一层淡淡妖气?”   “红玉她就是时蓝。这件事,你不要告诉其他人。”容璟看了锦瑟一眼,“你来,到底是想跟我们说什么?”   锦瑟一时无法消化时蓝就是红玉这件事背后的弯弯绕绕,只能心虚地吞了吞口水,忐忑地看了长明与长明怀里的时蓝一眼,水灵的杏眼噙满了泪花。   “师尊你明明今日成亲,不知道天帝怎么想的。我看到,他派了不少人去妖界,他们好像还带了不少武器。我拦下来一个有点儿交情的仙兵,找他套了话,听他说,妖界妖性难除,晦气得很,天帝要他们去彻底收拾干净……我去跟天后求情,但没用,那么多人,我拦都拦不住,时间又来不及了,我只能来南海找你……”   “什么?”   长明怀里意识混沌的时蓝猛地醒来,声音狠厉又喑哑,气血翻涌。   急得吐了一口鲜血。   “时蓝?你喝了它,不能强制醒来,会伤到你身体。”容璟明显有些慌乱,“锦瑟,你说得可都是真的?”   锦瑟点头,“千真万确。”   长明冷声道:“先给她解药。”   容璟一时如鲠在喉,他颤抖着掏出药粒,长明接过,嗅了嗅,才放进时蓝嘴里。   时蓝恢复了清明。   只一张脸铁青,肩脊颓塌,嘴唇颤抖,眼眶却红得厉害。   “我要去妖界。”   容璟齿缝里冷抽一气,“好”。   他想过,时蓝也许会向他诘问,也许会好整以暇听他解释。   唯独没有想过,时蓝清醒后,只是对着长明说,她要去妖界。   仿佛眼前的他,根本不存在。   也对。   是他给她下了药。心安理得地以为只要拘着她,只要她不靠近仙界,不靠近天帝,她就能好好活下来。   是他大言不惭地向她保证,天帝跟以前早就不同,他不会再像当年一样,做出倾覆整个妖界之举。   他不知道她是否真的爱过他。但他曾真心而又热切地盼望,哪怕她对她有过一分真心,也能死灰复燃。   是他错了。   错得彻头彻尾。   所以,他的错压倒了她心头最后一根希望的稻草。   ……她对他失望,理所当然。   长明说得对,真心总有践踏殆尽的一天。   ——人心,是不待风吹,而自落的花。   容璟有些不甘地伸出手。   他才知道了当年所有的真相。   他知道他欠了时蓝多少。   他不想感受她身上这种明确无误冷硬的疏离。   “时蓝,我也陪你去。”   时蓝像被火烫着一般抽回了被容璟握着的手。   锦瑟见势不对,把自己的剑一抽,递给了时蓝。   “时蓝师妹,我还是叫你时蓝师妹吧。虽然我是仙界的人,按理不应该帮你。但这件事,于情于理,都是仙界站不住脚跟。我的剑,还不错,你拿去用,应该趁手……妖界那儿,我因为天后的关系,委实不方便去……但不管结果如何,你跟天帝之间有何生死胜负,我都会尽我所能,帮你把真相传达给世人。”   锦瑟话说完了,把失魂落魄的容璟挤在了一边,一脸局促地注视着时蓝的反应。   时蓝愣了愣,接过锦瑟的剑,抚着光洁锋利的剑身,郑重其事道:“锦瑟师姐,谢谢你。”   ……   妖界。   天帝上上下下扫了时蓝一遍,又意味深长地看了她身边的容璟与长明一眼。   “我以为,你伏低做小那个样子,瞧着已经够晦气了。没想到,你换成原来这副皮囊,看着果真更令我反胃。”   时蓝隔着云幕,看了底下妖众一眼,目光沉炽,“他们已经答应了你招安,都全部按仙界的门门道道,活得如此卑微本分了,你为何还不肯放过他们?”   “放过?可笑?”天帝拿似笑非笑的眼神斜眼瞪着她,“你是不是不知道,你到底有多大的本事?他们今天要死,也是你自找的。你要怪,也不能怪我,只能怪你自己。”   “你什么意思?”   时蓝怒不可遏,抬手施结,护住妖众。   “都说,值千金者值千金,应饿死者应饿死。啧啧,这些人,没这个命,自寻死路,死不足惜……天   柬阁出了预言,我不过派人去妖界问问情况。结果呢,他们这群低贱无能之辈不知怎么,以为我要找   你麻烦害你性命。自以为是,犯蠢作恶,燃烧本源之力,想把妖界的仙兵仙将全部赶出去,守护你……不过,话说回来,若不是他们,我也不会这么快找到你。”   “守护我?”   时蓝摇了摇头,眼底微微失神。   怎么会?   ——他们并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更何况,仙妖大战后,她以时蓝的身份在妖界也生活了许多年。   她亲眼所见,小妖们渐渐磨去了棱角,失去了蓬勃生机,被仙界规矩驯化,活得有多缩头缩脑,有多怕死惜命。   思绪间,发间北荒瘴气所化簪子似有所动,与妖众散发出来的本源流光辉映。   长明握紧时蓝颤抖的手,道出心中猜想。   “小姐,既然瘴气能一眼认出来你,他们说不定也能。你只是容貌变了,爱你的人,能记得你的所有样子……”   她默了默,手一拂,换回来时蓝的那张脸。   “妖主,你不要怕,我们会保护你。”   “不要再为我们受委屈。”   “我们只想你自由自在,做你想做的任何事。”   …… 第81章 复仇 只有你。   妖界为何变得跟假山假水的仙界没有差别?   有血性的小妖为何都接受了仙界的招安?   妖界小妖又为何总是假装不经意地对她示好旁待, 又总在仙兵路过时,对她迅速恢复了漠然?   ……   很多她之前不明白的事情,此刻终于理清了症结。   时蓝定定看着隔着云幕的妖众,脸色煞白, 心中又酸又涩。   原来, 陪伴她的, 从来都不止长明一个人。   原来, 妖界所有人,即便猜到了她想做什么, 也同样默契地假装不知道她的身份,一直无条件信任地在配合她的任性。   ……她接受招安,他们便接受招安。   ……他们怕她在仙界受委屈, 怕她身份被发现,在妖界便按照仙界规驯,循规蹈矩,卑微苟活,只为了不引起任何风吹草动,把祸引到她身上。   他们对她,从来无悔……   也无怨。   只在她危险之时, 个个挤破了头,不惜以性命为代价,拼死拼活, 也要护她周全。   半晌, 时蓝坚定扬起脸, 抚了抚发丝间瘴气所化的簪子,死死咬住牙。   “我们妖界小妖,就算打断了骨头, 也散不去铮铮傲气。就像水浒好汉一样,个个呵活,臻臻至至,从不负人。”   时蓝抬起手,眸光凛冽。   知道她想做什么,天帝脸上的笑意更加渗人地深沉,“红玉妖主,别来无恙。话说得倒是好听,什么个个呵活臻臻至至?你们这些妖啊,不论主子还是贱民,不都一样心机深沉?蛰伏数年,妖性难驯,竟然一点儿也不知道感恩……倒是我小看你了,之前,我以为你如今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废物,没想到你竟然能拣回一成修为。啧啧,你不会觉得,你靠这一成修为,既能保护他们,还能复仇杀了我吧?你不过这点儿修为,自己留着过年都不够用,怎么还想着给他们施加结界,简直痴心妄想……”   时蓝不为所动,继续施加结界。   做完一切,摸了摸袖口里藏着的锦瑟之前给的那柄剑。   想了想,又把剑不动声色推了回去。   手抬起,重新抚上发簪,干脆一拔。   发簪落在时蓝手里,顷刻之间,化做了一柄利落短剑,剑身闪着幽幽火光。   “有意思,这小玩意儿当真有意思。”天帝抚掌,只扫了短剑一眼,目光移开,却是定定落在了容璟身上,“容璟啊容璟,我以前容你,是因为你人虽然狂妄自大,但多少还是有点儿分寸,不至于离经叛道。可今天,怎么,我们尊贵的仙界战神,选择站在了妖主身边?要是没有我,没有仙界,你以为今时今日的你,受了妖孽蛊惑后,还能好端端站在这儿?趁大错还没铸成,容璟仙尊,我最后问你一次,你还不过来?!”   天帝见容璟没有动身的迹象,负手而立,唇边溢出了一抹嘲讽的怒气,“你是仙,她是妖。妖界怎么算计我们仙界的事,你是不是脑子浑了,都丢一边了?”   容璟闭了闭眼,一脸紧绷,语气艰涩,“混沌之力,不止属于仙界,也属于妖界。天帝,所有事我都知道了,包括当年仙妖大战的真相。你不该骗我……”   天帝深不见底的眸子缓慢地爬上了失望,他剜了容璟一眼,摇了摇头,轻描淡写道:“哦,你知道了?难怪……怎么,偷了火灵芝喂给她不成,现在是打算陪她一起来灭了我,还是灭了仙界啊?”   长明挡在了时蓝前面,眉头紧蹙,“火灵芝是容璟仙尊取来的,上古神界的火灵芝,本来就是留给妖界的祝福……”   天帝眯了眯眼眸,面色不太好,轻蔑道:“哦,长明,我刚刚倒是冷落了你,把你忘一边了。怎么,放着高官厚禄的清福不享受,你一定要跟着她入地狱?你好好想想,回头是岸,我仙界一向胸怀大度……不管你喜欢的是时蓝的脸,还是红玉的脸,我都会想办法,找个乖巧柔顺的仙子捏了脸,一直陪着你,不似她这般自私扭捏,心底指不定还装着多少人,如此,你岂不快意?”   如月朦胧的双眼瞬间腥红一片。   “有我在,你伤不了她。”   “长明……”   时蓝叹了一口气,拿短剑指向天帝。   “我不信你说的任何,你说的全都是狗屁!在我们妖界,谁都会有有难处的时候,有道是风水轮流转,但无论怎么转,彼时值千金者应体恤将饿死者,而不是踩着他们的骨血往上爬。不管做人做妖还是做仙,这才是最基本的道理。”   “还有,妖界从来没什么秘门。我真心实意拿出了丁老头,你们又偏偏不信。今日,你对我言语之间看似处处轻蔑,嘴里说着不过一成的修为。其实,你不知道我的水深水浅,心里很忌惮我,也很怕我,所以才这般虚张声势,是不是?”   容璟脸色一沉,出声打断了时蓝,“时蓝,别说了。”   说完,容璟向天帝走去。   “天帝,你不能再错了。我不会跟她一起对付仙界。但,的确是仙界欠了妖界,是我们欠了她,再这样下去,只能两败俱伤……”   “容璟……”   时蓝似乎早想到了他会如此,因此并没有感到诧异,或者,有多失望。   只唤了一声,神色便重新恢复了常色。   “天帝,我不会像你对待妖界一样,让整个仙界倾覆。但今日,只要我的血没有流干,我必尽我所能,取你性命。”   “取我性命?”天帝冷笑一声,早不耐烦,将手指揉上太阳穴,眼中浮现一丝轻蔑的笑意,“那便先杀点儿妖,给妖主你助助兴。”   “不!”   容璟瞳孔收缩,却是阻拦不及。   顷刻之间,天色昏昏,时蓝施的结界破了一个大洞,焚天毁地之气倒灌入洞口中。   时蓝心中大惊,用剑一挑,排开戾气浊浪。   长明配合时蓝,以灵力相抵。   容璟似乎没有消化过来刚刚发生了什么,几乎失语,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天帝。   天帝冷冷扬了扬眉,“趁他们现在无暇顾及我们这边,我最后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杀了时蓝……儿女情长,哪比得上仙界千千万万年的基业?容璟,不要再执迷不悟下去了。”   “她的命是我的底线,你不该一再拿她试探我。”容璟闭眼,胸口怒意汹涌翻腾,他抬手结印,掌风凌厉朝向天帝。   等他再睁开眼,脑子轰地一下炸开,深渊一般的眸子布满了破碎与恐惧。   怎么会?   怎么只有天帝跟时蓝,长明去哪儿了?   他明明出手伤了天帝,为何他看到的,却是天帝的剑捅穿了时蓝的心脏?   如同一直紧绷的弦铮然断裂。   容璟感觉到,自自己心口之处,一路向上,炸裂肿胀,令他生不如死。   不!   绝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再在自己面前死一次。   他已经不可能承受第二次的心碎。   他刚刚,明明起了杀心,他就该出手更利落一些,早点儿结束了天帝。   早该如此,时蓝就不会再次承受穿心的痛苦。   容璟的脸色一阵血红一阵惨白,窒息感如潮水涌来……   铺天盖地,席卷了他。   她还在天帝冰冷的剑下。   不。   她明明喜欢火属性的修为,她那么怕冷。   容璟几乎控制不住自己,颤抖着,僵硬着,拼着所有力气,祭出混着混沌之力的无数箭矢,箭矢绞紧疾风,一一射穿了天帝的五脏六腑。   天帝倒了下去。   天帝的剑化为齑粉。   容璟却没有看天帝一眼,他只是一眼不错地看着她失去血色的面庞。   她已经死过无数次。   这是他第一次,接住了蝴蝶一样无处着落的她。   怀里的时蓝,紧闭着眼,起初,还有一些轮廓,到最后,逐渐晕成了一团模糊。   不知道是不是太累,容璟意识混沌,昏昏然睡了过去。   ……   等再次醒来的时候,容璟看了看毫发无损的时蓝,眼里黯淡的光瞬间发亮。   只是,随之,魂魄慢慢消散的天帝出现在了他的视线中。   他的心口又沉闷地跳动起来。   是他,亲手杀了天帝?   说不清是什么情绪,他扫了时蓝身边面色几乎苍白到无的长明一眼。   “你竟然敢用幻音草算计我?这个幻境,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长明正色,“天帝要你杀小姐,你闭眼的时候,是幻境的开端。”   “你怕我真会杀她?”容璟冷笑了声,“你本想用更光明正大的方法帮她,却发现不知怎么了,完全使不出力,是不是?”   时蓝一惊,望向长明。   长明朝时蓝摇了摇头,安慰她,“小姐,没事。过了今天,说不定就好了。”   时蓝眼里的关切,彻底刺痛了容璟。   容璟上前一步,捏住时蓝的下巴,低下头,温热的气息洒在时蓝脸上。   “天帝害过你,现在,是我替你报了仇。我只有你了,你可不能让我失望。”   容璟抬起头。   “传下去,长明滥用禁术,致天帝仙逝,立刻把长明关进仙界大牢。” 第82章 销骨 毁预言。   仙兵如列而出。   长明手里已经失去光泽的幻音草, 低低地垂了下去。   他摇了摇头,虽然浑身冷彻骨髓,但却假装没事,冲时蓝微微一笑, “小姐, 别为我担心。我去仙界大牢不会有事。 ”   “仙界大牢?”   时蓝沉默片刻, 挣脱了容璟的束缚, 挡在长明面前,咬紧了后槽牙。   ……警惕地瞪着容璟, 整个身子如弓。   时蓝斩钉截铁道:“不行。”   容璟皱了皱眉,上前一步,附在时蓝耳边轻呵出气, “出了这么大的事,仙界始终需要一个交代,长明去仙界大牢只是权宜之计。你放心,我会保他的命……你,你也可以去看他。”   时蓝并不会再相信容璟。   但她掐了掐指,感觉经历与天帝一番争斗,身上灵力稀薄了许多, 一时半会儿恢复不过来。   时蓝担忧地看向长明。   长明唇线微微漾起,眼里盛着柔和的光。   再次向她点头。   时蓝转过脸,向容璟扯出了一个僵硬的苦笑, “天帝没了, 这个仙界, 现在什么都该你做主了,是不是?”   见时蓝这副表情,容璟的心里有种说不清的难过, 又有种诡异的满足。   ……没有了天帝这层阻碍,他,是不是终于能肆无忌惮地拥有她了?   容璟害怕时蓝对他像对天帝一样剑拔弩张,也害怕自己刚才情绪化的行为吓到了她,缓了一口气,难得好脾气地向她解释,“是。但是,我还是想跟你商量商量。”   “哦?原来这叫商量?真让人期待呢。”   时蓝拍了拍衣裳,弄出了一些褶皱,又假装不经意地扯了扯头发,让碎发显得更为凌乱。   时蓝纵声长笑,“不知道师尊接下来还想跟我商量些什么?”   容璟闭了闭眼,“今天是你我成亲的日子,我不想再耽误。只要你同意,仙界绝不会再侵犯妖界。妖界以后,想种什么花,就种什么花。想听什么戏,就听什么戏……”   时蓝冷沉着一张脸,头皮逐渐发麻,“你是不是对我原来这张脸有执念?”   容璟脑子一片空白,心被无形的巨石重重地坠下了深渊,“你什么意思?”   时蓝收心敛神,正色道:“如果你只是对这张皮不甘心,我可以剥下来,送给你。犯不着非要把我们两个栓在一起,不是么?三世我们都试过了,结果你不是都知道了么?希望你说到做到,不会再为难妖界……希望你,跟天帝不是一样的人……”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容璟无波无澜地笑了笑,挥了挥手,示意仙兵把长明带下去,凝着时蓝始终胶着在长明身上的眼神,声音渐渐冷了下去,“你说的,我会好好考虑。今天这个亲,可以不成。但你身上有伤,我先带你回去。”   ……   在时蓝的想象里,她以为容璟会迫不及待取代天帝的位置,把她带回天帝原来的住处。   但她想错了。   容璟仍是把她带回原来的殿里。   容璟问过之前来替时蓝看过病的半夏仙尊,摆了一堆名贵的药,像山一样放在她的面前。   怕她嫌苦不喝,药的旁边,每天都整齐放了一堆新鲜的清甜滚圆的糖葫芦。   做完这些后,他并没有跟她多说什么,只是差了之前唯一对她友善一点儿的仙婢来服侍她,苦口婆心劝她吃药敷药。   时蓝有时想想,觉得她跟容璟,还真是互不理解。   比如现在,他并不明白,他不需要做这些,就算比这些苦千倍万倍的药,她也不会抗拒。   ……可能,她隐隐明白,容璟虽然对她不是那种喜欢,但他委实没有任何必要选择再害自己。   天帝是忌惮她。   但他不会。   在他面前,她也没有强撑大势的必要。毕竟,他比她自己更知根知底,自己的修为如今是什么德行。   可她,必须得尽快好起来。   她得救出长明,她得跟容璟算完前债,再带着妖界,与仙界彻底划清关系。   这样想着,时蓝拿起一碗药,集中精神,仰面干净利落地喝了下去。   “慢点喝,姑娘。”   一旁的仙婢,算是整个仙界为数不多知道她身份的人。   从知道后,她改了口,不再叫她“仙子”或者“夫人”。   时蓝喝了药,感觉周身灵力瞬间充沛了许多,她转头看了看床上有些熟悉,一时又想不起来哪儿见过的绿色碎花薄被。   忍不住揶揄,“你们容璟仙尊的这审美,真令人捉摸不透。”   仙婢愣了愣,轻叹了一口气,“姑娘什么都不记得了?”   时蓝摇了摇头,眼底映着茫然。   她随手编起了狗尾巴草,“我会做小狗,一会儿送你一个,不知道你喜欢不。”   “对了。”时蓝缓缓仰起了脸,冲仙婢一笑,“怎么有两天没见到师尊了?”   仙婢疑惑不安,尽量安抚着时蓝的情绪,“天帝去了,容璟仙尊公务繁多。等他忙完这阵,一定会尽快来看姑娘的。”   “天帝去了,什么时候的事?”时蓝睁大了眼睛,目光真挚而诚恳,“我还以为,他偷吃了我的糖葫芦,才一直躲着,不愿意来看我呢。”   仙婢的心情不知怎地,一时变得无比沉重,她目光自药堆面前掠过,在某一处时变得有些闪烁不定。   “姑娘,是药三分毒。等将养好身子,有些药,我觉着,兴许你没必要继续吃下去。”   说完,仙婢面上黯然失色,努力避开时蓝探究的视线。   时蓝怔了不到一会儿,扯开了一个甜笑,“也是,药挺苦的。要不是师尊让我吃,我才不愿意吃。”   ……   仙婢向容璟汇报时蓝的状况,有意掐头去尾,略过了自己提点她的那部分。   容璟果然不疑,满意地点了点头,“你告诉她,把药都吃了。晚上我会去看她。”   仙婢应喏。   ……   夜风熏熏。   “时蓝?红玉?”容璟轻轻唤她。   时蓝揉了揉眼睛,额上微微覆了层薄汗。   “师尊?”   容璟叹气,“我只是让你不要睡这寒玉床,没说别的床不可以,你怎么又挑这地上睡?地上也凉。”   时蓝撇了撇嘴,“师尊小气。”   容璟这才松了口气,“不是我小气,你的身体不适合寒性之物。除了这个,别的我都依你。”   “原来是这样。”时蓝呆了呆,“对了师尊,你给我的药我都喝了。今天喝药的时候,听仙婢说起小武,是小武来看我了么?”   容璟闻言颤了颤,脸色一下子变得不好,“她还跟你说了这个?”   “可能她没说过,是我睡觉做梦,记糊涂了吧。这两天,我头一直昏昏沉沉的。”时蓝愣了愣,感觉容璟情绪不对,立马转移话题,“师尊,我喝了太多药,舌头都喝苦了。今天月色挺好,师尊愿意陪我喝一杯酒吗?”   时蓝指了指桌子上之前让仙婢摆出来的大梦醉。   “且尽十分芳酒,共倾一梦浮生。”容璟自嘲地牵了牵嘴角,“这个酒,是长明替你带上来的,你好像,自我进屋,从来没有提过他的名字……”   “长明?”时蓝揉了揉额角,“他又是谁?”   “不重要,他只是我的一部分。你从前因为喜欢我,所以并不讨厌他。”容璟顿了顿,眸色深沉,“可他现在做错了事,已经负罪离开了。”   “这样啊。”时蓝似乎没有什么触动,替容璟斟满了半壶酒。   “时蓝,你真的忘记了他也好,假装忘记了他也罢。我有的是耐心,慢慢等你,愿意与我成亲……如果你实在不愿意,我也不会勉强你,我只希望,你能好好活着。”   容璟端起酒盏,一饮而尽,然后倒了下去。   时蓝淡漠地扫了一眼壶里还剩一半,掺杂了药与大梦醉的酒。   嘴里念念有词,手中幻音草散发淡淡幽光。   半个钟头后,时蓝毫不眷恋地踏出了门。   ……   仙界大牢。   时蓝如愿以偿拿着从容璟那儿偷来的仙谕,替长明打开了牢门。   尽管身陷囹圄,长明仍是那副她见惯了的色若春晓、清雅出尘的模样。   时蓝眼眶一红,摘下来手中的玉扳指,“长明,你现在感觉如何,身上的灵力有没有舒服些?”   长明徐徐绽开一个温柔的笑容,“好很多了,谢谢小姐。”   时蓝下定决心,拉起长明的袖子,“长明,我想好了,我跟容璟的事,接下来由我自己解决,好不好。我送你回妖界,回云树旁。你像以前那样造一个结界,即使容璟也发现不了你……如果可以,我能不能拜托你,让小武跟芷兰都受你的结界守护?”   “小姐改变主意,不愿与我一起,打算自己一个人背水一战?”长明柔和的眼神坚定地凝视着时蓝,“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小姐不要急,有什么慢慢说,我都听小姐安排。”   时蓝音色哽咽,“他们以为我喝了那个让我迷失记忆的药,对我放松了警惕。我听到他们在说之前天柬阁预言的事。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这件事,恐怕没有那么快了结。” 第83章 初见 一个吻。   长明见时蓝脸色越来越差, 心也跟着紧了起来。   “天柬阁的预言?”   “嗯,预言原本是冲着我来的。天帝一早就忌惮我,就差没有合理的理由灭了我。天柬阁的预言,就是再合理不过的理由。”时蓝苦笑一声, 磕磕绊绊开口, “可现在, 容璟应该对我原来这张脸生了不甘心, 所以动了手脚,预言的祸, 可能不在我这儿了……”   长明眼皮一跳,蹙了蹙眉,“小姐担心?”   “小武。”   时蓝咬了咬牙, “他们对我没有防备,我今天听到有人只言片语提到了小武的名字,但没听到他们具体在商议什么。来容璟殿里的,都是仙界有头有脸的人物。按道理,仙界的人不该对他有多熟,不该记得他的名字。我心里始终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我打听过,又盘了盘, 阴差阳错的,小武跟预言中的内容,刚好有些也对得上。按照容璟的性子, 他可能为了平息众怒众疑, 把小武推出来, 给仙界一个解释。时间来不及了,我现在得马上去找他……”   长明抓住时蓝的手,压低了声音, “小姐,我陪你去妖界。”   “小时蓝,长明,不用去妖界了。”   宛音公主一瘸一拐,神色焦惶地出现在长明跟时蓝面前。   “宛音?”时蓝有些恍惚,“你怎么找到这儿的?为什么我不用去妖界了?”   “长明之前给了东西,我能判断你们在哪儿。”   简单解释后,宛音低下头,愤懑堵住了胸口,“小时蓝,对不起,我没能救下小武,我能力不够,赶去的时候,只救下了芷兰。”   时蓝瞪大眼睛,脑子嗡地炸开,长明抓住她的手同样无力地垂了下来。   “师父,你说什么?”   良久,时蓝的声音如冷针般扎向宛音,同时,也扎向了自己。   冷到恨意浓得化不开。   时蓝跌跌撞撞走向宛音,“师父,难不成容璟他连向仙界解释的机会也没给小武,就了结了他的性命吗?”   “事到如今,小时蓝,你对他难不成还有幻想期待吗?他对你有爱意也好,也善意也罢,他是愿意为了你活着而努几分力……可这,并不代表着他对其他人不会斩尽杀绝不留一丝活路啊?唉,我收到了南星仙尊的来信,知道了他们的用意与打算。事出突然,你分身乏术,来不及救他,我想着至少要替你处理好这一件事。”宛音语气也凉了下来,长长叹了一口气,“对不起,是我太自以为是了。我原以为,被容璟派去做这件事的既然是曜风仙官,我至少,有七八成把握拦下他……对不起……”   闻言,时蓝几乎站不住,向后晃了晃,手脚瘫软无力。   长明轻轻拥住时蓝,以身作为支撑。   不知是不是心里痛极,时蓝面上浮起了一抹诡笑,惨白的笑意令人发寒,“他在哪儿?”   长明温热的气息贴着时蓝,手里不动声色把灵力化为热气,包裹住时蓝周身,“小姐想问,曜风仙官在哪儿?”   宛音顿了顿,袖口里的南海夜明珠轻轻捏碎,眼里失去焦距,唇线陡然绷得很直。   “他也死了。”   宛音声音变得冷硬起来,面上撑起一副淡定,“我杀的。”   宛音闭了闭眼睛,捋了捋思绪,又缓缓睁开,郑重其事道:“小时蓝,我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诉你。曜风死前告诉我,只要容璟不死,天帝也还会寻到寄体,重新主宰仙界,乃至妖界。你要做好准备,你的路,比你想象里,可能还要难……”   如同利刃劈开胸膛,时蓝脸色惨白,已经接受不住接二连三的打击。   大气喘不过来,“怎么会这样?”   长明敛目看了眼抖得不停,眼眶蓄满泪珠的时蓝,心里痛极,“以曜风仙官的身份,应当不可能掌握此等仙界秘辛。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更何况,他并没有欺骗宛音的必要……”   宛音没有反驳,也没有顺着继续说。只是掏出来一缕银发,向时蓝身前递了半寸。   “小武跟芷兰都说,他们不会后悔,也不怨你。能跟妖主做朋友,是他们这辈子最幸福的事。”   时蓝眼里的泪彻底夺眶而出。   她接过银发,闭上眼,脑子里全是那个小武一身是血的梦境。   梦里的血,红得几乎快要烧起来。   良久,时蓝睁开眼睛,漆黑的眸里,倒映了一汪无波无澜的浅潭。   她的目光,重新平静下来。   只这平静,更让人心里陡然生寒。   “长明,我不要你再陪我,我想一个人去。”   “就算天帝会复活也没关系。在这之前,我一定会杀了容璟……本来,我也打算杀了他。”   时蓝说完,感觉体力不支,意识混沌,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   等时蓝再醒来,发现自己正睡在一棵华冠如顶的云树上。   她揉了揉太阳穴,感觉自己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事,一时却又想不起来,脑子跟起火烧着了一样疼。   这里是妖界。   眼下正是冬日。   以为做了噩梦的时蓝,呵了口气,局促地把手脚缩在树枝的叶子里取暖。   她又冷又怕,甚至想不起来自己到底是谁。   她害怕被人看见,总是躲起来。但有时候又不免心存矛盾。心里想着,要是这时候,有个人来了,陪她说说话,就好了。   正这样想着,她的余光突然瞥见树下有一抹温柔的月白。   是,一个正在看话本子,少年?   云树轻轻摇了摇,散发出暖意,似乎很亲近他。   她周身变得暖了起来,心里不免对这个少年也生了亲近。   好奇地扒着树干,发现连风也温柔地拂过他脸上的细绒。   他的眉眼好看,鼻梁好看,品色的唇齿也好看。   时蓝吸着鼻子,干哈一两声,试着跟少年打招呼。   “你好哇,这棵云树这么喜欢你,你是这儿的树妖吗?”   少年抬起头,眼中蓦然闪过星亮。   已经这么多天了,她终于能看到自己了。   “对。我是这儿的树妖。”   他不知道自己从哪儿来,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既然她觉得他是树妖,那他配合她就是了。   大概是觉得树下的少年比她想象中还好说话。   时蓝换了个姿势,晃着腿儿,贱兮兮地指了指他手里的话本子。   “你的话本子里讲的啥,能给我讲讲吗?我也看过不少话本子,作为交换,我可以讲给你听。”   时蓝说完这话,揉了揉自己太阳穴。   奇怪,怎么脱口而出自己看过不少话本子?她到底是在哪儿看过的呢?   少年抬眼,温柔一笑,“好。”   时蓝眉眼弯弯,微弱的阳光自树缝里落下来,在她眼皮之上闪烁不停。   她很快忘记了刚才的忐忑,不再深究。   ……   少年的故事,讲得很好听。   少年的声音,也很好听。   时蓝彻底忘记了连日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的那些噩梦,锤了锤听话本子入迷,来不及换姿势而酸了的腿,不由感叹道,“要是我跟话本子里这位小姐一样,回家的时候,都有心上人为她点一盏长明灯,就太幸福了。”   少年微微一怔,耳朵滚烫了几分,“这样简单的事,就会让你觉得幸福吗?”   “当然啊。”时蓝点点头,认真道,“听起来简单,做起来其实挺难的。”   自树上传来的明朗笑意隔着空气,随着树上的果子一起震颤下来,碎落在少年心里。   他捡起一枚果子,第一次尝到了带了几分涩然的甜意。   时蓝又笑,“你明天还来吗?”   “来。我的家就在这儿。”   少年的耳根也红透了。   他庆幸两人隔得远,她不会立马发现他无处安放的窘迫。   时蓝想了想,自己还没问过他名字,就贸然邀约对方,实在太没礼数了。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啊?我……我叫时蓝。”   她也想不起来自己叫什么名字,但不知怎么,隐约记得,这棵云树结的果好像就叫时蓝果,能帮上古神兽净化戾气,也能酿成好喝的大梦醉。   她觉得,她跟这棵云树很有缘分。   少年再次抬起头,漂亮的眼睛含了温柔氤氲的水汽。   “我,我叫长明。”   ……   那以后,长明果然常来。   有的时候,是他跟她讲话本子,有的时候,又会反过来。   熟了以后,时蓝便丢了最初的那些警惕戒备。   讲到兴致处,时蓝便从树上跳下来,长明总会接住她。   有一天,长明带来了大梦醉。   长明只尝了一口,脸上便醉得酡红。   时蓝看他,起先只是觉得好笑,后来不知怎么生了恍惚。   “长明,既然我们明天都有空,要不一起来演话本子里的故事好不好?我演小姐,你演翩翩少年……”   长明迷离的眼睛恢复了几分清明,他温柔地抚着她的额角,“不要急,等你真的想好了再说,好不好?”   时蓝敷衍地嗯啊两声,趁他不备,胡乱啄了啄他的侧脸。   “我已经想好啦,我想跟你永远在一起。我们会开一家酒楼,名字叫摘星阁。” 第84章 . [最新] 结局 不可追。   时蓝没察觉什么不对劲, 认真道:“我会掏心窝对你好,你只要记得给我点一盏长明灯,就好啦。”   长明俯眼,瞧见时蓝正朝他心无旁骛地笑。   少女的笑, 跟她的爱意一样, 真挚而热烈。   她的眼里, 满满当当只有他一个人。   长明呼吸一滞。   感觉心里有什么席卷而过, 那些复杂的情绪瞬间被搅得天翻地覆。   原来重来一次,那种无法掩饰的悸动, 只需要她轻轻一拨弄,也足以立马撞碎他一向掩饰得很好的所有沉稳……   让他心甘情愿跌入深渊。   他反复摩挲着身侧的衣料,又把手胡乱藏在身后, 不愿她勘破自己的矛盾与难堪。   “小姐,答应我,以后你再遇上自己喜欢的人,不要再这样掏心掏肺。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人配得上你的真诚真心……”   “怎么突然说起这么沉重的话呢?我才不会喜欢上别人呢,呸!”时蓝吸着鼻子,咬了咬嘴唇, 心里不安起来,“ 你这么说,是不是因为不喜欢我?还是, 你不喜欢摘星阁不想开酒楼?”   “小姐……”   长明声音隐忍, 他不愿看到她一脸失望的样子, 温言向她解释,“你的人生还很长,你不知道, 以后会遇上谁。等你以后记起来,说不定你还有更多的事要做,你会后悔今天说的这些话……”   长明眼睛红透了。   抬起手,想像之前发生过的那样,把这个吻的记忆从她脑海里彻底抹除。   只慢了一瞬的功夫。   时蓝拿起一只狗尾巴草编的小狗,踮起脚,巴巴地拿到长明眼前晃了晃。   “对不起啊长明,你应该不喜欢喝酒,我还自作主张让你跟我一起开酒楼,是我太自以为是了。你不喜欢我也没关系,我们还是最好的朋友,对不对?”   时蓝小口抽气,“这只小狗先送你。等我以后学会做其他更精致有趣儿的小玩意,我再第一时间送给你……”   “你以后送的第一个人,不是我。”   长明抬起来的手重新放了下去。   一低头,鼻尖不小心蹭到了时蓝的鼻梁。   鼻吸相闻,两个人俱是一阵簌簌。   ——小姐,对不起,原谅我自私一次。   我剩的时间不多了,这一次,我不想抹除这段记忆。   长明干咳两声,“小姐,你不是想跟我一起演一出话本子吗?我带了皮影,我可以陪你……”   时蓝抹了一把眼里摇摇欲坠的泪意,眸子重新亮起来。   “好!”   朦胧月下,幕上皮影,或嗔或痴,几辜沉浮。   两个人躺在云树上,看着满天星辰。   丝丝缕缕的月色透过树缝,漏下星点的光,映在两个人的脸上,仿佛能照见流动。   “长明,我记得,你说我有很多重要的记忆,等我想起来的时候,就有很多事要去做,是么?”   “是。”   “嗯,你说的,我都相信。可,等我做完那些事后,我能不能再来找你呢?我想跟你一起,开酒楼,不开酒楼,做什么都行。”   时蓝浅浅地笑了,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心一下子安宁下来,“你愿意像话本子里一样叫我小姐,至少说明,你迁就我,不讨厌我,是吗?”   长明扭头,发现时蓝染了胭脂一般的唇色上,同样彻底红透了的双眼。   她的执拗与脆弱牢牢盘踞在那片深红里。   “小姐,我会一直陪着你。如果有一天,我没办法给你夜里回家的路上点一盏长明灯,你也不要害怕。等你抬起头,满天星辰始终长明。”   ……   时蓝揉了揉眼睛,从噩梦里醒来。   待看到面前的人,冷不防瞪大了眼睛。   面前的人,墨发高束,身材颀长。端的是一张风流俊逸且贵气的脸,眉骨清晰,眸若点漆,鼻梁高挺,唇如水色。   “容璟?”   时蓝的声音如同淬了寒冰,一点一点冷了下去。   容璟一眼不瞬地凝着她,“前次忘了问你,你重新回到这副身体上,是否有什么不适?火凤的毒,都清完了么?”   都到图穷匕首见的时候了,两个人居然还能装模作样地扯这些无关紧要的事……   时蓝觉得可笑又可悲。   她掏出头上的簪子,祭成一柄短剑,声音凉薄。   “不牢容璟仙尊费心。我已经知道了,你早晓得我迟早要拿回这副身体,因此,你才让水染修炼更能契合我的灵力,以便我能更好适应从前的身子。可惜,水染始终蒙在鼓里。到死,都不知道她一直被你算计……”   “时蓝……”   时蓝无视容璟声音里难得的哀切,眼皮也没抬,挑剑直指。   “我知道你不喜欢被人打断话。但今天,你先听我说完。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你对我,不过是有不甘心的执念而已,但我不会再作践身心……你这个人情,我断不会领。小武的仇,仙妖大战的仇,我不会忘……如果重来,我绝对不会救你的命……”   时蓝压低声音,弯起眼睛,笑成了一柄薄刃的弧度。   “我今天,来取你性命!”   剑刃不听时蓝使唤,稍稍偏移。   时蓝来不及思索原因,闭着眼,拧着眉,蓄力重新一刺,眼泪夺眶而出。   锃然一声。   时蓝手上泄了力,缓缓睁了眼,看见他手中垂下来的幻音草。   怀着巨大的恐惧,颤声道:“怎么会?你怎么不躲不挡?你的血怎么没有颜色?你、你到底是……”   眼前的人一点一点变得透明,他的脸慢慢变成了一副更柔和的模样。   他颤抖着掏出一枚山花手绢,轻轻擦拭她的眼泪。   眼中浮现了一丝释然的笑意。   “小姐,不要哭。我知道,你很早就猜到了我的身份。”   长明咳了两声,柔声道:“我是他心脉的一部分。如果你舍不得杀我,就永远也杀不了他,也杀不了天帝。我没有办法,只能扮做他的样子,小姐,不要怪我……”   “长明……”   时蓝血撞心头,早已泣不成声,“不会的,一定会有其他办法的。你虽然是他的一部分,但你和他不一样。我从来没有觉得,你跟他有什么关系……”   “小姐,你还记得淼娘子与老爷的那一魄吗?”   长明浑身发冷,四肢逐渐僵硬。   时蓝拥着他,他却再也感受不到她的体温,双臂无力地耷拉下来。   喉咙一阵锈腥。   “那个时候,我说我不认同你,他不只是老爷的一魄。谢谢你,今天与我说了这些。”   “对不起,我从一开始,便知道你的身世,但却在很后来,才确定了我的来历……我太晚了,我也没能救下小武,还要留你独自面对。”   “小姐,我会一直陪着你。夜里,只要你抬头,满天星辰长明。”   ……   三日后,妖界与仙界大喜,锣鼓喧天,热闹非凡。   容璟仙尊要来迎娶妖界时蓝妖主。   三生石上,水染的名字逐渐剥落,容璟名字的旁边,重新生出了“时蓝”二字。   战事让大家都生了疲。   大家的关注点,不禁转移到了那些不可考的陈年桃色上。   人人感叹,容璟仙尊与时蓝妖主,还真是好事多磨。   还好最后,佳偶天成。   ……   新婚之夜,容璟又是欢天喜地,又是触目伤怀,唯恐眼前的时蓝再像蝴蝶一样,飘走……   或者被射穿,轻飘飘的,无处委地。   容璟陪着小心,轻轻拥住眼前无悲无喜的人儿,“时蓝,小武的事,对不住。我有我的难处,悠悠之口,我想堵,但有心无力。不杀他,我没有别的方法保下你。你知道,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你能好好活着。你能想通嫁给我,我真的很开心。”   时蓝抬起头,一脸漠然,“其实,你从来没变过,对不对?”   容璟心里生了不好的预感,“你指的是?”   时蓝惨笑一声,“仙妖大战之前,你并非不知情。或者说,至少不是完全不知情,对吧?你敢说,完全不知道仙界要灭妖界的计划吗?你那时睁只眼闭只眼,侥幸想着,只要我没事,其他都无所谓。只要我不死,我跟你还会重来,重蹈覆辙不可救药地爱上你?”   容璟五内俱崩,含糊地提醒时蓝,“我知道你恨我。可今天,是我们的新婚之夜。我从来都没把水染当成是你。我一直在等你回来,还有好多事,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解释……”   “那些小恩小惠,早不重要了。”   时蓝与容璟隔开距离,嘴角浮现一抹诡异得令人心碎的笑,又缓缓克制。   “师尊,你有听说过一句话吗?”   “什么?”   霎时间,剑气抵上容璟心口。   时蓝咬上了容璟的耳垂。   “天可补,海可填,南山可移。日月既往,不可复追。”   时蓝闭上眼睛,眼前浮现出一路所见,容璟为她在仙界精心栽种的花草。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看似生机蓬勃的花草底下,埋着的,是怎样的骸骨。   剑彻底没入心脏。   泪珠砸落下来。   “呵,师尊,这一剑,是我们第三世时,你亲手所教。我终于学会了。”   ……   (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